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申城。
七月流火,蝉鸣树梢,五点半的早晨,阳光温暖的恰到好处。
一大一小的身影并列跑过梧桐树下,向余康路尽头跑去。
“旁边那个是那孩子的爸爸?眼睛真像。”提着鸟笼的老人望着渐行渐远的大小身影猜测。
“多半是。”杵着拐杖的同伙答,浑浊的眼睛透着欣赏。
等一大一小彻底从视野里消失,拐杖老人扯扯嘴角,拐杖尖砸地,摸着胡须斩钉截铁道:“这小孩未来不能差。”
提鸟笼的老人冲着鸟笼吹口哨,随后乜斜好友悠悠道:“用你说?孩子来这晨跑能有半年了吧?大早上的,一般人家小孩别说出来跑步,起床都在少数。”
古色鸟笼里的凯里画眉抖翅,冲着老人啼鸣响应。
老人回眸,嘴角向两边延伸,像是逗小孩似的,又和凯里画眉互动几回合。
拐杖老人努嘴,似乎嘴角上沾了什么东西,总让他不舒服。
只是嘴角各个方向使劲都不舒服,索性不管,扭头望向他专心致志逗鸟的老伙伴,眼角带着神气道:“所以说你整天就知道玩鸟,周围事物观察都不仔细。”
拐杖尖指向父子俩消失的方向,“你注意一下时间,小孩是不是比平常晚了点?而他今天跑步速度明显比平常快一点——啧,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有时间概念,他对自己生活有有安排、有掌控。”拐杖老人昂首一副欣慰的模样。
逗鸟老人淡淡回道:“哦。”继续逗鸟。
拐杖老人瞪眼歪嘴,气了。
太不捧场了。
远行的俞毅行和俞荣儿跑过余康路后,身后事便与他们无关了。
俞荣儿双腿始终保持同样的速度、力道、角度,双臂紧贴身侧匀速摆动,目光直视前方。
和谐跑步声中,俞毅行余光看向老幺。
齐刘海短直发型,鬓角伸出尖角,精致五官,蓝白色运动衫完美契合她的身材。
她像是精品屋橱柜中央的人偶,完美无瑕,高级亦昂贵。
俞毅行突然放慢了脚步,直至停止。
俞荣儿随他,停下脚步。
一股热意从脚底涌上,带来丝丝酥麻,感受身体肌肉和平常不同的颤动,待气息平稳后,她抬头,黑白分明眸子望向俞毅行。
白瓷般洁净的小脸红润有光泽,配上中性打扮,雌雄莫辩。
“你每天这样跑全程?”俞毅行低头直视俞荣儿。
“不。”俞荣儿微张嘴,黑黝黝的眼睛平静无波地与俞毅行对视。
如果刚才不是两人一起跑的,俞毅行甚至看不出老幺跑过。
从头到脚一丝不苟,没有丝毫凌乱,宛如上一秒刚出门。
“不吃力?”俞毅行单眉轻上扬,再问。
俞荣儿声音有点散,“吃力——”
她收回下巴,极目远眺前方,吞吐道:“但力气还有。”顺着话语她活动手脚,原地小踩几步。
“为了等爸爸一起跑步,时间比平常晚了,待会它们就不在了。”余音在空气中飘荡,俞荣儿起步,率先跑了出去。
他们?
俞毅行怀揣疑问,抬腿跟上。
直到转过一处斑驳青苔墙角,俞毅行看到让他嘴角一抽的一幕——
海拔不到一米二的小孩,身处四条疯狂摆动尾巴、却不敢靠近的黑色杂狗中央,颇有气势。
她不缓不急地从兜里掏出小布袋,解开系扣。
里面是蒜瓣。
小手慢条斯理地托着布袋,将蒜瓣均匀抖落地板,分成四份。
黑狗们没有火急火燎舔食,一双双黑珠子发光,锁住小孩轮廓高频率摇臀摆尾。
没有一只吠叫。
俞荣儿平静地望着它们,挥手——
四只黑狗立马各就各位,低头,训练有序地舔食各自份的蒜瓣。
一舔就没。
蒜瓣不多。
“我要回家了。”俞荣儿对黑狗们说,而后转身,对旁观全程的俞毅行说:“我们可以回家了。”
俞毅行看到四条黑狗在老幺道别后,分别向四处窜。
余光收回俞荣儿身上,自家老幺俨然某小帮派头领架势。
俞毅行微扭动脖子,低头看向他花了很多心血,却很少时间陪伴的“儿子”,心头涌上奇异的滋味。
他计划中成长的“儿子”,很陌生呢。
嗓子几分干涩,俞毅行微微点头,两人再次慢跑起来。
只是不同先前无言地跑步,俞毅行主动和俞荣儿说话。
“怎么认识那几条狗的呢?”
迎面的风荡着男人的声音向后,俞荣儿过了几秒才回答,“以前只有一条大狗,每天跑步都能看到。
“后来多了它们。
“过几天大狗不在了,我就每次跑步时喂点吃的给它们。”
时间让小黑狗们长成大黑狗。
俞荣儿言简意赅,鼻息粗壮微许。
照顾小孩的肺活量,俞毅行放慢速度,继续问:“每天喂蒜?”
“嗯,吃蒜增强身体抵抗力,所以它们健康长大了。”俞荣儿黑而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眼也不眨地说。
只是喂蒜,小奶狗也没法长大吧,并且和老幺有这样默契的互动。
俞毅行委婉地表达心中想法。
对于老幺和黑狗们奇妙的交情,他是有几分兴趣的。
“有其他人喂吧。”前方有碎石,俞荣儿增大步子,越过,她始终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姿态,同时口中不忘回答父亲的疑问。
至于黑狗们为什么会和她建立这样的互动,俞荣儿答:“习惯了。”
道边早餐铺子支起来,食物的香气幽幽钻进来往行人鼻腔。
俞毅行将清晨的申城街道落入眼底,深吸一口气,问关于黑狗们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没有想过养它们吗?”老幺是个看不透、不主动的孩子,他只能提问。
只要老幺愿意,家里完全可以负担起四条狗的食量,让何素珍投喂,甚至是养着。
许久,俞荣儿回道:“它们并没有想要我养。”
远处传来鸡鸣,“我也没想养它们。”
街边楼上居民窗户打开,水龙头哗哗流水声传出,“这样刚刚好。”
风儿轻飘飘刮散老幺的话,两人隔得不远,俞毅行隐隐察觉到他和老幺有距离。
她和寻常孩童不一样。
和他小时候不一样。
俞毅行喉头一哽。
迎面有挑着担子的菜贩经过,面对一身运动衣着晨跑的城市父子,脸上露出羡慕神情。
工程师不如划鳝丝,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
菜贩在心里大声打气,挺直了腰背。
却在即将挨近这一大一小时,下巴微缩,身形也向旁侧靠,唯恐不够干净的他污染了这对“父子”。
俞荣儿和俞毅行的神情同出一辙,他们只是直直望着前方,坚定而稳定地迈出下一步。
优渥的生活都是有付出的。
…………
历时半小时之余的跑步结束,短短的陪跑中,俞毅行有些新想法。
当一大一小站在家门口时,他问俞荣儿,“你希望我回申城做生意吗?或者说,经常在家里。”
俞毅行的合作伙伴若是听到此话,必定竖起全身汗毛,瞪大警惕的眼睛——
鹏城有名工作狂,一个月三十天能坐三十一天飞机的人,居然想回家了?!
虽然谈不上三过家门而不入,但俞毅行的确甚少停留家中,妻子去世后,他的生命似乎只在商场上绽放。
以至于商业来往中,曾有香江女商人,看中他事业有成,保养得体,身边也没有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便暗吐芳心。
最后却得知对方有五个孩子,怎么也不肯相信。
怎么突然想归家了?
累了吗?
俞毅行埋头看向老幺。
她的头顶是柔软的黑发,短短的黑发遮不住顺时针生长的发旋,这么小的孩子,是俞家未来的顶梁柱。
他一锤定音的。
俞毅行垂容。
他不觉得自己累到需要回避风港休息,当生命中丧失很多重要的人之后,他多出了很多精力,让他永远精神充沛。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他的孩子长大了,长得太快,他再不看就再也看不到了。
对此,俞荣儿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插.入锁孔,后脑勺留给俞毅行,淡淡道:“你自己决定。”
没有惊讶,更无惊喜。
转动钥匙,咔嚓一声,门开了。
俞家何素珍在厨房忙碌,俞慧君在房间里用功,俞平俞安、俞希子还在睡觉。
半年来俞荣儿此时都是面对这同样的场面。
只是偶尔,俞毅行会在家,但宛若借宿的过客,夜晚借用床铺,白日里出门匆匆而去。
拔出钥匙,进屋,将手上的钥匙放入玄关柜台的小抽屉里,脱鞋换鞋,俞荣儿动作行云流水。
厨房里的何素珍听见声响,一如往日的走出来,手上端着微波炉加热的牛奶。
她先是冲俞荣儿身后的俞毅行笑笑,然后将牛奶端给俞荣儿,“温度刚刚好。”
无论俞荣儿什么时候回来,何素珍都能端出温度恰好的牛奶。
用心至极。
俞荣儿接过,仰头一口气喝完。
咕噜声从小嗓门泄出,晨光之下,孩童喝奶的画面染上暖意,几分可爱。
何素珍望此眼中带笑,轻声喊住,“慢点,不急。”
“阿姨,喝完了,我洗澡学习。”俞荣儿伸手递回杯子,身姿挺立朝向何素珍说。
俞毅行在老幺脸上捕捉到她今天第一抹笑意,极浅,稍纵即逝。
男人下颚微微紧收,撇开眼,低头换鞋。
俞荣儿不再和俞毅行招呼,回房。
书法、阅读、外语,网球、乒乓球,这都是俞毅行对俞家未来顶梁柱的安排,绝对的精英教育。
六岁的俞荣儿没有上过幼稚园,皆由俞毅行聘请老师进行私教。
或许正是因为有名师教育,他才能从家庭教育中脱身。
何素珍目送俞荣儿回房,手上捧着杯沿沾有奶渍的杯子,站在原地。
内心交战后,何素珍看向俞家男主人,语气含着期盼,“先生打算让老幺上学吗?读一年级?”目光诚恳。
俞毅行顿住,目光投向从老幺出生后便在家中工作的何素珍。
“或许这样的话我说不合适,但老幺是我唯一从婴儿养到大的孩子,先生,我太明白老幺吃的苦比其他孩子多。”
何素珍捧杯的手,由单手变为双手,舌头开始不听使唤,“没有谁家孩子这么养的,从娘胎出来就只学不玩,先生你也觉得老幺踏实成熟的不像小孩吧?
“为什么?因为她都是和大人在一起,她没有跟小孩玩过,不知道小孩是什么样的!”尾音急促而拔高。
俞毅行定定望着何素珍,抿唇。
何素珍咽口水,勇敢和俞毅行对视,继续道:“我理解先生要将老幺培养出来,但把老幺送到学校去也一样,那里也有老师,而且有同龄人,老幺还能学会与人打交道。”
俞荣儿很少主动与人沟通。
何素珍始终觉得是因为她接触的人太少了,俞毅行给她画了个圈子,她果真自始至终待在里面。
不知何时,俞慧君也出现在客厅,何素珍说完后,她朝俞毅行打手势——
老幺该上学了。
十九岁的花季少女,尖溜的下巴,堪比天空澄清的眸子镌刻白皙脸上。
俞家第一朵金花出落得娇艳欲滴。
俞毅行望着大女儿和何素珍,缓缓点头。
他本就打算送俞荣儿上学,这也是他这次回来的目的。
都市西南区初江初级小学,解放前著名教会小学,如今申城几所贵族小学之一,俞毅行打算将俞荣儿送往那里。
他回来,是因为他要给初江小学投资,给老幺开后门。
尽管初江小学培育的孩子德智体美已为卓越,但俞毅行对俞荣儿的要求更高。
他需要取得学校的配合,投资,无疑是最佳途径。
这些话,男人都没有说。
而得到首肯的何素珍和俞慧君,露出笑意。【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