因着苏问弦既要和扬州府军合议防备倭寇的军务,又要处理两淮盐道的生产转运售卖的盐务,故而朱老太爷的一切丧仪都由苏妙真安排。朱家别无亲族,这丧礼就办得甚是低调,只有和苏问弦相熟的两淮盐运司运同、副运、副使等人,还有殷乔王赵数位总商,及卫所府衙里的几位高官前来上祭烧纸。
等到三七的发引完殡那天,早早出城,晌午就结束回灵,苏妙真陪着苏问弦从城外回到朱府。苏问弦在前院罩棚里看僧人念经,同陪行出殡的官绅叙礼。苏妙真则在后宅打点了设灵、祭神、洒扫及门户张贴辟非黄符等事。等一切结束,她又赏了各项人役,打发众人散去,已是夕阳西下。
她进到厨房,一面亲手揉面做晚饭,一面听蓝湘回事。
“三少奶奶打发人说了,她晚上就不过来用饭了。”
苏妙真皱了下眉,“嫂嫂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都不肯露面,她若肯过来陪陪哥哥,两人的感情岂不也能有所进展……蓝湘,你这一年都在扬州,可看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蓝湘和翠柳去年就嫁了人,敖力敖勇孙荣去年四月进京参加武举,孙荣敖力倒考上了,苏问弦花钱疏通门路,让一个去往宣大就职,一个回到扬州卫所补上左千户。而敖勇却倒在了兵法策略一科,故而跟他哥哥敖力一起回了扬州。是以翠柳去了宣大,蓝湘倒留在了扬州。
蓝湘犹豫了下,道:“我揣度着,三少奶奶这是觉得朱家老太爷并非她真正的公公,她没有理由过来披麻戴孝。再有,上年,三少奶奶用镇物、符水、人偶弄什么巫蛊回背,还因着要与小妾争风吃醋而悄悄破坏了水台的接板,没害着小妾,反累了姑娘……”
顿了顿,蓝湘不满道:“三少奶奶简直糊涂至极,这两件事哪里是能做的,结果好了,把三少爷惹得大怒,五月里姑娘离了扬州,她就被送到城外庵堂,由府卫看着清修。而我见三少奶奶自打这次里回来后,也不像先前那样要贴着三少爷了,倒一心礼佛起来……”
苏妙真顿下揉面的动作,苦笑道:“她那时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天底下有哪个女子受得了成婚数年,夫君却始终不往她房里去的事呢?”又道:“如今她做此言行,想来是被伤得冷了心肠,对哥哥不复先前情意……”
话音刚落,蓝湘就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因见苏妙真轻轻叹气,蓝湘又忙道:“其实三少奶奶不来也好,毕竟三少爷厌恶她,根本不许她往这边来,而三少爷如今也是正伤心的时候,看见她可能还要更烦。”
苏妙真沉默良晌,道:“你说得对。听说朱姨娘自打生了哥哥就久病不起,也不知为何,几乎不照顾孩子。而大伯母年轻时比现在厉害得多,大伯父又在金陵任职,从不见面,哥哥吃的苦楚哪里能少?后来虽过继给了爹娘,但他是个儿子,爹娘必须严格教育,并不能太过宠溺亲近。后来没两年还生了我,爹娘虽不会亏待哥哥,但分到他身上的父爱母爱肯定是要少上许多……唯独朱老太爷对这唯一一个外孙会全心全意疼爱,而听说哥哥六岁以前,朱老太爷每年都会进京待上三个月,把他接过去相处。所以可想而知,这祖孙俩的感情定然亲厚至极了……”说完,她便不再出声,低下头,专心致志做饭。
苏妙真花了快一个时辰精心准备,总算置出一桌苏问弦爱吃的饭菜。她回到房中,洗了把脸好提提神,又换掉沾上烟火味儿的衣服,另穿了一身干净素衣,便出去亲自安放牙著碗碟。然而在膳厅等到起更时分,却也没见苏问弦回来。
就在苏妙真要差人去问问情况时,朱家的某个得用仆妇进得房内,无奈道:“前院陪客早都散完了,但少爷说手上还有急务要办,今晚就在外院书房留着了。又说这些时日姑娘你百般操劳,如今既然一切事毕,姑娘就早点用了晚饭,赶紧去歇息吧……”
这仆妇回完事,欲言又止,终是在离去前抹着泪道:“老婆子是奴婢,按理不该插嘴主子的事,但老婆子必须说一句,姑娘和少爷兄妹情深,可得开解开解少爷,别让他闷在心里,那可不得好。无论是先前在京城朱府时,还是少爷来扬州任职后,老婆子都从没见过我们少爷这般模样,实在吓人得慌。”
苏妙真亦轻轻点头:“我也从没见过哥哥这样……”
她认识了苏问弦将近七年,其中还有两年因着苏观河夫妇去往湖广,单留了两人朝夕相对,故而对苏问弦的脾气性格,苏妙真摸得一清二楚,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苏问弦的喜怒哀乐。
而这些年下来,无论遇到何事,苏问弦也不是这样的反应——哪怕是武举主考时被三皇子当众斥骂,南苑讲武中受伤失联,新婚之夜里发现妻子与人通奸。
他看上去,竟然没有半点情绪上的起伏波动,甚至还能一如往常,沉着冷静地处理淮扬一干外务,几乎到冷漠冷酷的地步。而她这二十一天屡屡想去跟苏问弦谈谈此事,让他把情绪排解出来。
但苏问弦却有堆积如山的军务盐务要办,两人基本上说不上几句话。她心中明了苏问弦这是在刻意回避和她说话,纵然焦急惶然,却也无法可想,更不敢逼他,只能盼着苏问弦能尽快敞开心怀,跟她或是任何人倾诉发泄一番……
苏妙真想着苏问弦这些时日的种种表现,慢慢地放下手中杯盏。让丫鬟们热了饭菜送到前院书房,自己魂不守舍地吃了点东西,刚到半饱,便回到内室,要来热水好好地洗了回澡,盯了那朱老太爷所赠的匣子看了许久,方上床入睡。
等到次日,她早早起身,还没洗漱就叫来昨夜那仆妇,问起苏问弦的情况,却听她说苏问弦仍在书房。苏妙真见他既不去衙门,也不回内院,就穿好衣服,一径走到前院。
前院的小厮管事见得是她,都慌忙避让行礼不迭,苏妙真也没心思讲什么规矩,随便打发了,就走到书房前,待要敲木门,手刚放上去用了点力,便被她推开了。
她反手带上门,闻着满书房的酒味,几乎喘不过气来。轻轻走到书房里间,见苏问弦正靠着书案后的太师椅,闭着眼睛,慢慢喝酒,地上绒毯已经扔满了酒坛与公文。
神色虽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漠,完全让人看不出来他刚刚失去了一位最重要的亲人。但不同于前二十一天的整洁清爽,他眼下青黑,一夜里下巴上竟冒出许多胡茬,是苏妙真绝少见过的颓唐。
苏妙真见榻上炕几的花梨木蟠螭纹镂空提梁食盒摆得端端正正,根本没有开封过,心知他一夜未眠,更滴米未进,先前的常态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顿时双眼模糊起来。
她强忍了泪,拿走他手里的铜江水海牙酒壶,轻声道:“哥哥,你若难受,就哭出来或是发泄出来,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