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城东,这里是一条不甚明显的小道,小道旁生长着许多杂草,还有一棵劲壮的柏树,距离柏树十丈远便是一间寒碜的木屋,木屋内此时静悄悄的,不知是否有人在,只是此刻正值午后,四周都静悄悄的,微风拂过,竟莫名的有些荒凉。
柏树旁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她的肩膀上站着一只尖喙黢黑的红色焰鸟,尾羽呈七色,最后一抹紫羽还剩下三分雪白。戟鸟用尖喙理了理羽毛,一双火红色的眼闪烁着光芒,就像人类一般。
白衣女子站在原地,神色温柔,周身带着一股神圣和洁白的气质,恍惚一看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极易亲近又极为遥远的女子,但就是这样的气质与她清秀的面容却不甚符合。
她双手交握在身前,似感觉到了什么,眉头微皱,额心一抹红光闪过,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变得冷峻而沉默,双手也垂了下来,她眼望着前方,轻声问道:“为什么?”
明明周边并无第二个人,一道温柔的声音却响了起来,那是玲珑的声音,带着轻慢,“让我数数,这是你问的第几个为什么?”
江亦言的目光变得深远,清秀的脸上多了几分悲伤的味道,“可是你从来都没有回答我。”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说过,这是你的命,就算祁族的人帮你封了魂道,你也活不久,你丢失的一魂两魄回不来,没有魂力,只有魂印是压制不住你体内魂魄的异动,不出一个月你就会死。”
仔细听来,玲珑的声音似乎是从戟鸟身上传出来的,“是想要继续活着,还是只能活一个月,我可以让你选。”
江亦言握紧拳,咬着牙,这是让她选吗?反正都要死,就是早晚的关系,她微微红了眼眶,狠狠地说道:“活着,就要替你收集天书,活着,就是要受你威胁吗?”
玲珑的声音一样温柔,没有改变,“我说过,这不是威胁,只是互助。”
江亦言仰头“呵“了一声,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她心里很明白,“怕是到了我为你收集好四卷天书时,我一样会死。”
玲珑似乎笑了,“你可以试试,是十年之后死,还是一个月之后死?” 她能猜到江亦言的选择,毕竟谁不想多活几天。
就算江亦言想要现在死,也不可能,玲珑也不允许,所以实际上江亦言只有一种选择而已。这个道理,玲珑和江亦言都明白。
明白,却难以接受,特别是在玲珑杀了张中成的情况下,能在河阳城建立君泷坊,张中成是帮助最多的人,不止这五年,更是以前帮助江亦言和江玉君最多的人,也是江亦言在这世间极为尊重和感激的一个人,而玲珑却用她的手,杀了张中成。
“你为什么要杀了张叔?”
江亦言还记得张中成死前的表情,她永远都忘不了,震惊而惶恐,他本是来看她的,结果却死在了她的手上,玲珑太狠,狠到让她无路可退。
玲珑的声音轻飘飘的,好似江亦言问的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刚好站在了我面前,我便杀了他。”
多么简单的理由,却就这样夺去了一个人鲜活的生命。江亦言如果退了,下一次死的,就很可能是沈鸾衣、离暮,或者陆雪琪,她的弱点□□裸地展示在了玲珑面前,她自己的命不重要,本就是侥幸得来的,然而其他人不行,江亦言的命不值钱不代表其他人就可以因为她牺牲,但就是这有限的生命里,她还会想做一些事,一些能让此刻糟糕的局面变得好一些的事。
江亦言沉默了很久,也想了很久,但她不明白这和赵家有什么关系,“那你为什么又带我来了这里?”
玲珑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你不恨他们吗?”
江亦言的表情再次变得平静,打了她一巴掌,还想再给一颗糖?江亦言不能接受,她的仇自己会报,“恨,可那恨已经过去了,我与赵家再无干系。”
“不斩草除根?”
江亦言眼中掠过一抹光,“他们是没有根的人,我又何必除呢?”
玲珑此时是真的笑了出来,显得十分轻快,却带着一种嘲讽,“原来如此,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在这个世界里是先知,可以左右事态的发展,还慈悲地放走了仇人。”
“你错了,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很伟大,我也算不上慈悲,他们不会现在死,可没有钱、没有其他人的帮助,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死,从来都是解脱,只有活着,像蝼蚁一样活着,被所有人踩在脚下,那才是这世上最痛苦的折磨。江亦言自认从不是心软之人,相反她的心其实很冷很硬,硬到让她自己都心惊的地步。
“哦?就这样?”
“就是这样,所以你不必现在杀了他们,活着,其实比死更痛苦。”
“所以你不惜死,也要摆脱我?”
江亦言顿了一下,她再次望向十丈之外平静的小屋,“可是我现在不想死了,我还有十年的时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
“可以,我等着,放心,我们可以彼此坦诚,在我的计划成功前,我杀不了你,你也摆脱不了我。”
“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绝不能再伤害我亲近的人。”
玲珑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兴味,“尤其是你的那位师姐?”
“……对,尤其是她。”
“你错了,我没有伤害她,伤害她的,只有你自己。”
“……”
“她来了。”
陆雪琪远远地便瞧见前方小道柏树旁站了一个人,身形十分熟悉,四周并无异样,没有血腥味,她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没一会儿便落在了那人身后。
她不确定此人现在是江亦言还是其他人,所以并没有贸然上前,然而那人却主动转过身来,一双澄澈的眼望着她。
陆雪琪紧张的情绪一下子缓解下来,但皱着的眉头却是一点没松,她走上去,“亦言。”
后方又传来几声呼啸,却是沈鸾衣带着一部分君泷坊的人到了,九也在其中,沈鸾衣在为江亦言封魂道时被戟鸟所伤,只能强撑着追过来,赵家在的地方只有她、离暮还有江亦言自己知道。
江亦言望了落在远处的沈鸾衣一眼,并没有回应陆雪琪,此时沈鸾衣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她的脸色十分不好,唇色苍白,整个人也显得十分虚弱,江亦言的目光中掠过一抹不知名的情绪,最后都被她掩了去。
沈鸾衣先是绕过陆雪琪,小心地打量着江亦言,见她神色并无异样,问道:“亦言,没事吧?”经过这两次,沈鸾衣也算可以认出江亦言和玲珑的区别了。
江亦言摇了摇头,她并未理会沈鸾衣,转而看向陆雪琪,嘴角微微上扬,轻声问道:“师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沈鸾衣微微瞪大眼,她扯住江亦言,避开陆雪琪的目光,低声道:“亦言,你是要干嘛?”
江亦言拍了拍沈鸾衣的肩膀,道:“鸾衣,没事的。”
沈鸾衣看了她一眼,原本什么都不愿说的人,如今怎么会主动提及赵家?难道是玲珑与亦言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交易?沈鸾衣抬头时正好对上江亦言澄澈的目光,如一汪平静的池水,但也太过平静了,沈鸾衣心中忽然多了一份不好的预感。
陆雪琪眉头皱的更紧,她看着江亦言摇了摇头,“不知。”
江亦言侧身看着远处的木屋,轻声说道:“那里有我和娘亲的仇人,自从赵家败落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她说着转回头,再次看向陆雪琪,眸中带着点点笑意,“师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掉他们吗?”
为什么没有杀掉他们?
一阵不安突然从心底升起,陆雪琪看着江亦言脸上柔柔的笑意,感觉到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塌陷了下去,她仍是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因为早在三月前,赵新已经被人打断了子孙根,再无生育的可能,”江亦言的语调轻快,甚至带着得意,眸中的光微亮,她看着陆雪琪,继续说道:“对了,师姐,你可能不知道赵新是谁,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现在他们就住在前面的房子里,没有银子,没有吃的,很快他们就会生病,然后就会死去,他们能撑到现在已经极为幸运……”
“江亦言!”陆雪琪猛地打断她,她跨步走到江亦言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一尺,陆雪琪冷眼看着她,“我知道你恨他们,我不关心他们以后会怎样,我也不想知道这些……“
江亦言忽然伸手握住陆雪琪的手臂,仍是一副温软模样,笑着道:“可是师姐,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将陆雪琪隐忍的情绪全部点燃,从君泷坊到这里,她一路上又急又怒,却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江亦言答应过她,明日会告诉她所有事,所以她才一直忍耐着,担心着,把那些因为陌生的江亦言而滋生的所有惶恐和不安都压了下去,然而现在江亦言一句话却让她所有的努力都化作虚无。
陆雪琪此时才发现自己心中的不安比想象中的还要多很多,但她是谁?她是陆雪琪,是小竹峰乃至整个青云门天赋最高的弟子,陆雪琪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去,如同九天之上的寒冰,她盯着江亦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江亦言,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这是今日第二次陆雪琪叫她的全名,江亦言微微偏头,她眨了眨眼睛,说道:“记得,师姐,但我想毁约了。”
那种无力又绝望的情绪再次席卷上陆雪琪心头,好像从出滴血洞的那一刻起,江亦言就变了,变得陌生,不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温温软软的小师妹,也不是那个会抱着她叫姐姐的小团子,就好像撕开了一层虚伪的外衣,露出里面残忍的真实,可笑的是,自己竟一直未看清,一直未看清。
陆雪琪挣开江亦言的手,握着天琊的手微微收紧,面无表情的脸变得冰冷而沉默,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江亦言一眼,想要看到对方心底的最深处,然后在那轻浮的笑意背后,唯有凉薄,只有凉薄。
陆雪琪的心一下子也冷了下去,她转身,背对着江亦言,沉默良久才像是放下了什么一样轻声说道:“既如此,那便不说了吧。”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其他,只是觉得累,很累,她担心了那么久,不安了那么久,也许江亦言知道,也许不知道,但对方却不想解释,她又能怎么办呢?
拔剑相向?
不,江亦言已经不再信任她,将自己从她的身边摘除,她原以为自己是江亦言最亲近、也最可信赖的人,但今天她知道了,不是,江亦言最相信的只有她自己。
自私,凉薄。这才是江亦言的真面目,那些小竹峰温软的、带着暖意的江亦言,不过是假象。
江亦言为什么会被人控制,为什么会杀人,她都不想知道了,至少,现在不想。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继续追问,陆雪琪已经猜到江亦言心里想的什么,如果今日亦言闭关成功,她就会对自己和盘托出,然而现在计划失败了,在江亦言眼里,她就是个只可同喜不可同悲的师姐而已。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好追问的?
陆雪琪朝来时的路迈出脚步,背影孤冷而沉默,江亦言站在后面,眼眶一下子红了,嘴角却牵扯出一抹凉薄的笑意,师姐,就这样吧,不要关心我,也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我只想你好好的。
从现在开始,那个你认识的师妹江亦言,没有了。
沈鸾衣站在一边,目光复杂,“亦言,我不懂,你这是为了什么?把她推开?”
江亦言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抓着衣角,她的心口很疼,连带着身体也很疼,那种密密麻麻的、无法纾解的疼痛。
君泷坊那些守卫一直沉默地守在四周,像是黑暗中的影子,沈鸾衣脸色苍白,她偏头看着江亦言,看见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然后被压了下去,沈鸾衣心头忽生一抹凄凉,人世悲苦,难求幸福。【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