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最终向深渊伸出双手
“霍准霍准老公你在听吗喂喂喂喂”
成年后的霍准眨眨眼, 面前是他一脸困惑的妻子, 几小时前提着手术刀叱咤风云的气势不知消散去了哪里,头发里还夹着家里草坪上的叶片, 脸脏兮兮的,手背上淡淡的血迹刚刚差点让他们被接待员拦在建材市场以外。而魔王拉过一撒谎就捏裙角露出懵逼表情的妻子, 很是温和的告诉小接待员,盼盼手上的是中午吃麦当劳留下的番茄酱。
并及时捂住了盼盼嘴里茫然的“我根本就没吃午饭”辩解。
是的, 建材市场,在把音乐厅地上的微微抽搐的不明物体忽略之后, 魔王打了电话叫属下来善后,而为了防止盼盼刨根问底, 他抢先把人带到了建材市场。所谓“你不想今晚睡觉的时候吹穿堂风吧, 盼盼。”
王后想起自己漂亮的三脚桌与那扇落地大玻璃窗, 十分痛心疾首,决定立刻把家具办好再继续谴责丈夫。她很快就投入了挑选家具的热情里,为了防止霍准逃跑, 全程紧紧拉着他的手。
老实说,霍准此行并不是为了再次想办法遮掩, 他只是少见的有点茫然,所以第一时间就采取了自己最擅长的措施转移盼盼的注意力。
而就像三年来他每次所做的,这非常成功。
“霍准霍准”
沈畔又叫了他几声,有点狐疑“你在想什么”
她更加收紧了与他相牵的手, 心想要不要先找赵局长要副手拷把这人重新锁起来再继续逛商场锁在家里怕他又消失, 这次不如锁在自己的手腕上。
“没什么。”霍准笑笑, 不知怎的蹦出一个奇妙的比喻,“我就是觉得剧情发展有点奇怪。”
沈畔眨眨眼“剧情”
“如果这是部小说,或者电视剧。”霍准耸耸肩,“我被你彻底拆穿了谎言,且经过一系列激烈的持械争斗,短短两小时后,不应该气氛和谐的相约来逛建材市场。”
当然,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沈畔的眉毛慢慢竖起来,那让人联想到毛茸茸的尾巴。
霍准咳了一声,调整出参加好友葬礼的表情。
“所以”她冷哼,“你等不及接受教训了,把家具的事放一边,我们现在回家促膝长谈”
妻子软蓬蓬的头发开始一点点炸开。鉴于此时夹杂在其中的草叶,她看上去像只在草丛里打滚后被主人的责备气炸毛的小猫。
霍准伸手想帮她整理,却被“啪”一下拍开。他只好移开视线“当然不是,接下来的发展应该很美好。”
脾气一向很好的沈畔试图发出干巴巴的嘲笑,也许是面前的男人太过气人,她这回“变得盛气凌人点”的努力竟然成功了。
“你觉得我会轻易原谅你逃跑、囚禁我、隐瞒我、和一帮胸大腰细腿长莫名其妙的姑娘拥有共同的过去、自始至终把我当傻子耍的行为,然后主动扑上来”说到这里,盼盼说不下去了。组织几句刻薄话对这个小姑娘而言的难度太大,而且她自觉省略号已经把想表达的东西传达的很好,于是耀武扬威的用鄙视的眼光注视丈夫。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凶的说话,哼。早就像体验一下电视里那些女人机关枪般的左撕右逼了虽然“撕逼”的对象有点不对。
霍准耐心听完了盼盼自以为“机关枪般的刻薄发言”,同时顺手接过了旁边的采购员递来的购物票单,旋开笔帽签上自己的名字。
正等待对方反应的盼盼情不自禁注意到那是自己口袋里的银蛇钢笔。从家里跑出来时她带上了它,用其威胁了可怜的女前台从而得到霍准的所在地,那之后就一直搁置在口袋里“嘿还给我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这本来就是你送给我的钢笔。”霍准提醒她,“还是纪念日礼物呢,盼盼。”
后者无话可说,只能踮脚试图去够,无果。
“这就是你要添的新家具吗”霍准说,将签好名的票单递给采购员,打量了一下那架小小的棕色三脚钢琴,“我还以为你想买只新桌子。”
“别想转移话题”沈畔大声说,“我听你那个胸大腰细腿长的故人说的,你很会弹钢琴你还专门给别人弹”
霍准一愣,接着摇头“盼盼,我根本不会”
“engish untrytunes,第2钢琴协奏曲,唐璜的回忆,水边的阿狄丽娜,梦中的婚礼,卡农变奏曲。”沈畔一字一顿的报出曲名,一向对艺术不感兴趣的她竟然记住了尚静曾提过的所有名字,“她说你只给一个人弹过钢琴,而你弹琴的样子很棒。”
妻子愤怒的语气里暗含委屈“而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听她炫耀,就像个傻瓜。”
钢琴那种东西有什么重要的不过是一种可以表达感情的媒介罢了,对他而言只是又一种伪装的面具。
“你果然又在这儿。”
经过长达三个月的偷窥后,自以为没被发现的尚静屏住呼吸从墙根后站起,凑近了钢琴前九岁的男孩,“你弹得是什么曲子它真好听。”
男孩按动琴键的手指顿了顿,然后他流畅的弹完了剩余两个小节。钢琴声在破败的小琴房里就像一抹格格不入的亮色,但是演奏者本身并没有露出任何动容的表情。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是,妹妹听到这首曲子会开心的唱起歌。这就足够了。
“嘿,你弹得是什么曲子”
他没有理会,收好那本掉页的老琴谱,不发一言,就要掉头离去。
“我在这儿观察你很久了”似乎是被他的无视惹恼了,尚静跺着脚嚷了出来,“我知道,你和我是一类人”
男孩猛地顿住。他缓缓转过身,黑眼睛里布满阴霾。见此,尚静竟然鼓着掌笑起来“果然是这样我就知道,你明明弹着那么温柔的曲子,指尖却是冰冷的”
“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
“好吧,盼盼,只要你喜欢,买架钢琴也可以。”霍准低头看表,避免妻子看到自己有些冷漠的眼睛,“我们接下来去买玻璃吧。”
余怒未消的沈畔抓着他的手用力,霍准用食指按按她想蜷成小拳头的手掌,让其向后缩了缩,又把她抓回来。肉乎乎的手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被包裹的很舒服,还是决定放松下来,往他十指的缝隙里贴合。
大概有五分钟,他们没说话,但是通过相牵的手的交流成功化解了矛盾。
“你不喜欢的话,就算了。”半晌后,手手被摸得很舒服的盼盼咕哝,“我只是有点气不过那个什么尚静,好像迁怒你了,抱歉。”
同样是通过捏手手而心情明媚的霍准眨眨眼,然后他挑起嘴角笑了起来。他抬手试图揉揉她的脑袋,这次没有遭到拒绝,所以霍准帮沈畔仔细整理好了她蓬松的波浪卷。
“那么,现在重回正题。”他轻快的说,“接下来应该有怎样的剧情发展”
妻子翻翻白眼,但这次她选择配合“好吧,买玻璃,买我的桌子,安排人把这些东西运回家,买菜,给我烧午饭吃,然后我上网搜索如何快速有效且无痛的让你的丈夫尝到终身教训,这期间你需要把所有瞒着我的事一条条列出来写一份长达40英寸的论文。”盼盼斜眼,“也许40英寸你还写不完。”
“哇。”丈夫倒吸一口凉气,“亲爱的,你真残忍。”
“少装腔作势。”
“这可不算什么美好的后续啊,盼盼。”
“那你想怎样我惊恐的冲进警局告发你,指天指地说这辈子绝不可能与精神病谈恋爱,然后宁死不屈相爱相杀”
霍准敛眉,将沈畔戴着戒指的无名指捉进自己的掌心摩挲一番。
“这也不是美好的后续。”他说,“但这是正常的后续。”
盼盼又瞥了他一眼,这次她显得有点忐忑。
“其实你也可以这么做。”她怯懦的补充,“毕竟我也算是个精神病。”
“胡说什么。”霍准自然的打断她,“跟我比起来,你病得根本不算深。”
正酝酿情绪的盼盼
她恨恨道“我还以为你会安慰我呢。说我非常好之类的”
交谈时两人又走到了玻璃卖场,霍准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直接挑了一份材料让老板帮忙切割。结婚时与基础建材相关的东西都是他负责的,沈畔对霍准的眼光很放心,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在一堆透明玻璃里挑选材质最好的那块,索性就由他一手包办了。
“这么说,你是想起来了”
沈畔一愣,她觉得霍准没听见自己刚才的抱怨,于是有点脸红“啊是说x市别墅的那天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
“怎么想起来的”
“撞玻璃。”
霍准闻言,又一次揉揉她的脑袋。这次他仔细检查了一番额头。
“行啦,从你见到我开始都是第四次了,我头上没疤。”盼盼捂住脑门,“我哪有那么笨,撞得时候是把头埋在被子里的。”
霍准好整以暇“是是,玻璃都没你的脑门硬。”
“你怎么总想惹我生气。”
已经失去说谎权力的丈夫回答“盼盼,因为逗你很好玩。”
淦。
霍准在妻子再次炸毛之前举起手臂,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突然看见了一则预言。”
如果是往常,盼盼一定会警惕的倒退三尺,提防这人接下来一系列的坑蒙拐骗。但是鉴于他刚刚才对自己妥协“再不说谎,再不隐瞒”,她很是好奇毕竟预言从来都是不可信的“鬼话”,而从霍准嘴里冒出来的简直是“鬼上加鬼”。
鬼上加鬼的实话是什么,她有点想见识一下。
“我看到了接下来的后续。很美好的后续。”霍准说,平静温和的姿态像极了一位绅士,“在我说完这则预言之后,你会试图在众目睽睽之下咬死我,我会立刻逃跑,你会穷追不舍,然后跟着我跑进那边的小巷。我们会扭打一番,你再次试图咬死我,我会吻你。接着我们一路纠缠到停车场,你会发出很好听的喘息声,我会把你扔在车后座,你奋力反抗,一边反抗一边扯我的皮带,最后选择柠檬味的保险套。”
他微笑补充“据我估计,你反抗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分钟,因为我们已经一周没有进行任何夫妻生活,你也很想我。”
盼盼“”
“混混混蛋给我站住呜呜呜啊啊”
17分钟后
“盼盼,不要一个劲的拽,这样是解不开的。”
“呜,混,哈,起码不要是柠檬味的”
“乖,车上只有这一种。”
“混,哈啊”
又是相同的梦。
灰暗的墓地,漂浮着雨珠的空气,坐在最高的墓碑上,一下下踢着红色小皮鞋的小女孩。
“哥哥。”霍亚说着相同的台词,而霍准在心中默念
你来看我啦。
“你来对我告别啦。”
他猛地抬头。女孩已经是伤痕累累的模样了,但她的表情十分平静。
“我也希望你以后别再做这个梦了。”她轻盈的跳下墓碑,似乎那道粗黑的镶嵌在小腿上的缝合线形同虚设,“你该拥有你自己的生活,哥哥。”
“就像我曾经说的。”霍亚拍拍沾上些灰尘的小裙子,“你不能总想着控制一切。”
霍准皱眉“我”
“你可以控制一个人的饮食,着装,生活习惯,交友圈,等等等。你这个超级无敌变态狂。”霍亚扳着手指数数,数完后对他做了个鬼脸鉴于她此时的样貌是取自于霍准曾看到的妹妹的尸首,所以这个鬼脸是真正意义上的狰狞可怕。但霍准却觉得这比之前那个完好无损的霍亚好很多。
因为完好无损的霍亚还虚幻的活在霍准的内心深处,而残破的妹妹早已死去了。
“你知道吗为什么今天会发生你预料之外的事明明她顺从着你的控制,不是吗”
霍准抿唇“所以我会感到迷茫。”
“是的,但你已经找到答案了。”霍亚张开伤痕累累的双臂,表情却安详而柔和,“因为你找到了失控的答案,所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啦。”
霍准沉默了片刻。
“你今天,是来告诉我答案的”
“啊啊,因为我是哥哥的潜意识嘛。”
霍亚哼唱起一段旋律,霍准听出那是他曾经最常弹奏的卡农,因为霍亚说这是首温柔的曲子,而他希望能把自己伪装成温柔的人
“你可以控制一个人的饮食,着装,生活习惯,交友圈。”霍亚哼唱着,“但你无法控制她爱你的方式。”
“有人的方式是送一朵花,有人的方式是圈养搁浅的鱼。而你,哥哥,你真的非常幸运,亿万分之一的概率”
“你爱她的方式是从深渊里将她推远,把自己的真实埋进地狱;她爱你的方式是从天空向深渊伸出双手,哪怕这会导致自己的翅膀也一并拉入地狱。”
“这样就没问题了。”霍亚说,渐渐走远,灰暗的墓地染上了浅浅的阳光,“再见,哥哥,我不会回来再看你了。”
“亚”
“再见。告诉常风那个笨蛋,死人是收不到玫瑰的,请他把钱省下来多买几桶泡面吧。”
霍准28岁生日后第六天,他醒来,发现时间正好是23:59:13。
六天前,他亲手取消了与赵芝于的“自杀协定”。霍准这才发现,与尚静无关,其实这几天,自己一直在迷茫。
我为什么取消它活到28岁是个约定,而我完成约定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杀死我自己吗
因为盼盼盼盼真的需要自己的照顾吗她经历了那么多都未曾堕落,比起早就沉在谷底的自己,其实要强大得多。
她真的需要我吗她所需要的,难道不是一个虚幻的,温和的,体贴成熟的假面
而他有把握将这张假面戴一辈子吗就算戴一辈子,他敢对自己发誓,不会因为对盼盼的渴望将她主动诱入深渊他难道希望妻子也是一个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一个可悲可恨,扭曲至极的精神病人
这些问题把他逼得喘不过气。
即便是今天上午,盼盼并没有对自己的行为表现出任何惧怕,也没有因为尚静的伤口而同情但霍准明白,那股恐惧一直盘踞在自己心底。
尚静只是一个万分之一的特例。如果躺在那里的是骆珍花,是钱争,是盼盼的同事或者上司是她所重视的任意一个人,盼盼会像今天这样轻易的原谅他吗
出生时,我就应该去死。
你这辈子,都是一个蜷缩在深渊底部的怪物。
你明明弹着那么温柔的曲子,指尖却是冰冷的。
什么都感受不到。此乃深渊。
“老公”
躺在一旁的人动了动,语气困倦,“还不睡吗”
啧,竟然吵醒她了。霍准的谎话几乎是条件反射“没关系,我刚刚只是去喝杯水”
一片黑暗里,沈畔裹着被子坐起,揉揉眼睛,摸索着寻找夜光小闹钟。
“喝水这个时间点你答应我今天不说谎的。”
霍准看着23:59:47的时钟,略有点心虚“盼盼,今天已经过去了。”
“是吗那好吧,真遗憾。”妻子打了个哈欠,向他张开双臂。霍准顺从的搂过她,将其重新舒舒服服塞回被子里。
“唔,不够暖和。”盼盼抱怨,“都怪你,刚刚起床时,被子里的热气一下跑光了。”
“抱歉,我”
“好啦,快进来。”她说,主动搂过霍准的胳膊,团成球状蹭进他的怀抱,躺在霍准心脏的位置。
霍准的心跳能感应到她睫毛的扇动。也许是因为刚刚告别了一个伴随他十九年的噩梦,也许是精明的潜意识暂时下线他鬼使神差的说“今年的四周年纪念日,要不要去旅游”
“好啊,去哪儿”
“禁外国会。”
“那儿是你出生的地方”
“也是我现在工作的总部。”
黑暗里,沈畔似乎是笑了一下,接着更紧的靠着他,那力道似乎势要充当霍准的肋骨“嗯,谢谢,我们一起去。”
“答应了”
“答应了。”
谢谢你把我拉回地面。
谢谢你领我看见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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