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长衫立于那方寸红台的少年,襟袖孑然间,惊鸿一瞥的风景最为致命。
张云雷伸出手指拨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儿,再一次下意识的往台下那个位置看去,这是他近半年养成的习惯,这半年来不管是在天桥也好,湖广也好,甚至是在南京,你往台下左侧偏后的地方看去,八成能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眼神似乎不太好的姑娘。
这样脸熟的观众其实不算少见,总有那老几位,或摇着扇子,敞着衣扣,一碟瓜子一壶茶,时而捧喝,时而与同坐的熟人交头接耳,坐在下头笑得花枝狂颤。
相比起来,这姑娘在人群中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年纪轻轻,总一个人来,桌上空空如也,不吵不闹不爱搭茬,连笑都是淡淡的样子,只是可能因为看久了台上的人,眼睛不太舒服,便要时常揉一揉。
总的来说,是个有些奇怪的观众,奇怪又漂亮,但社里的规矩,这姑娘在他眼里也只能仅限于观众,假如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雨。
五点半,因为捯饬头发而一个人被吃饭大队撇下的张云雷拎着把伞出了广德,这场雨来的突然,从散场前就淅淅沥沥的下,下了一会便轰隆打起了雷,能走的观众都走了,走不了的那零星几个便只能逗留在附近寻求一处遮蔽等候雨停。
那个姑娘就在其中。
荷茎般纤弱的身姿靠着满是老旧磨痕的漆红门框,半长不短的顺直黑发乖巧的贴在脸颊两侧,一张莹白晶透的沉默脸庞镶嵌着一双葡萄般黑亮的俏活猫眼,这样的反差形成的对比,反而给人一种别样的剔透感。
张云雷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波光粼粼中似有似无,从自己撑开雨伞的那一刻开始蔓延。
‘要不就,帮一把她呗!’他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
‘不不不,不能和观众产生私交!’规矩就是规矩。
‘借把伞又什么!姑娘挺可怜的!’感性跃居于上如是所思。
‘被姐夫知道准跑不了一顿教育。’哎呀算了豁出去了。
然后在那姑娘的目光相迎中,一把黑色折叠雨伞被撑在了她的头上,“那什么,雨挺大,这伞你拿着用呗!”
她微仰着脖子,只一眼便再难以别开。
“......好!”
再后来,她来还伞,他知道了她的名字。
‘江湾’,一听就娇滴滴的,张云雷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嚼了几遍,再回神,才发现他已经把人家园子里租售的广告伞收进了自己的柜子。
“鬼迷心窍了!”他轻啐了一句,慌忙把伞放回了伞架。
孽缘由此开始。
她一如既往的会在他视线的左侧偏后,一如既往的没有太多情绪表达,可只要看着她,似乎又能从她晶亮的瞳仁里感受到由内而外散发着的淡淡喜悦。
又一年,他们虽不能再算作是陌路人,可交集也实在少的可怜,偶尔她会带来礼物,在散场以后默默的走到台前,孤零零的留在红台的一角。
再第一次和他说话,便是在她留下礼物后转身前的那一刻。
张云雷还来不及换下大褂,一照镜子,发现左耳的耳钉不翼而飞,明明返场时他还在耳朵上摸过它,这还不到五分钟,不用说,落台子上了。
他眯着双略有些近视的眼睛,撩起袍角一跃而上,绕过桌子,才看见那个毛茸茸的脑袋。
“我上来找个东西!”张云雷没想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在这里,连忙为自己的去而复返做解释,“你怎么还在这儿呢!这都散了有一会儿了!”
江湾看了一眼他空荡的左耳,语气轻轻的,“我在这儿留个东西,马上就走!你...需要帮忙吗?”
张云雷这才看见台角处那个小小的礼盒,他附身捡起,“给我的不是!”
倒不是他太过自笃,前边是有几次这样的情况的,园里的员工在台上捡到署名给他的礼物,他从前便一直怀疑是这姑娘,这回算是抓了个现形。
见江湾点头,他拨了下遮眼的刘海儿,“那我可拆了!”
小巧的礼盒包装并不扎眼,泛黄发旧的牛皮纸,微微蜷曲的细麻绳,轻轻扯开,微弱的阻力感由指尖轻轻震颤,被他打开,所盛之物跃然入目。
那是一对小巧的黑宝石耳钉,被台子上昏黄的灯光折射出一缕并不怎么灼目的幽光。
他垂眸轻笑一声,“老天爷倒是疼我,知道你给我送这来了,提前给腾出空来了。”他指了指空荡荡的左侧耳垂,“刚丢的,这下甭找了,省心!”
“你喜欢就好!”她紧了紧握着的拳头,尖锐之物带来的刺痛感蔓延在娇嫩的掌心,而她却甘之如饴。
由此,便又过了一年,不分寒暑,不惧风雨,没有年节之分,只要是他上的场子,十有八九他能在那个熟悉的角落发现熟悉的她。
习惯是种可怕的东西,两年的陪伴,纵使并没有太密切的关联,仍然能让人的内心不知不觉间就产生依赖。
他们之间的关系,既不能称之为是朋友,说是毫无关系又显得太过无情。
最熟悉的陌生人,这是他对他们两个之间关系的定义。
‘我不知道你的一切,却又比知道更加惺惺相惜。’
转变发生在14年,繁花似锦,蒸腾的热气浓情舔舐的初夏。
江湾压着步子亦步亦趋的跟随着他的脚步,而他显然并不知情,只是拎着棵烟,继续颓然的走在南京清冷的秦淮河畔,形容落寞。
他说不上来是失望大于心痛,还是心痛覆没了悲伤,来自女友的再一次伤害让他陷入了又一次的自我怀疑。
或许当初和她复合,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她永远不会明白他在她的面前能自敛到多么卑微,而她始终学不会满足,一次又一次的熄灭了他对于爱情所有炽烈的热情。
秦淮河畔的夜景,除了华灯霓虹,便是涛声拍岸,一切都是他看腻了的景色,一根烟燃尽之后,他咽下最后一口啤酒,从口袋了摸出火机。
然而烟在被点燃的瞬间,一只纤瘦白皙的手不知道从哪里伸了出来,从他的嘴里迅速夺走了那支烟。来不及反应,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姑娘动作娴熟的把抢来的烟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怎么你啊!”对于江湾的出现他感到十分的吃惊,这是他第一次在园子以外见到这姑娘,他看见她吐出一个浑圆的烟圈。
“嘿我说!姑娘家家怎么还抽上烟了!还我!”说着便伸手去抢。
江湾身子一错,正躲开他的动作。
“谁规定的姑娘家家就不能抽烟,有句话叫‘我抽烟喝酒烫头,但我知道我是个好姑娘’听过没有。”江湾夹着烟的手托在一侧,与他调笑着侃起了大山。
“那说的是我大爷!”张云雷做出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伸手指,“小小年纪俏皮话还一套一套的,这两年场子没白捧!”他不知怎么,竟有些想发笑,乱成一团的心绪也开始被刻意的放轻、忽视。
江湾弹了下烟灰,“我可是花了钱的,你看我学到多少精髓?”
“我看你现在就差拜师学艺了!我们这一门是不收女徒了,你看哪家的师父最近招生收徒,说不定到头咱还能混个表堂师兄妹什么的!”
“怎么不是师叔!”她冲他眨眨眼,笑得一脸挑衅。
“嗬!口气不小,还想拜我师爷门下呢!”张云雷笑道。
人都是这样,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可以侃侃而谈,若是听者够意思的捧着,便能从中获得极大的满足感,所以当张云雷一说到他所热衷的话题,他引以为傲的事业,几乎不需要任何的开导和劝慰,他便从情路坎坷的颓丧中脱身而出,眼眉间又是一派神采飞扬。
夜色愈渐深沉,水波浮光中,月色绝伦,不可方物。
跨过了2015的年关,本应烟花三月的时节,北京却仍然迟迟不肯显露出半点春色,而江湾固执的脱下厚重的外套,宁可身子冻得僵直依旧执拗的保持着优美的姿态。
因为她怎么也想不到湖广这天的空调是坏的。
虽说园里不比室外那样冷,穿着来时厚重的衣服也不会太过冻人。可江湾却中了招,她手里攥着仅有点热度的茶杯,冻得开始有些瑟瑟发抖。
张云雷在台上看着她这幅凄惨的模样,心里不禁叹了口气,这傻姑娘,又不是第一年体验北京的冬天,怎么就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看她冷的马上就要连鼓掌都不会了,张云雷突然有一种想要立刻冲下去,有一样算一样随便什么把人紧紧裹起来的冲动。
一直到返场结束,观客散尽,张云雷就在帷幕后偷摸瞅着,待她悄悄走近台前留下一样小礼,他便立刻从帷幕后面钻了出来。
他皱着张脸撇着嘴指了指被吓了一跳江湾,“你说我说你什么好,知不知道这天儿什么温度,出门看天气预报不看,就穿这点儿,你是来找乐来了,还是找病来了!”
他快步行至跟前捡起台子上的礼物塞进口袋,轻身一跃,居然直接跳下了台。
彼时还满腔心火都是少年脾气的他,似乎是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的动作,他抓起江湾细瘦的胳膊就把人往后台带去。
张云雷藏在拐角处数着最后一个从房间里出来的人,“都走了,跟我进来。”
还有这种操作?
江湾摁住他拽着自己手脖子的那只手。
“你这样做,不对的吧!”
“对不对的,我总不能看着你冻死在外边。”张云雷说这话实在是任性,可他说话时那一双满含盈盈笑意的清澈双眼,江湾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后台的休息室里有两台暖气,一头一台,插电取暖,张云雷把江湾安置在靠墙的藤制沙发上,两台暖气通通搬到了沙发的两侧,正把江湾合在了中间。
张云雷搬了张椅子,双腿岔开反坐着,胳膊垫着下巴随意的搭在椅背上,“今儿暖气系统出了点故障,只能靠这玩意儿了!”
“嗯...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江湾对这样的处境感到有些心虚和胆怯,私自将观众带往后台,无论出自各种原因,始终是不合规矩。
“他们呐,吃饭去了,这会儿高峰期,没个四十分钟一小时的回不来,你老实在这儿吹吹热风,完事赶紧回家!”张云雷看着她那张因为毛细血管扩张而开始渐渐泛起一丝粉晕的脸颊囊他的脑子里一下子蹦出这么一个词,‘粉面桃腮’。
果真是生了一张美人脸,张云雷心下暗自叹道,两年前初见时还略显稚嫩的容色,如今渐渐平添了一丝女人的韵味。
“我不回家,晚场的票我已经买过了!”温暖的环境让她很快就忘了刚才挨冻时的苦。
“我给你退了!”
“我不要!”
“退了!”
“不要!”
“嘿!年纪大了犟劲不小,不知道冷了!”张云雷无奈的笑了两声,追根究底这位还是客,世界上哪有把客往外撵的生意,“得!等着。”
说完他起身,打开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个衣柜,从衣柜里挑挑捡捡了半天,最后拿出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
“给,套外边。”他把卫衣递给江湾,见她不接,又往她跟前凑了凑,“刚洗的,干净着呢!不信你闻闻。”
“...我知道。”江湾说,然后伸出手,几乎是双手颤抖的接过了那件衣服,她当然知道,他最爱干净。
张云雷虽然身量纤瘦,可好歹也是个一米八多的高挑男人,他的衣服穿在一个矮他一个头的南方姑娘身上,自然是不合身,套上了头就找不到出口,拱了半天几乎要从袖子里伸出来。
张云雷挑着眉头看着眼前几乎把袖子甩成麻花就是投路无门的娇小姑娘,无奈的叹了口气。
“别乱动,你是不是想再给它开个领口!”然后伸手把她捅错了地方的脑袋解救了出来。
头发因摩擦产生的静电电的蓬乱,而她似乎毫不知情,只下意识的闭上眼睛随意的甩了几下。
张云雷不知道是该笑还是叹气,他今天似乎已经叹过了许多次,全都是因为眼前这个睁着双无辜大眼的娇俏小妞,不可谓本事不大。
“姑娘家家的,一点都没有保护形象的意识。”说罢,他抬手抚顺了她的一头乱发,静电还未完全散去,她柔顺的发丝亲昵的缠上他的肌肤,贴着他敏感的手腕内测轻轻细细的似挠似拨。
他连忙抽回了手,突然感觉有细密的咬舐感自手腕软弱的皮肤渐渐蔓延到了胸口纷杂乱跳的地方,让他有了一瞬间的眩晕。
江湾用她那双鲜活的猫眼怯生生的望向他,瘪瘪嘴欲言又止的把梗在嗓子眼的话吞回了肚子。
‘说不出口啊!’太难为情了!她已经分不清是被热气蒸烫了脸,还是被自己臊红了脸,只得埋下头,装作沉默寡言的样子。
这样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晚场结束,深灰色的连帽卫衣被她穿走,珍而重之的清洗,熨平,叠成豆腐块,装进一个印满了五彩小花的手提纸袋。
第二天的午场结束之后,这个五彩小花袋便出现在了已经无人的红台一角。
张云雷早就料到了她这一手,就躲在帷幕后偷偷的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像个痴汉一样,开始干起了窥伺小姑娘的猥琐勾当,只突然有了这个念头,想看看她。
五彩小花袋中装的,自然不只是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一个小时后,张云雷捏着手里那张充满少女气息的粉色标签,又一次在心里默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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