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过半, 竹篱小院“通幽处”右侧的房间里烛火仍然未熄。
程澹跪坐于书案后, 砚台浓墨初化, 笔尖染一点墨色,正在书写这几日以来张玉凉给他讲的故事。
龙神风冽与玉清白的缘与劫、白衣佛者与绝代刀客的知交情谊, 一一落于笔下, 书就两个九真一假的传说。
因龙神情劫的故事在人间太过出名, 早已有众多故事珠玉在前, 故而程澹并未在二人身上多着笔墨。倒是风波渡和余天玑的过往罕有人知,程澹便不由自主地多写了一些,以至于到了深夜仍未写完。
佛者与魔者的故事, 他冠以“白衣渡我”之名。记忆中, 这依稀是他第一世听过的某首古风歌曲的名字,觉得用在此处恰当, 便直接拿来用了。
笔锋转入尾声,墨迹也渐渐由浓转淡, 程澹正想一鼓作气写完结局,忽然听得房门被人敲响,安静燃烧的烛火也被突如其来的夜风吹的剧烈摇晃了一下。
“平生误人间”内,除自己以外也就只有张玉凉了。程澹丝毫不惊讶地披衣起身,开门一看, 果然见到张玉凉站在外面, 用不赞同的眼神注视自己。
“夜深露重,玉凉怎么过来了”程澹先发制人地问道。
“你也知夜深了,为何还不休息”张玉凉却并未让他蒙混过关。
“我在记录你这些日子给我讲过的故事, 还剩最后一点内容,写完就睡。”见混不过去,程澹索性实话实说,“放心,我是妖族,偶尔晚睡一次并无大碍。”
张玉凉的目光扫过他的书案,想了想,抬脚走进房中“既如此,那我便留下陪你写完最后这部分内容。”
“也可。”程澹笑着点头,“刚好我有些事要问你。”
说完,他拉起张玉凉一角衣袖,将他牵至岸后与自己一同坐下,提笔再蘸墨,问“你与风波渡先生交好,可知风波渡先生和余天玑前辈到底真是好友,亦或有其他关系”
“好友”张玉凉讶异扬眉,继而嗤笑着反问“你们司妖监的人就是这么定义他们的关系”
“莫非不是”程澹早有预料,笔尖只细微颤了颤便接着往下写。
“欲盖弥彰的说辞,从来都是庸俗之人最喜玩弄的手段。”张玉凉冷哼一声,说的毫不客气,“风波渡不在意余天玑的过去,阻碍他们真正走在一起的只有他的佛门身份。后来为余天玑洗去魔血时,两人已然定情,他们之间缺的只是一点让世人明白的时间而已。”
程澹笑了笑,没有回答,一连写下六七行字才收笔。
“我写完了。”将笔搭上砚台,程澹吹了吹湿润的墨迹,再收进抽屉,“回去休息吧。”
“我以为你会惋惜。”惊讶于他的淡然反应,张玉凉疑惑地抬头看他。
“惋惜有一点。”程澹收拾着纸笔,眉宇间染上浅浅笑意,“但我想,他们那样的人应是不需要惋惜的。”
张玉凉还是疑惑“他们不需要,就可以不惋惜吗”
“为何要惋惜呢”程澹洗净砚台,平静地反问道“风波渡先生放下自己的身份与余天玑前辈定情,全了他们之间的情谊,这已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你可知世间有多少佛魔相恋的悲剧传说,比起这些散碎在岁月中的零星传闻的主角,他们已经幸运太多。”
不知从何时起,程澹从张玉凉身上学到了一些超然心境,在看待世事时愈发冷静淡漠。
时至今日,能够打动他的人事物少之又少,佛者与魔者的故事固然动人,却也正因为动人,故而他并不觉得可惜。
是残缺还是圆满,外人无权评价。若连当事人都认为自己经历的一切是值得的,那么故事之外的人自然也可以选择叹惋之外的反应。
何况,听故事的人的意难平,终究也只是个人感受罢了。
“回去吧,夜深了。”程澹回身拉起张玉凉,凤眼微眯,歪头一笑“还是你想留在这里跟我睡”
他的笑撩的张玉凉耳尖发红,生平第一次结巴了“不、不用,我这就回去”
话还没说完,他便急急忙忙转身走出门外。
还是顺拐走的。
程澹低低笑了几声,走过去关门,又见他停在不远处看着自己,月光落在眼底,闪闪烁烁,无一不在诉说他的欢喜。
欢喜什么
大概是欢喜,在孤独了这么久之后,终于遇见一个能够牵动自己心绪之人。
因生命短暂而情感充沛的人类永远不会明白,对于拥有无穷无尽岁月的神灵而言,身旁有一个能够时时刻刻触动自己淡薄情感的人,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
程澹对他笑了一笑,合上房门。
第二天一早,程澹起床时,洗漱用具已经放在门前的台阶上,旁边的石桌上也放着被法阵维持温度的早点,张玉凉却不见踪影。
程澹洗漱完毕,左右不见那个说要每天帮自己打理头发的人,索性任由长发披散,走到桌旁拈起绿豆糕咬了一口。
是寄心楼的点心,每日限量二十份。
吃完绿豆糕,程澹拍掉掌心的碎屑,又喝了杯茶。
这是张玉凉亲手泡的。
桌上的点心只有一人份,程澹很快便吃完了,一看张玉凉仍然没有出现,于是好奇地走出院子,想到其他地方找他。
不料刚出院门,他就见一道光芒落在身前,凝成玉清白的身形。
“玉先生,你怎么来了”程澹止住步伐,奇怪地问。
“我来,当然是有任务要交给你。”玉清白说话之前先环顾四周一圈,确定张玉凉不在才接着说“司妖监封印的十名上古大妖中有一名已过了时限,但他却不愿离去,也不愿留在司妖监和太上府。我们担心他四处乱跑扰乱人间秩序,便想请你暂时收留他一段时间,等他决定了去处,或者我们想出让他满意的去处,再叫他离开。”
“嗯这不合适吧”程澹摇头,“我自己都住在玉凉的府邸,怎能看顾一名大妖”
玉清白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正因为你住在祭司大人府上,我才特意请你相助。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儿更安全,也更适合让大妖暂住的地方了。”
程澹自然明白他的想法,既不同意也不拒绝,只说“你若是能征得玉凉同意,我没意见。”
“你同意的事,他会拒绝吗”玉清白犀利反问。
但程澹仍是不答应。
如果这座府邸是他的住处,以他除妖师的身份当然不会拒绝此事。然而这毕竟不是,所以哪怕张玉凉再纵容他,他也不允许自己如此越俎代庖。
“你们拉拉扯扯的在做什么”
说人人到,两人刚提起张玉凉的名字,失踪了一早上的人便自小路尽头走来,步履虽缓,却暗中运起缩地成寸的法术,眨眼已至他们跟前。
玉清白眼波流转,忽的狡黠笑道“你来的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说。”
张玉凉一脸冷漠,举扇将他的手从程澹肩头拍掉“有话就说,不要动手动脚。”
言罢,他又把程澹拉到自己身后。
“你这人醋劲真是大。”故作无奈地摇头,玉清白调侃了一句,复正色将自己来此的目的说出。
讲述之时,他还特地强调了这是上头派给程澹的任务,望他切莫让程澹为难。
玉清白的套路显而易见,程澹都能听出来,张玉凉却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当真如此”他转头问程澹。
“”程澹看了一眼趁他转身冲自己并掌作揖的玉清白,纠结一阵后点头“是。”
“那就让他住进来吧。”事关程澹,张玉凉果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区区一只小妖,我还不放在眼里。”
程澹哭笑不得,不过见张玉凉并不介意此事,玉清白又露出心事得解的轻松神情,到底没再多说。
有张玉凉在,即便是上古大妖,应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希望如此。
答应收留大妖,程澹自然要随玉清白去接人。
张玉凉问了一句是否要他同行,被程澹拒绝也不勉强,只是帮他梳好头发,再等两人离开之后,化出刚刚从集市买来的食材和食谱,快步走进厨房。
彼时,尚且不知道厨房即将被炸的程澹跟随玉清白来到司妖监封印大妖之地,只见一白衣琴者盘膝坐于一处巨大的血色封印阵中间,黑发如瀑,眉目清冷,环抱以妖力幻化而成的名琴焦尾,一身出尘气。
玉清白对程澹道“他便是那位需要你收留的大妖,焦尾琴灵宫繁。”
古琴焦尾于上古时代毁于天火焚烧之下,它的琴灵竟能生存下来,着实令程澹诧异了一瞬。
不过,诧异之后就要做正事了。
程澹深吸一口气,抬脚踏入阵法,但在离宫繁还有十步距离左右便被一缕琴音阻住,无法寸进。
他也不在意,索性在十步外站定,打量起这位相貌以人类的审美来看着实赏心悦目的琴灵。
琴灵肌肤雪白,与衣服一样白,头发却是不染杂色的乌黑,黑白的鲜明对比令他看上去格外冷漠疏离,而且存在感极强。
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金褐色眼瞳澄澈得近乎透明,透过这双眼,仿佛能看见传说中的明镜台,一尘不染清净无垢,漠然世情而又载满慈悲。
程澹并非佛门中人,也不了解佛门理念,见了他却还是忍不住想说此妖佛缘甚深。
“恕我直言。”程澹无奈,“他应该去的地方并非平生误人间,而是北漠莲叶寺。”
“你的眼光倒是敏锐。”玉清白也不惊讶他能看出琴灵的根底,毕竟这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有佛缘不代表真能入佛门,时机未至,还是让他暂留长安吧。”
“那也得他愿意。”程澹摆摆手,对他机缘的说法敬谢不敏,直率地问“你可愿暂时与我同住”
宫繁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而是屈指抚过琴弦。
袅袅清音中,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化出形体,抱着把比自己还高的伞躲在宫繁身后,怯怯地探头看向程澹。
“如何”宫繁问道,他的声音清冷如钟磬,对着男孩却流露出一分温柔。
男孩打量着程澹,一如程澹先前打量宫繁,黝黑的眼清澈明亮,似有繁星点缀的夜空。
程澹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任他观察。
片刻后,他见男孩冲自己露出笑颜,轻声说道“我、我叫千梦觉。”
程澹虽然有些懵圈,但还是笑着回应“我叫程澹。”
男孩用力点头,又拉着宫繁的衣袖说“他身上有温暖的气息,我愿意留在他身边。”
“好。”宫繁拍拍他的脑袋,随即望向程澹,声线低冷“就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世界涉及的所有副c均不展开描写,仅作为团团的创作素材呈现,完结后会在专栏开单独的免费中短篇合集或许吧,所以大家不用担心副c喧宾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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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程山水 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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