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沈家分家了。
沈世兴提出来的。
因为他没想到, 沈正越竟然还打算将他也杀了。
太毛骨悚然了。
沈世祥作为老夫人的庶子, 自己的儿子又受老夫人蛊惑, 做出这等事,更是巴不得立刻分家, 沈世文虽然也孝顺, 但因原先的真心孝顺, 早就变成了因为责任心而孝顺, 加之他要外放,其实分家不分家的,对他来说没区别。
沈世昌不同意分家, 因为他是嫡长子, 分家,意味着老夫人跟他过日子, 这不等于逼死他吗
但他说不出来反对的话。
沈家分崩离析,老夫人功不可没。
沈世昌这会子虽然不是幡然醒悟, 但他也不由得追本溯源, 将事情的本质, 推到了老太爷去世的那一年,若非老夫人在老太爷病后突然变卦, 沈家大抵不会这样。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沈家的崩溃瓦解, 早在十几年前就露出了端倪。
分家这件事, 在沈家四个老爷之间, 达成了没有说出口的统一。
但这件事还是得有人去提。
沈世昌想着,事因沈正越而起,该由沈世祥做爹的去提,这个名声,也该由他来背。
沈世祥虽然儿子做了错事,可他将来还要做人的,他才不会犯傻,便愤愤道“你们三个做哥哥的,要是一定要逼死我们父子,我们全家就给老太爷陪葬”
沈世昌顿时不敢再看沈世祥,又去看向了沈世兴,毕竟是沈世兴提出来要分家的。
沈世兴哂笑一下,头也不抬地道“不分也行,我也外放,分不分,都一样了。”
沈世昌黑着脸,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反倒是明明可以置身事外的沈世文道“我去说。”
沈家人在座的人望向沈世文,方氏心头一紧,担忧又赞许。
沈世兴念及沈世文对沈清月的照顾,还有当年他对不住沈世文之处,站起身道“二哥,我跟你一起去。”
沈世祥瞪了沈世昌一样,起身道“我也去”
沈世昌缓缓起身,有气无力道“走吧。”
他不答应有什么用,三个兄弟撂挑子,不还是他倒霉,何必还得罪人。
兄弟四人,去跟老夫人提了分家。
是夜,正好老夫人也被院子里的动静惊动,醒了过来,她刚要找人去问四个儿子,到底怎么回事,谁料到四个人齐齐过来了。
老夫人合衣躺在罗汉床上,问他们“怎么了”
沈世昌是老大,逼到头上了,便上前一步,作揖道“不孝子想分家。”
这话一出,大家都沉默了,老夫人反应了半天,脸色渐渐由平静到震惊,再到平静而阴郁,她死死地抓着衣摆,红着眼眶问“是谁提出来的”
沈世兴第一个站出来“是不孝子。”
老夫人带着报复心恨恨地道“你全心全意为了你的好女儿,你可知道你的好女儿,早瞒着你跟他们相认了”
沈世兴愕然片刻,随即又低下了头,铁了心要分家。
接着便是沈世文,沈世祥,最后才是沈世昌。
老夫人瞪着眼睛看着四个儿子,含泪摇了摇头,猛然仰天长哭,老泪纵横,嘶吼道“老爷啊,你看看啊,我替你养的四个好儿子啊”
说完,老夫人一口气上不来,喘着喘着,人就呕吐、抽搐起来了。
四个人手忙脚乱,立刻去着人请大夫,一直忙活到次日下午,才救醒中风的老夫人,老夫人瘫痪了一半的身体,左手左脚不能动弹,嘴还是歪的,要不是昨儿呕吐物清理及时,这会子早断气了。
中风的老夫人,更没说话的权利的了,四个儿子只当她默认,利索分了家,对外则宣称老夫人让分的家。
分家事宜上,老宅兄弟四个都有份儿,爱住不住,至于财产,除了老夫人的,公中的现银均分,其他东西沈世昌略多。沈世文和沈世兴俩没什么可争的,也都懒得争,沈世祥帮着家里的生意,手里捏着些产业,和沈世昌争执了几日才定下来。
分家的时候,赵氏带着沈正越去沈清月家门口跪了三天,赵氏没跪,她让沈正越跪的,街坊邻里全知道了,不明就里的人,都指责沈清月夫妻二人,赵氏为了儿子,也很豁得出去,哭着对沈清月家大门道“清月,你难道还要我跪你吗”
顾淮出来处理的,他觉得跪三天差不多了,才出去当着围观人的面,同他们道“难道四婶子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儿子做的畜生事”
赵氏说不出话来了。
沈正祥也想护着唯一的嫡子,他下了狠心,打断了沈正越一条腿,顾淮才略略松了口要不是担心沈清月名声不好,他觉得沈正越应该死。
顾淮还跟沈家四房说,滚远点去住。
沈正祥一家子分好了财产,就搬出去老宅了。
沈世文很快也得了外放的调令,离开了京城,只留了沈正章夫妻俩,在京城新买的三进的宅院里住。
沈世文也搬出去了,他因为孩子多,住三进的院子不够,本来想找沈清月借钱周转,但想到老夫人中风前说的话,到底犹豫了,卖了自己手里的良田,才买下了一间大宅院。
沈清月和顾淮两人也换了宅子,住到了十王府附近,顾淮上下衙门更方便了,离沈正章夫妻俩也近。
八月的时候,乡试开始,沈家的人里,没有参加乡试的,乡试对沈清月而言,也就发生的悄无声息,次年会试,沈清月跟前才热闹起来,沈正章中了,周学谦也中了,沈正章的妻子怀孕了,叶莺也怀孕了。
四喜临门,沈清月跟着一起乐不可支。
会试之后,周学谦一家子本来要借住在沈正章家里,但沈正章家小,住不下,顾淮主动请了周学谦夫妻俩到他们家来住,沈清月听到后,很诧异,却见顾淮与周学谦俩人分外默契。
后来沈正章也来凑热闹来了,他带着全家一起来的。
沈正康这几日也往沈清月家里跑得勤快,一大家子,全聚在了沈清月家中。
一家人吃饭也就不见外了,沈清月和顾淮俩主人带着他们在跨院里用膳,觥筹交错,不亦乐乎,席间,沈正章和周学谦皆举杯答谢顾淮。
沈清月好奇地问“你们谢他作甚”
沈正章和周学谦对视一眼,共同朝顾淮作揖揶揄道“多谢先生指点之恩。”
沈清月一脸不解。
周学谦笑着说“会试之后,怀先就替我们出了不少题目和作八股文的秘法,会试上有一题正好他曾经出过类似的,又是一道难题,我与二哥,占了不小的便宜。”
沈清月恍然大悟,她笑着顾淮,眼里偷偷在说“你怎么瞒着我”,顾淮笑而不语。
沈正康也起身举着杯子,道“多谢姐夫指点。”
他如今个头也不矮了,站起来挡住了沈清月面前的光。
沈清月笑问沈正康“你又没考进士,秀才也没中,你谢什么”
沈正康羞赧笑道“我的先生说我今岁虽不中,明年大有希望,也是受姐夫点拨之恩,自然要写。”
沈清月更惊讶了,这些事她完全都不知道的。
顾淮举起杯子与沈正康碰了杯,勾唇笑着说“是我老本行了,举手之劳。”
一顿饭吃的分外欢欣,另外两个孕妇也是满面喜色。
沈清月看着周学谦开朗的样子,和叶莺二人恩爱亲昵的场景,脸上的笑容抑不住,顾淮偷偷捏了捏她的手,她这回没有觉得不合规矩躲开,而是返过去掐了掐他的手,夫妻俩这点小情趣,也是被众人尽收眼底。
饭后,沈清月给他们都安排了客房休息,沈正康喝的果酒,并没醉,他趁着沈清月闲散了,跑去跟沈清月说,沈清妍和离回家了。
沈清月不意外,只不过这么大事,沈世兴没跟她说,有些奇怪,她淡笑着同沈正康道“你好好读你的书,读书才是正经,其他乱七八糟的事,你不要参与。”
沈正康小尾巴似的跟在沈清月后面,笑嘻嘻地问“姐姐,嫂子他们肚子里都有娃娃了,你什么时候有”
沈清月笑容僵了一下,她也不知道
沈正康慌慌张张道“姐姐,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沈清月笑着摇摇头,道“不妨事,这事儿随缘。家里弟弟妹妹还不够你折腾的,来催我做什么”
沈正康挠头笑道“那些是弟弟妹妹,你的娃娃儿可是我的亲外甥比我矮一辈”
沈清月笑了笑,道“你先把弟弟妹妹照顾好了再说,我家的哥儿姐儿你且等着吧”
沈正康就笑着说“那我等着”
顾淮来了,沈正康就回家去了。
沈清月拉着顾淮笑而不语,环着他的腰问“你倒是大方。”
顾淮抱着她笑道“不好吗”
“好,很好。”
“嗯。”
顾淮心里明白,愧疚这种事,比爱恨都难控制,而他不想沈清月心里有半点别的男人的位置,周学谦现在和和美美,前途可期,什么都跟沈清月没有关系了,这样再好不过。
沈清月靠在顾淮怀里,唇边洋溢着熠熠夺目的笑。
顾淮抱着她,慢慢悠悠道“去年年底,我去真定见的周学谦,想不想知道我跟他说了什么”
沈清月很好奇,问他“说了什么”
顾淮道“说了沈正越的事,他说他早就听说了,本想派人问候你,但还是没问,他自己说的,问候你,不如让自己千万别变成沈正越那样的人。他说他身边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沈正越的事,倒是让他醍醐灌顶,我想,可能是因为正好和你有关吧。”
“这是你想的,可不是他说的”沈清月生怕顾淮又小肚鸡肠。
顾淮笑笑不说话,随后才道“他们好了,那你呢”
“我什么”
顾淮抱着沈清月上床,说“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孩子”
沈清月还是红了脸颊,她也想要孩子,但是什么腰下面垫枕头,好像都没用。
他们夫妻俩的孩子来的的确有些迟了,沈清月二十岁才怀上第一胎,生了个哥儿,沈世兴派人过来问了沈清月要不要妈妈伺候,沈清月说不要,沈世兴也就没有派人过来,沈世兴这几年待沈清月又冷淡了许多。
沈清月自己忙,又想着沈世兴要顾着四个孩子,没工夫管她很正常,没怎么多想。
沈家其他人也都派人或者亲自过来问候,包括四房的人,但除了老夫人之外,因为她不能再听到跟沈清月有关的任何事,沈清月有孩子的事,她也就不知道。
老夫人中风之后,沈清月作为孙女,还是去看过她的,但是老夫人一看到她就有复发的迹象,几次都差点一命呜呼,沈清月为了自己的“清白”,绝对不能让老夫人死在她手上,后面逢年过节也都不去看老夫人,倒是轻松不少。
后面五年里,沈清月又生了一个哥儿,一个姐儿,她依旧跟顾淮过着细水长流的日子,独独有一件风波,就是顾淮去沈世兴家里看望即将参加科举的沈正康的时候,传出了顾淮和沈清妍的一些风言风语。
沈清月压根没当一回事,但是有一次下人说话,让他们夫妻俩都听见了,这事儿就遮掩不过了,顾淮淡淡地解释了一句“你妹妹有病。”
沈清月笑,沈清妍是有病,嫉妒人的病,前世勾引张轩德,这一世勾引顾淮,可惜遇上了顾淮,沈清妍太难得手。
顾淮又道“幸好我没病。”
沈清月又笑,顾淮嘴巴有时候坏坏的。
沈清月的姐儿三岁的时候,沈世兴大病了一场,算算年纪,他也有五十左右了,这个年纪不算小,生了病,人的老态就特别厉害。
沈世兴特意让人传了话来,说让沈清月去看看他。
沈清月记不起来多久没有跟沈世兴单独待过了,或许有五六年了,或许更久,她带着蔡巧的花间集过去的。
屋子里就父女两个人,下人都出去了,沈清月想替沈世兴伺候汤药,沈世兴不喝,苍白着脸躺在床上,沉默了半天,忐忑地问沈清月“清月,爹问你一件事。”
沈清月漫不经心地用勺子舀着药,“您说。”
沈世兴低着头弱声道“十年前,你祖母跟我说,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了吗”
沈清月不避讳,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沈世兴诧异一瞬,又很快平静下去,红着眼眶转过头,不忍心去看沈清月,仿佛面对着种种耻辱,令他难堪。
沈清月反问沈世兴“您就只想问这个”
沈世兴闭着眼道“你为什么不说呢你恨爹吗”
沈清月死死地盯着沈世兴,冷着脸道“说我为什么要说气死你,然后让弟弟妹妹跟我一样,过着十几年无父无母的生活至于我恨不恨您,您说呢”
沈世兴哽咽了,这就是恨了,但这么多孩子里,沈清月是他最疼爱的一个。
沈清月放下汤药,拿出妥善保存了十年的花间集,翻开道“我的恨太浅薄了,您应该听一听我母亲们的心里话。”
她一字一句地念出蔡巧做的诗,其中化用了“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和“相敬如宾”等语句,一个女子婚后生活的种种心情,跃然纸上。
沈清月翻到中后部分,有一首蔡巧抄写的诗句,她含泪念道“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她切齿流泪质问沈世兴“嫡母那个时候才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年纪,便要从天黑等到天亮父亲,您如何忍下心啊我想问问您,您如何忍下心啊”
沈世兴眼角流淌着泪水,他不忍心,但这些事蔡巧从未对他说过,他也从未深深地去想过。
沈清月来不及擦掉泪水,她死死地攥住诗集,道“这是我第二位母亲说给您的话,我的生母,也写下了札记,您想知道吗”
沈世兴蓦然睁开眼,浑浊的双目期盼又害怕地看着沈清月。
沈清月冷笑了一声,道“我生母的札记,您看了肯定会高兴,她和我嫡母一样,是再善良不过的人,不过我这一生都不会向您透露半个字。您有什么话,亲自去和她们说罢”
沈世兴从床上惊坐起,拽着沈清月衣摆,战栗着道“清月,爹求求你求求你让我看看一眼就看一眼”
沈清月绝情地扯回了自己的裙摆,收拾收拾好面容,大大方方地离开了。
沈世兴躺在床上失声痛苦,他很后悔,他一直后悔,他一直想得到一个谅解,哪怕是谎言也好,或得不到谎言,能逃避也好,但沈清月的所作所为,让他一生一世也逃避不开了,沈清月活一日,他的罪证就存在一日。
沈清月不知道两位母亲会不会想要这样的报复,但她觉得,这是沈世兴该得的。
她以后还会养着沈世兴,会派人照顾生病的他,会亲自去侍疾,但绝对不会告诉沈世兴,她口中生母的札记,是她编出来的。
沈清月回到家中的时候,眼睛已经不红了,看不出哭过的痕迹,顾淮正好在家里,喜色满面,他把沈清月拽进怀里,笑容大大地道“夫人,我入阁了,我入阁了。”
虽然比原先晚了几年,却还是走上了和原来一样的道路。
沈清月喜极而泣,道“恭贺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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