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得太早,吃得太饱,程澹盯着下笔如飞的张玉凉看了片刻,莫名感到一阵困意袭来,不禁打了个哈欠。
抬起后爪挠挠耳朵,他左顾右盼,想找个舒服点的地方眯一会儿,最后盯上了张玉凉练字的宣纸右上方翘起的一角。
嗯,是个好地方。
程澹慢吞吞地爬过去,像镇纸一样把纸张压平,尾巴圈在身侧拍打两下,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打盹,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
认真练字的张玉凉原本没发现自家黑团的小动作,还是写完一张准备换纸的时候,才发现宣纸上长出了一只猫。
张玉凉哑然一笑,轻轻搁笔,小心抱起熟睡的小毛团放到腿上,顺了顺毛,然后把字帖和写完的宣纸推至书案的左手边,拿起昨日未看完的书继续研读。
半扇木格窗敞开着,渐渐亮起的晨光攀上窗台,不知从何时起取代了燃尽的烛光的位置,照得满室清静通明。
程澹一觉醒来,差不多已经是午饭时间。张玉凉恰好看完一卷书,正伸手去取羊毫笔,长长的袖子垂落在程澹面前,一股清冽的味道扑到他脸上,提神醒脑。
那味道出自张玉凉常用的熏香。
程澹舒展睡梦中习惯性蜷缩的四肢,在张玉凉腿上伸了个懒腰,懒腰伸完,才想起自己原本是睡在桌上,怎么莫名其妙又跑到张玉凉腿上了?
“小家伙睡饱了?”察觉腿上的动静,张玉凉低头看见程澹一脸刚睡醒的呆萌,不由得揉揉他的脑袋,“我看了一早上的书,你倒是睡的香。”
程澹眨巴眨巴眼,抬起下巴蹭了蹭他温暖的掌心,软软地喵了一声。
简单的蹭手动作加一声喵叫,成功取悦了张玉凉,并扫除了他连续看一个上午的书的疲惫。
“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放下刚拿起的笔,张玉凉双手捧起程澹,仿佛与好友交谈一样用平等的姿态面对他。
幼猫一般遵循少食多餐原则,一天要吃五六顿。张玉凉不说还好,他一说,程澹立刻觉得饿了,抱住他的手腕叫了几声。
“来人。”摸摸程澹的小脑袋,张玉凉唤来门外候着的侍女,“去把团团的午饭端来。”
侍女恭声答应后退下,没过多久,她又端着一小碗鱼肉粥回到书房,在张玉凉的指引中放在书案边上。
程澹抖抖耳朵,欣喜地跳出张玉凉的掌心,小跑到碗边坐下,低头吧唧吧唧吃了起来。
张玉凉一手拿着书册,一手撑着下巴看他,眉目间满是温柔的笑意。
侍女见状,大着胆子问:“公子可要让人传饭?”
张玉凉抬首看她,神色蓦然淡了许多:“不用,下去吧。”
极擅察言观色的侍女听出他语气中的淡漠,心下一惊,不敢再多言,应了声“是”,便弯腰退出门外。
张玉凉继续笑着看程澹吃饭。
这次程澹注意到自家铲屎官的双标态度了,看看紧闭的门又看看张玉凉,莫名有种“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感觉。
“怎么了?不好吃吗?”见他停下进食,张玉凉眉头微蹙,似乎只要他不满意地喵一声,就要让下人端走重做。
程澹回过神来,没有喵,低头接着吃。
张玉凉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
一小碗鱼肉粥很快吃完,程澹踩着铲屎官伸出的手臂跳进他怀里,仰头让他替自己擦脸。
张玉凉好像也很喜欢主子给自己安排的工作,用沾湿的手帕帮他把脸擦干净,一边擦一边小心翼翼揉搓他的小身子,弯起的嘴角就没放下去过。
擦完脸,程澹再次跳出张玉凉的怀抱,挨着他的左手趴下,下巴枕在他手背上,犯起了食困。
“吃饱了便犯困,我养的到底是猫还是猪?”张玉凉的左手一动不动,右手则握着书卷,感叹似的说道。
“喵……”程澹懒洋洋地叫一声,用的是反驳语气。
“还顶嘴。”张玉凉翻过一页,“难道你不是吃完就困?”
“喵……”程澹的声音大了点,理不直气也壮。
“吃饱也不起身活动,迟早有一天你会胖成球。”张玉凉笑着逗他。
“喵喵……”程澹淡定歪头蹭他的手。
他是黑猫,又不是橘猫,才不怕胖。
张玉凉轻笑。
门外,几个侍女听到书房里一人一猫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面面相觑,都在暗自担忧自家公子养猫养出病来。
午后,程澹陪张玉凉用过午饭,被他抱着来到廊下透气。
此时已近深秋,水上吹来的风冰凉湿润,虽还不至于冷得难以忍受,但对于还是幼猫的程澹而言仍然略显寒冷。
好在张玉凉将他严严实实地拢在怀中,宽大的袖子一盖,再大的风也被阻隔在外,这才没吹出问题。
日光消退,天地间酝酿着淡淡的雨意,忽而一声惊雷炸响,绵密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程澹被雷声吓得浑身的毛一炸,又在张玉凉温柔的抚摸中慢慢平复心情。
挣扎着从张玉凉的衣袖间探出头,他看向廊外朦胧的雨幕,雨声喧嚣下盖着天地失声的极静,一时间令他的耳里、心里也只回响着空灵的嘀嗒声。
如果没有人打扰,这一人一猫一同欣赏雨景的场景必然如画一般。偏偏这个时候,一阵煞风景的脚步声从长廊另一端传来。
张玉凉不悦回头,见脚步声的制造者是一位穿着灰色布衣的老者,连忙敛起失礼的神色,将程澹揣进袖子里后敛衽起身,在老者走近时拱手作揖。
“先生。”
冷不防被塞进袖子的程澹正疑惑着,听到张玉凉这声轻唤立刻明白了,安安静静把自己蜷成一团,不做出一点动静。
张玉凉是偷偷在养他,避过了府上绝大多数人,自然也不能让自己的先生——即老师——发现他。
老者姓王名岳,号清溪居士,是世间仅有的数名大儒之一。张玉凉自幼受他教导,视他如师如父,极为敬仰他。
老先生为人宽厚洒脱,从不拘泥于礼法规矩,也不许门人弟子过分讲礼,是以张玉凉早已习惯他的突然到访,并不惊讶。
年过半百的老先生高冠博带,衣饰简朴,虽年逾花甲,却有一种山岳之高、瀚海之深的气质,双目炯炯有神,仿佛能看穿世间所有虚实。
王老先生坦然受了张玉凉一礼,抚须笑道:“子瑜闭门读书已有月余,可有收获?”
子瑜是张玉凉的字。瑜有美玉之意,是王老先生为他所取,寄托着望他君子如玉,温润端方的希冀。因他未行冠礼,是而他的字只在师长和几个亲近的好友之间流传。
“回先生,所得不多。”张玉凉谦逊答道。
王老先生摆摆手:“不必与为师客气,你只说都得了什么感悟。”
“是。”
张玉凉颔首,稍作思索便将自己这几日读书所得娓娓道来,虽然只说了个大概,也只有寥寥数句,但胜在精妙高深,引得老先生连连点头,赞赏不已。
做学问,横向求博大,纵向求精深。以张玉凉的年纪,无论做到上述哪一点都颇为难得,老先生自然不吝啬肯定。
“不错。”等他说完,老先生夸奖道:“与乡试时相比,子瑜的学问大有长进,尤以《尚书》感悟最多。”
说完,他忽然又话锋一转:“不过单凭这点进益,想要取得会试头名是不可能的。雍朝进士科主要考试策、帖经、杂文三项,《尚书》虽属帖经内容,然考得少而深,子瑜不必在《尚书》上过分下苦功,还是要多研习《论语》和《中庸》这样考得较多的典籍。”
雍朝即程澹如今所处的朝代。
雍朝科考有两种常科科目,分别是明经科与进士科。进士科是选拔官员的主要途径之一,考试内容比明经科灵活,难度自然也就比明经科更大,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张玉凉明年要考的便是进士科。
进士科的考试项目有三种。
第一,试策,即对时事发表议论;第二,帖经,即对儒家经典的掌握程度;第三,杂文,即吟诗作赋的能力。
这三大考试内容几乎囊括一位优秀文人需要的所有知识素养,同样也作为一道高高的门槛,拦下了将近九成的考生。
三个科目中,试策比例最重,杂文的分值最小,而帖经的考试形式最灵活。每一年帖经的出题范围和题型都与之前截然不同,唯一的规律便是少考《尚书》,多考《论语》和《中庸》。
正因如此,王老先生才劝张玉凉主攻《论语》《中庸》,而不要在《尚书》上花费太多精力。
“玉凉明白。”张玉凉眼中掠过一抹不赞同,却并未直言反驳,而是无可无不可地先应下。
王老先生活到这把年纪了,不可能看不出张玉凉的不以为然,当即笑呵呵地道:“你目前的主要任务是考取进士,为张家拿下三元及第的荣耀。待完成这项任务,你再想研读《尚书》或是别的什么,为师不会过问。”
张玉凉一怔,随即拱手笑道:“是。”
“哦,差点忘了正事。”满意地点了点头,王老先生忽的想起自己真正的来意,当即正色道:“为师今日并非为考校你的学问而来,而是想给你引见一个人。”
“先生请说。”张玉凉颔首。
王老先生道:“此人你应当也认识,是去年的探花郎李诚,如今在翰林院修撰经书,学识渊博。他听说你是今次秋试的解元,想与你切磋学问,正好你也苦读了一段日子,不若与他交流一番,兴许能相互促进。”
王老先生虽无官身,却是举世闻名的大儒,李诚能得他亲自为门下弟子引见,可见其必有惊才绝艳之处。
张玉凉没有多想,一口应下了,但藏在他袖子里的程澹却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不知为何,程澹听到“李诚”这个名字时,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不妙的感觉。【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