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雪脚步一滞,看向妇人。那妇人倒是一激灵, 反应了一会, 马上开口“是我儿的声音, 误会, 误会”
说罢, 妇人便要去开门。
副官却用身体抵住门板, 枪口朝向那妇人。
“你说是你儿子, 就是你儿子再说了,你和你儿子有什么居心,我怎么知道”
门外传来少年人的催促声“娘,你快点开门。有人受伤了,我还得去找医生呢”
声音甚是急切, 韩江雪把月儿拉倒了身后, 端起枪朝向门口的方向,点头示意副官先开门, 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门开得太急,门外人猝不及防, 两摊血肉直接摔了进来。
在黑洞洞的枪口下,龇牙咧嘴, 溃不成军。
月儿骤然看见这些血,无端又想起昨晚所见的日本女人,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了出来。
韩江雪倒是从容许多,他定睛一看, 摔在地上的人里正有着昨晚刚认识的,那奇装异服的木旦甲
门外木旦甲的随从赶忙冲了进来,将压在另外一人身上的木旦甲扶了起来。只是些许移动,韩江雪也能感受到他那撕心裂肺的疼痛。
伤得不轻。
木旦甲一脑门子的冷汗,抬头看见了居高临下的韩江雪,先是些许错愕,但转瞬便恢复了理智。
“好巧啊,韩少帅。”
木旦甲身下压着的,是一个周身学生服装的年轻人,这会撤了背上的外力,也坐了起来。满脸满襟的血,看向势均力敌的双方。
谁也没说话,妇人却“嗷”的扑了上去。
“我的儿你这是咋了”妇人哭腔都不在调上,显然被吓得不清。
学生安抚妇人“妈,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这是这位壮士的血。他救了我中了弹,我得赶紧给他找医生去”
说罢,惊魂甫定的学生爬起身就要往外跑,却被副官的枪口挡住了。
与此同时,木旦甲那鹰爪一般有力的大手也死死钳制住了男学生的脚踝,吃力对他说“不要找医生。伤不严重,没必要声张。”
月儿到这个时候才缓过神来看向木旦甲腿上的伤口,枪伤处已经皮开肉绽,粉色模糊的血肉都已经翻了花,身上还有其他划伤的痕迹。
说伤不严重,任谁都不会信的。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受伤”韩江雪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仍带着戒备,抬腿向前一步,将身体挡在月儿的视线前,不想让她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
“是啊,儿啊,到底咋回事啊”
学生支支吾吾“我我在法租界参加学校的集体活动,被租界的警察围剿,然然后这位壮士就救了我。我就带他来家里了。”
集体活动学校的集体活动,关租界警察什么事他含混不清的言语让妇人更加心焦,但韩江雪已经猜出了些许端倪。
“你们上街宣传反战了是不是”
男学生瞳孔骤缩,惊愕地看向韩江雪。随后也明白隐瞒不过去,赧然低头,硬着头皮说“是。”
妇人一头雾水“啥是反战反什么战关你个学生娃子啥事”
男学生看着母亲一脸茫然的表情,眼底闪过一抹厌弃“外国人打中国人,中国人还打中国人。洋人打,军阀打,打来打去,老百姓啥时候是个头”
至此,妇人才明白儿子今天经历了什么。她只是个出苦力的妇女,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她也知道,天天打仗,老百姓没有好日子过。可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关她儿子什么事
妇人抄起墙角的笤帚疙瘩就朝少年人抡了过去,涕泪横流也顾不得擦,只是咬着后槽牙咒骂“打仗有当兵吃官粮的去打,关你个学生啥事我和你爹辛辛苦苦赚这两个子儿,供你上学,你你今天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不活了”
学生不是个死心眼,挨打自然要跑。二人在屋子里你追我赶,咒骂声与辩解声交织,惹人不胜其烦。
韩江雪走上前,俯下身蹲在木旦甲旁边,声线依旧冷淡,但并不冷漠。更像是一位医生,审时度势,清醒自处。
“你中枪伤了,需要赶紧把子弹取出来,进行缝合。这里条件太简陋了,必须马上去医院。”
木旦甲此刻黝黑的皮肤都开始有了泛白的迹象,双唇发青,两颊汗水成串。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故作轻松地扯开了一抹满不在乎的笑意。
伸手将自己的前襟搂开,露出一块狰狞可怖的刀疤。
“十二岁那年玩刀刺了个对穿,也没去什么洋医院。老子照样活到了今天。一会让小伙子给我找把刀,老子自己就能把子弹剜出来。”
韩江雪看了一眼木旦甲身上的疤痕,又看了眼他腿上的伤口。
“情况不一样,现在无法确定你这颗子弹有没有伤到骨头,动脉和神经。贸然剜出来,没有麻醉,没有消毒,没有后续抢救措施,非常危险。”
韩江雪不由分说,伸手扳向木旦甲的肩膀,欲图将他搀起来。
却被木旦甲身后的随从按住了双手。
双方的之间的情势又一次变得剑拔弩张。副官与小槃生都抬起了枪口。
木旦甲倒是云淡风轻,挥手示意随从退下“别乱来,别叫汉人说我们不识好歹。他真是想帮忙,我能看出来。”
转头眉毛一挑,又对韩江雪说“不过说起来,咱们两个还没熟到让韩少帅出手相助的地步吧”
他青筋暴起的样子,在韩江雪看来,已然是强弩之末。
“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学的是医学。医生对患者负责,不需要是熟人的。”韩江雪说完这句话,也觉得格调过高,恐难让木旦甲信服,旋即缓和了语气,“而且你救了学生,我觉得你值得被帮助。”
月儿在一旁梳理消化着韩江雪的话。“帮了学生”,帮的就是这些“反战反军阀”的学生。她猛然间突然想起那一日美玲托付她央求韩江雪救邱瑾,她还没开口,韩江雪就做到了。
“既然知道我救的是什么样的学生,也知道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我现在如果去医院,有多危险。”木旦甲因为虚弱而语气恹恹,“我杀了法租界十来个人,他们如果知道了我身后的土司府,你说,会怎么样”
韩江雪会意。他来不及过多思忖,咬牙做了决定。
“你心意已决,我不劝你。我好歹学医的,比你自己剜子弹专业一点。不过我没有任何把握让你活下去,你信我么”
木旦甲身侧扶着他的随从警觉地看了眼韩江雪,满是犹豫。木旦甲倒是光风霁月,大喇喇扯开虚弱的笑容“行啊,还省得老子自己动手了。”
转头安慰性地对随从说“看没看见,老子就是富贵命,到哪都有人伺候咱。”
李副官早就看这两人不爽,眉头紧锁,好似长官一句话,他就能第一时间冲上去生吞活剥了他们。但韩江雪冷静许多,他转头对李副官说“去后备箱里拿我的医药箱。”
月儿诧异“你平时还带着医药箱”
“嗯,一般情况下会在车里和家里备着,难免会有用到的时候。不过工具不是很齐全,能不能熬过这一劫,全凭他造化了。”
副官行动麻利,医药箱被取了过来。几人合力将木旦甲抬到了床上,韩江雪从医药箱中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铁盒。
到了这个时候,木旦甲仍旧有心说笑“嘿,你这铁饭盒挺精致。”
副官一脸鄙夷“什么铁饭盒,你家吃饭用这么精致饭盒这是我们少帅从德国带回来的拜拜耳朵麻醉用的。”
“拜耳朵你们汉人还有这风俗拜了能救好我家公子么”随从一脸天真,倒真是能看出急了,天地神佛,谁能救人他就信谁。
韩江雪从铁盒中拿出针管和药剂“德国拜耳,药厂名字。拜谁都没用,你们几个按住他,我备用的麻醉药剂量很小,恐怕作用不大。”
木旦甲勉强一笑,估计也想到了之后要遭受的痛苦,问旁边的男学生“小伙子,家里有没有烈酒给老子喝点”
渔人家贫,并没有什么存酒。怎奈木旦甲救了学生,他转头就要出去买酒,被韩江雪拦下了。
“喝酒干什么”
“喝了心里热乎,有力气。”
“一会疼起来,少喊少挣扎,才是保持体力的最好办法。说什么喝了心里热乎,你就是想喝酒壮胆。”韩江雪戴好手套,将麻醉剂推进木旦甲体内,声线冷决,并不留情面,“手术本来就不一定能成功,喝了酒血压升高,非常容易出血过度而亡。忍着吧。”
木旦甲其人,身高体壮,怎么看都颇有些英雄气概。然而有勇气归有勇气,如关二爷一般刮骨疗毒面不改色的,古今也没听闻过有第二个,韩江雪一刀下去,麻醉药的作用果然不大,疼得他胸膛起伏,整个身体都蜷缩震颤起来。
“你们几个压住他”韩江雪大喝。
副官,随从,槃生,甚至渔人与学生同时都冲了过来,死死地将木旦甲按在了床上。
然而那学生在看到了切开的伤口刹那,脸色突然惨白,几经干呕,终于没忍住,回头吐了出来。
“滚滚滚,别在这碍事。”渔人一脚将自己没用的儿子踹到了一旁。
这样一来,少了个人按着,木旦甲又天生力气大,又有些按不住了。
月儿站在旁边看着整个过程,她突然想起昨晚无力帮忙,甚至略显累赘的自己。她总是试图站在韩江雪身旁,与他并肩前行,却一直在他的庇荫下被细心呵护着。
她不想再做那个懦弱无能的小女人,即便她无法短时间让自己强大起来,但也要竭尽全力,跟上韩江雪的步伐。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替上了男学生的位置,将全身的重心压在双臂上,用尽全力去按住木旦甲的左臂。
奈何身量太小,力气不够,木旦甲疼得难忍,挣扎间差点把月儿掀。
韩江雪专注于伤口,并未留意月儿上前。偶然间抬头,余光里瞥见已经出了一层细密薄汗的月儿,正咬着牙坚持用自己的微薄之力,按着木旦甲。
韩江雪手上的动作一滞,但转瞬便又专注于木旦甲的腿。
在法国留学期间,韩江雪也曾参与过一些外科手术,但作为唯一的主刀,还是头一次。
器械不足,光线昏暗,病人颤动厉害,甚至连个能够帮忙更换剪刀器具的助手都没有。韩江雪额头也不自觉地布上了汗珠,他抬起头,看向李副官,对他说“你松开他,到我身边来。”
说罢,指着箱子中的器材给他讲道“这个是手术剪,血管剪,这个是止血钳,持针钳,镊子,手术刀一会我说要什么,就赶紧递给我。”
韩江雪看着李副官迷茫的眼神,追问了一句“听明白了么”
“听听明白太多了没太听明白”副官看着已经粘上血迹,各式各样的器具,结巴起来。
“到底听没听明白”韩江雪的耐心有限。
“江雪,我听明白了,要不我来”
这时,柔和细软的声音传来,是月儿。她扑闪着大眼睛,真诚地看着韩江雪,一脸笃定。
“不行,你怕血,这不适合你。”想起昨晚在面对日本人尸体时尖叫失措的月儿,韩江雪笃定她面对血腥,无法冷静自持。
月儿赶忙否认“我不晕血,我刚刚看了他的伤口,我可以,我肯定可以的。”
说到这,月儿见韩江雪仍旧没有点头应允,便补充一句“这人太壮了,副官如果起来了,我们未必按得住他。”
如此一想,确实是冷静思考的,韩江雪如今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点头应允“过来吧,如果感觉不适,随时和我说,不要硬撑。”
月儿用酒精做了简单的消毒之后,开始了这份于她而言既新鲜却又难度十足的工作。
说不怕血,可接过布满血渍的器具的时候,还是心里咯噔一下。她赶紧深呼吸调整情绪,调整身体,让自己随时保持清醒。
起初面对韩江雪的指令,月儿生疏不已,总是要慢一拍才能记起每项器具的名字,再递给韩江雪。
她也知道,这样很浪费时间。
慢慢地,月儿开始熟练起来,她也学会了在一旁观察韩江雪的动作,心中提早一步做出判断,他接下来可能需要什么。
当然,并没有学过医学的月儿有时猜得准,有时也猜不准。
但效率明显提高。
趁着空当,月儿还能时不时地给韩江雪擦一擦额角的汗水,避免汗水流到眼睛里。
终于,在所有人都精疲力竭之后,韩江雪取出了单片,缝合好了伤口。
木旦甲仅存一丝意识,气若游丝地瘫软在床上,而其他人也跌坐一旁,终于结束了。
“我尽力了,剩下就要看造化了。不要感染,不要发烧,看你自身免疫力的时候到了。”
说完这段话,韩江雪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小娇妻。
此时的月儿小脸通红,竟然没有韩江雪以为会有的不适感。或者说,能够帮助到韩江雪的喜悦,哪怕只有一点点小小的作用,都足以冲淡月儿的恐惧与不适。
她太想让自己强大一点点了。
此刻的月儿,满心欢喜,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做一个有用的人了。
韩江雪带着月儿清洗手上的血迹,寒门没有肥皂可以用,便只能在水桶里反复搓着。韩江雪在水中一把抓住月儿的手,仔仔细细地用帕子帮她揉搓着,及至已经没有了丝毫血印,仍旧不肯松手。
月儿转头看着旁边人的灼灼目光,羞赧不已,想要把手缩回来,却发觉力气根本比不过韩江雪。
“好了,洗干净就赶紧松手,你总拽着我做什么”月儿压低声线,仿佛这样就不会被旁人听到似的。
然而房间简陋逼仄,大家听得真切,脸上的笑意更真切。
韩江雪仍旧把月儿的小手握在掌心,摩挲一番,才不舍地松开。他道不似月儿那般拘谨,大喇喇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摸着软乎乎的,舒服。”
月儿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就连意识不甚清醒的木旦甲都似乎勾起了笑意,她恨恨地咬着下唇,用青葱指尖沾了水,弹向了韩江雪的脸。
闹一闹,便解了气了。
“少帅,天快黑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了。”副官一旁提醒,突然看见了韩江雪的衣服,“少帅,你衣服上也沾了血迹,我怕回城时候哨卡盘问,说不清。”
如此一来,韩江雪只能换去一身西装。可是渔人家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可以穿,那男学生的衣服又太小了。
最终,只能纡尊降贵,换了身渔人最干净的衣服。可无论怎么看,仍旧太过寒酸了。
月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衣衫褴褛的韩江雪,抿嘴想笑,又觉得没什么可笑的。即便换去华服,可骨子里的气质仍在,让他看起来依旧与众不同。
或许,在月儿心里,韩江雪就是与众不同的。
像那天婚礼上,牧师说的话,“无论贫穷与疾病”。
韩江雪倒是坦荡,对于自己的新衣服还有些新鲜感,特地在月儿面前转了一圈“看起来怎么样”
月儿思索了一会,最后在脑海里找到这么一句话“好看,荆钗布衣,不掩天香国色。”
“我怎么觉得,这是用来夸女士的”
月儿点头“没事,美,不分男女。”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起腻,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奈何能说话的敢怒不敢言,就一个敢说话的,这会已经没了力气。
妇人说什么都不肯收饭钱“那位壮士救了我儿,你们又救了壮士。我们渔人打鱼没成本,不能收你们钱。”
月儿看了一眼门口怯生生的小女孩们“钱你要收着,一码归一码。但是记住,以后不要坑任何人,不然你们这个生意做不长久。”
韩江雪拍了拍刚恢复面色的男学生“孩子,记着,要么强壮体格,要么充实大脑,否则一腔热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乱世艰难,你这肩膀要扛得太多了,一定要强大起来。国和家才有希望。”
就在一行人安顿好了一切打算回程的时候,木旦甲身边的随从突然惊叫了一声,韩江雪赶紧凑了过去。
“少爷好像发烧了少帅,咋办,我该咋办”随从急得原地打转。
韩江雪用手背贴了一下木旦甲的额头,确实烧了起来。他拍了拍木旦甲的下颌,唤了句“醒醒。”
没有意识。
“不行,得带他回城,这里条件太简陋了,还没有药,太危险了。”
“可是他现在去医院,无异于暴露。法国人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就是去送死。”
韩江雪当机立断“别说了,他不能去医院,但是进城起码有药,先让他在韩家养着,也比在这等死强。”
副官知道自己拗不过长官,但仍旧担心“我怕法国人会在城门处设哨卡,看见血淋淋的伤员就不好了。”
“把他放后备箱里。里面还不至于完全不透气,其他看他自己造化了。别那么多废话了,赶紧回城,晚了,就真没希望了。”
转头看向木旦甲的随从“你先留在这里,等过几日风声过了再改扮进城。一切小心,我们尽量照顾好他。”
韩江雪把驾驶室上的副官拉了下来“我来开车,我穿成这个样子,扮演司机比较好。”
回城的路上,月儿一颗心如蛛丝坠着,时时忐忑不安,祈祷着千万别碰到巡查。
可是月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她只要害怕遇到的,就一定会遇到。
到了城门口,与出城时候已经大为不同了,除了穿着军装的人以外,旁边还站了几个穿着法租界警员的服装,看来法租界已经知会这里了。
法国人的触角,早就伸向租界外了。
月儿的手心已经浸出一层细密薄汗,她双手紧紧攥住,她知道,此刻韩江雪的打扮不适合出面,这一切,需要她来担着。
警员逆着车灯走来,敲了敲车窗,面对这看起来便雍容华贵的一车人,还算是客气的。
“夫人,先生,请下车接受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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