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韩江雪即便头昏昏沉沉,依旧能看出月儿的惊愕与无措。
“没什么, 我扶你上楼吧。”月儿没有结巴, 但声线难免有些颤抖,入了韩江雪的耳, 很是不和谐。
那种恐惧感, 欲盖弥彰。
韩江雪醉眼迷蒙,浅笑欺身过去,月儿心虚, 想挡着身后的报纸,于是便主动迎了上去。
近乎相触。
韩江雪保持着这个暧昧的距离,伸手环住了月儿的腰肢, 修长的臂膀恰好够到了月儿扣在沙发上的报纸。
轻柔在她唇上一吻,蜻蜓点水般, 轻轻浅浅, 旋即笑着起了身,手中正好拿着那份报纸。
头版头条,标题写着“新潮帅府金屋不藏娇, 摩登夫人义工显身手。”
旁边赫然陈着一张照片, 尽管曝光不足有些模糊,但仍能清晰看到是一位女义工与病患口对口相交。
倘若再是亲近之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月儿来。
韩江雪低敛眉目,仔仔细细地读着报道上的每一个字,这才是最好的醒酒汤,骤然间感觉周身都清爽了, 脑子也不再如浆糊一般。
“少帅夫人亲自为病患做人工呼吸,为生命赢取了宝贵的抢救时间。”韩江雪一字一字念了出来,尾音拖长,轻轻柔柔的,入耳很是舒服,但在月儿听来,却是一阵心悸。
她紧张地看着韩江雪的表情,一丝一毫都不敢放过。
最终,韩江雪放下了报纸,意味深长地看向月儿。一直以来,老成持重的韩江雪喜怒并不爱形于色,何况对着月儿,他更是鲜有怒意,此时虽未着一词,可在月儿看来,却似乎是薄有浅怒的。
月儿不由心头一紧,难道他介意这个
“江雪,你气我给人做人工呼吸”
月儿问了便觉得荒谬了,从始至终,韩江雪都不甚同意她去医院做义工的。如今照片被这么公之于众,就算韩江雪学医数年,心胸开阔,可毕竟帅府不是寻常人家,影响也实在是不好。
月儿想到这,便懊恼极了,怎的就被章楠拍了去呢
韩江雪却摇了摇头,不置一词,仍旧让月儿猜。
“那你就是气我给韩家丢脸了”月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自觉理亏,但声音越来越小。
韩江雪欺身过来凑近她,她便适当拉开距离。隐隐约约能闻到他身上的酒香与醒酒汤的草药味。
“我的糖蜜饯呢”
“啊”月儿一怔。
“我喝了药了,你说的想怎么喂就怎么喂的唐蜜饯呢”韩江雪斜睨了一眼桌上的唐蜜饯,“说话不算话了”
月儿没想到话题转换这么快,连忙收敛心神,用手挑了一粒杏脯,送到韩江雪嘴边。
他薄唇轻抿,没张嘴,示意抗拒。
月儿看了一眼桌上的糖果“你想吃哪个”
“不是种类不对,是方式不对。我得自己选个让你来喂我的方式。”
月儿乖乖点头。
“就做人工呼吸的方式吧。”
月儿被吓得轻咳了起来,半晌双眼都泛起了红,问道“那怎么喂”
韩江雪大喇喇瘫软在沙发上,双臂搭着沙发扶手,仰面朝天,并不看月儿,只望着水晶吊灯兀自独白“那就得你自己想办法了,你不是办法特别多么”
一旁伺候的佣人也不过是十几岁的模样,看着二人这般公然,脸红得都能滴出盆血来,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动不敢动。
身旁站着不想干的人,月儿觉得实在尴尬,便轻声问了句“现在”
韩江雪嘴角勾笑“怕什么,你给别人做人工呼吸的时候,旁边没有人”
介怀的话说出来了,到底还是吃了醋。月儿想想这件事总不能黑不提白不提的让它自己过去,于是便挥手示意佣人可以下去了。
旋即将手中的那枚果干咬在齿间,起身凑了过去。
一枚唐蜜饯,朱唇间流转,入了韩江雪的口,清甜味弥漫在韩江雪的味蕾间,冲淡了一晚上的酒味和药味。
嗯,还带着月儿的味道。
月儿见他面露满足之色,也便从他身上起来,佯装怒意地戳了韩江雪的肋骨,痒得他登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这回高兴了不吃醋了”
韩江雪一旁嗤嗤坏笑“我从没说我生气是因为吃醋呀。天地良心,你冤枉我。”
月儿懒得理他“你是没说,都写在眼睛里了。”
韩江雪又刮了她鼻子以下“我让你猜了,结果你没猜对,便来误会我。”
他好整以暇,起身指着那张照片“看看,亏了我还亲自上阵教导你一番呢,姿势这么不标准,你这个心肺复苏做的,能起作用,真是奇迹了。”
月儿诧异“怎么不标准了医生便是这样教我的。你昨天”
月儿说到这滞住,见四下无人,才压了嗓音继续说“你昨天就是这么教我的,根本没错。”
韩江雪作出一副扼腕叹息的样子“我问你,你给人家做人工呼吸,为什么不捏紧他的鼻子”
月儿这才想起好像是忘了这一步,大惊失色。
待她慢慢缓过神来,看着一旁得意的韩江雪,既是佩服,却又恨得牙痒痒,索性一赌气,撒娇似的说“好了,我知道了。看来赶明儿到了医院,我可得多寻几个人好好练习一番,熟能生巧。”
韩江雪起身抻了个懒腰,趁月儿不备,突然间俯身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抬腿就往楼上走。
双臂完全压制住了月儿本能的挣扎。
一边走一遍恨恨念叨“徒无能,师之过。为师没教好你,就不劳烦别人了,我还是亲自陪你练习吧。”
月儿也知道自己惹了祸撩了火,赶忙撒娇服软告饶“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学会了,不用再练了。”
韩江雪脚步突然停住,低头直视着月儿怯生生的大眼睛,严肃得不能再严肃“那可不行,得练,还得多练,练不好可不能睡觉。”
说罢还哼笑了一声“熟能生巧好啊,就练到你能生出巧来”
这是月儿到医院做义工以来,去得最晚的一次。她一个人坐在梳妆镜前暗暗思忖,手中还掐着章楠给他的名片。
她想杀了他。
韩江雪见月儿磨磨蹭蹭,有心调笑“怎么了昨晚练习累着了累了就别去了,在家休息休息吧。”
月儿白了他一眼,仍旧恨恨不平“真想去找那章楠打他一顿,亏了我照顾他这么久,竟然暗算我。”
韩江雪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蛋“你说打就打,我把带来的所有兵都派去打,好不好打完了却胳膊断腿的,仍旧送到你们医院去,还由你来照顾。”
月儿知道韩江雪排遣她,自然更不高兴了。
“好了,别闷闷不乐了。我昨晚仔细看了那报道,还算重事实,没太大的感彩,看起来也没什么恶意。可能真的觉得是个新闻卖点就发出来了,其实也没什么。”
月儿却耿耿于怀“没什么你想过没有,这报纸万一能传回东北呢你不介意,不代表你父母也不介意,还由明家,也不见得会不介意。”
韩江雪握着月儿的手“谁介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待这件事。你既然选择了去医院救死扶伤,就应该能够承担你选择所带来的所有后果。那天面对尸体,你学会克服了恐惧,那么面对突如其来的报道,你也应该学会面对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
他顿了一下,指腹仍旧摩挲着月儿的掌心“你是去救人,玩笑归玩笑,如果把救人划归为不检点,我第一个不同意。”
是的,他第一个不同意。
韩江雪的眼神坚定毫不游移,手上的力道也重了一些。他在告诉月儿,他永远站在她的身后,哪怕全世界都厌弃她,他仍旧是她最后的依靠。
月儿郑重点了点头,便将那名片随手扔在了一处,洗漱好吃过早饭,搭了韩江雪的便车,去医院了。
快到医院的时候,月儿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去面对各种异样的眼光。
然而当车子缓缓驶入医院门口的那条街时,竟被人潮挤得丝毫动弹不得。
拿着炮各色相机的人围着韩江雪的车猝不及防地一顿拍摄。让月儿大吃一惊。
韩江雪下意识地握了握月儿的手,“别怕,跟风的记者而已,说不准能变坏事为好事呢。”
说罢,率先下车,然后绕到月儿这一侧开车门,绅士地挽着月儿的手,搀她下车。
记者七嘴八舌地开始问着问题,副官和医院的安保人员赶忙将他们推开,保持了安全的距离。
面对镜头,面对人流,韩江雪伸出胳膊,月儿会意,优雅挽住。二人礼貌微笑,并不作答。
终于,在快要进了医院大堂的时候,转身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悠悠开口,不急不缓,沉稳卓然。
“各位,我与夫人皆是留洋归来,我主西医,她修文学,都是受过西式教育的新人。我夫人作为新摩登女性,婚后也一直保持学习,常为女性经济、人格之独立而感慨。我们商量之后,决定让夫人来医院做义务工作,一来用所学回馈社会,二来也想为天下已婚女性走出家庭铺路。”
韩江雪言辞锵锵然,让月儿颇为意外。一直以来,所做所为,不过是为了向一个摩登女性靠近,再靠近。但她从未想过“天下女性”,这太宏大了,非是她这单薄一肩能抗。
但第一次,她发现自己不是被动地追在时代列车后面的跛脚女人了。她可以堂堂正正,挽着韩江雪的臂膀,走在千万人前,做一个体面的女人了。
“韩家一直很冲上新式的,自由的,开放的思维。如今国家艰难之际,韩家上下,无论男女老少,都希望能为四海安澜尽一点绵薄之力。”
韩江雪颔首向所有记者示意表示感谢“各位,这里毕竟是医院,还是不要过分打扰到患者的休息,就此谢过。”
月儿心里满满都是感动,可转头便投入到了紧张地护理当中。往日里说她闲话的义工早就换上了谄媚的笑意,月儿微笑点头,并不是释然,而是从未在意过。
月儿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圆满结束了,谁知第二天各色媒体狂轰滥炸一般报道了韩江雪关于“新女性”的论断。再加上韩家特殊的地位,影响力可见一斑,很快便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天津卫各色名流,来天津开会的各方代表,都恨不能一夜之间将自家女眷培养成精通医术的杏林妙手。
第二天一大早,医院便涌进了一大批穿着华丽,前呼后拥的贵妇娇小姐。
都争先恐后的要在医院做起义工来。一来为了不落于人后,向世人宣告自己也是可以走出家庭的新时代女性。二来都带着或夫或父的任务,靠着“夫人外交”接近这位最接近东北权力中心的女人。
月儿并不喜这种被众人簇拥着的感觉,每一张笑容后面都带着难以琢磨的深意。更何况这群娇小姐进了医院之后,虽然有文化,却鲜少有能吃苦的。
义工之中的攀比心,就更重了。
想到这,月儿便有些打了退堂鼓,索性医院也不缺人手了,便决定急流勇退了。
韩江雪倒是诸事由着她的性子,可在她去向院长请辞的时候,院长却说什么都不肯答应了。
当初恨不得她不来的是这个院长,如今生怕她不来的又是这个院长。
面对月儿的请辞,说院长没有私心是不可能的。她如今是教会医院的一个活招牌,同样也是医院的财神爷。
有她在,各色名流才愿意送女眷来。有这群女眷来,才有可能有捐赠。
世间万事,无论本心如何,想要顺利开展,没钱总是不行的。
慈善亦然。
不过如果说完全为了这点私心,又把院长罗伯特说得不够光明磊落了。毕竟远渡重洋来到世界东方,罗伯特总不能只为了钱。作为院长他的薪水微薄得可怜,很多时候还要靠朋友救济。
他之所以这么想让月儿留下来,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月儿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在学习上的天赋。
“如果你就这样半途而废了,太可惜了。”
月儿何尝不觉得可惜呢,可是这一切已经偏离了她的本心,已然不是她冲破层层阻力来到医院时的情状了。
“我以为,少夫人是一个遇到困难会想办法,逆流而上的人。”罗伯特话里有话,多少带着一点激将法。
月儿想了想,仍旧觉得困难重重。
之前的所有努力,还都是在自我进步。向内自省然后外化于形,每一份坚持都做到独善其身就好,可如今一股脑涌进来这么多人,还都是骄矜气十足的女人,月儿也无可奈何。
“除非”月儿想了想,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不太现实,她自己也知道太过理想化了。
罗伯特倒是有耐心“除非什么中国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说话吞吞吐吐,让我很困惑。”
月儿摇头“并非我生性喜欢卖关子,只是我想出来的法子不太可行,说了也无益。”
“说来听听,总不需要花钱。”
月儿轻哂,这个罗伯特果然来中国有些年岁了,也学得国人诸事用值不值钱来衡量了。
“之前在做义工的时候,我就发现,我们的义工就是按照时间来轮岗,没有任何标准去去衡量她们的工作是否让人满意。”月儿搜肠刮肚,仍旧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
罗伯特倒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想你说的,是缺乏考核标准。”
月儿不太懂这么专业的词汇,但觉得大体是这个意思,继续说道“无论做得好与不好,都很少有被辞退的。当然,那时候我们缺人,不得已而为之。但现在不同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如果再没有一个衡量标准,那么混日子的叫小姐们很快便将原有的义工都带坏了,最后您会看到,人多了,却没人干活了。”
罗伯特点头,深以为然,还不忘夸赞一句“真想不到,如果不是听说夫人主修文学,我还以为夫人是学习管理的呢。”
月儿心中苦笑,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你又能想得到我是青楼里培养出来的学“管理”的么
她不置可否,岔开话题,继续说自己发现的问题。
“另外,这诸多事情的由头,不过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会做心肺复苏的义工。长久以来我们的义工几乎没有医学知识,只如同家仆一般照顾起居,做一些换药类的简单活计。这样一来医生护士的压力非常大,而且遇事不知如何处理,回耽搁抢救。”
月儿顿了顿,组织了一番语言之后开口“罗伯特院长,如果您想利用好这些义工,您就必须考虑我方才说的两点。第一,有一个衡量标准。第二,让所有义工学习知识。”
月儿不懂得这两点用专业的语言究竟该如何阐述,但没一点都恰好说进院长的心坎里。
这何尝不是院长想要做的呢奈何困难重重,阻力巨大。不过仔细思量过后,发现冲破阻力的最好办法,竟然近在眼前。
就是月儿。
如果贸然出台严苛的条款来规范这些贵妇小姐们,定然没有约束力,谁都不可能遵守规矩,甚至还有可能得罪了这些财神爷。
但她们既然是冲着名声和月儿来的,只要月儿参与规则的编纂,并且愿意带头去遵守规则,就不难起到约束作用。
至于月儿所说的学习,应该算得上培训。医生枯燥说教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但倘若让月儿以实际经历为范本来讲授,没准能吸引不少眼球。
就这样,院长三分诉苦,六分恳求,又用上一点激将法,最终劝得月儿点了头,决定留下来帮助院长改造医院的义工们。
接下来的月儿便忙开了,不但成了“考核小组”的成员,每日来要负责监督各位“义工”表现如何,任务是否达标。还要向医生讨教专业知识,然后再化作自己的实践经验,给这些“贵人义工”们讲课。
该严格时雷厉风行,该体贴时关怀备至。柔声细语间总带着一股子韧劲,加上月儿那出挑的容貌与气质,很快便成了天津卫名媛圈中的小偶像了。
只是白日里忙忙碌碌,晚上回到家还要备课,忙得近乎能脚打后脑勺。
入夜之后,月儿一个人点灯熬油地奋战在书房,韩江雪披着睡衣轻手轻脚走过去,为她倒了杯水。
轻轻一笑“如今这日子过得越发反过来了,谁能想到我家的小媳妇,如今竟然能去做女先生了。估计再过些日子,我可以安心在家做个主夫,你主外,我主内了。”
月儿捧着热水吹着,不由也跟着笑着“怎么,后悔了”
韩江雪光风霁月,磊落一笑“那夫人可有些小瞧我了。末流男人才会靠女人的柔弱来体现自身强大呢。夫人越来越优秀了,焉知为夫不在进步”
月儿忙点头“是啊,你最优秀了。”
韩江雪难得见月儿有谄媚之色,于是心中思忖其中必有文章,也不答话,只直直看着她,如何走下一步棋。
果然,月儿的笑容里添了几份赧然,声线也变得柔软了下来“确实有事想要求你。”
韩江雪摊开手“有什么能效劳的”
月儿捧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凑到了韩江雪的跟前,借着台灯微光“这是护士长给我的笔记本,都是她的学习心得。有些我看得懂,有些我看不懂。她实在太忙了,我想去询问,又怕影响她工作,所以”
韩江雪眼波流转“所以想让我给你开小灶”
嗯,是这个意思。
韩江雪点点头“不是不可以,不过开小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月儿不明白什么意思,只能眨着大眼睛,愣愣看着对方。
韩江雪起身,拿过那本厚厚的笔记,放在桌上。然后猛然间欺身过去,双手拄着桌案,恰将月儿环在了双臂间。
晦暗不明的灯光下,心跳都在加速。
领口处的喉结上下滑动着,暧昧的气息随着滚烫的鼻息灼烧着月儿的神经,他的声音都变得嘶哑了,一如风沙吹过千年的沙砾,低沉又磁性。
“夫人想要有小灶吃,好歹,付出点什么。比如,主动交点粮食吧。”
月儿心领神会,在恰倒好处的氛围中也不再畏手畏脚,索性放开了性情,踮起脚尖,伸出双臂,同样环住了韩江雪,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上。
一点朱唇扯开玩味的笑意。
“韩少帅,话别说得太早。到底是谁交粮,还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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