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金瓦, 杏花如雪。
廊前画帘轻卷,落英缤纷,彩绶流苏随风轻轻摇曳。
暖风骀荡,漫天飞舞的花瓣随之涌入长廊, 恍如一场花雨。
金兰笑着拂开掉落进书页里的落花, 抬头望向芳草满庭、花光浓艳的庭院。
花障绿藤繁茂, 枝叶间垂满浅红、娇红、大红的各色花朵, 微风轻拂, 红英徐徐飘落。
身着纱袄绫裙的宫女捧着漆盘从花障下走过,裙琚曳地声沙沙轻响,好似落雨。
小满跪坐在红毡子旁, 撤走黑漆小花几上已经凉了的茶水,奉上一盘黄澄澄的枇杷,一盘鲜红明润的樱桃,一碗玫瑰芍药花糕,一碗丝窝、虎眼糖,重新斟了一盏茶。
茶汤浅碧, 清香扑鼻。
无可奈何春去也,且将樱笋饯春归。
金兰放下书,喝了口茶。
长廊里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宫人们簇拥着刚刚下朝的朱瑄过来了。
小满、杜岩和廊下侍立的宫人纷纷站起身, 恭恭敬敬朝朱瑄行礼。
他登基四年多了, 朝政稳定, 秩序清宁, 不管在朝堂还是在民间,皇帝威望日隆。
金兰也要起身,朱瑄加快脚步走上前,俯身按住她的手臂“别起来了,我过来陪你坐一坐,还要去左顺门接见大臣。”
他脱了长靴,坐到毡子上,金兰顺势靠进他怀里,继续翻书。
朱瑄抱着她,低头亲她发顶。
周围的宫人习以为常,站起身,继续扇炉子煮茶、摘花,用新鲜的玫瑰芍药蒸制花糕。
皇上登基以来,和皇后同起同卧,同进同出,朝夕不离。皇后娘娘每天早上送皇上去乾清宫,每天晚上等皇上回来用膳,不管皇上忙到多晚,她都会等着。皇上每晚留宿坤宁宫,白天也常常待在坤宁宫陪伴皇后,一年到头,天天都是如此。
有御史上疏批评皇上,认为皇上整天待在坤宁宫,不合于礼,皇上未加理睬。
其他朝臣纷纷骂那个上疏的御史多事,皇上勤于政事,风雨不辍,从来不曾荒废朝政,无可指摘。御史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小心皇上一气之下干脆让皇后娘娘搬进乾清宫
以皇上的乾纲独断,他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小满奉茶,朱瑄一手搂着金兰,一手接过茶盏。
金兰依偎在他胸膛上,伸手帮他揭开杯盖,凑上前,轻吹几口,眼帘抬起,笑着看他“天气慢慢热起来了,你这么忙,中午就别回来了,小心中了暑气。”
朱瑄越来越黏人了。
他早上去上朝,下朝就回来看她,陪她用点心茶食,说一会儿话,然后接着去外廷接见大臣,处理政务。忙完之后又立刻回坤宁宫,看不到她就马上派人去催促她回宫,有时候更是直接命人把所有奏折送到坤宁宫,在暖阁里批改奏折,逼她在一边陪着,她刚刚出去一会儿,他的人很快就会出来找她。
两人的书房是打通的,她在书案前看书写字的时候,他时不时会放下奏折,绕到她背后看她,抱着她亲一会儿。
金兰以为过一段时间朱瑄会恢复正常,结果这两年他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天天下朝就回坤宁宫。
也难怪朝中大臣嘀咕,她有时候都有点嫌朱瑄缠人。
朱瑄喝了口茶,撂下茶盏,搂着金兰,低头继续亲她“不碍事,一路从穿堂走过来,晒不着。”
金兰觉得痒,咯咯笑了几声,放下书,叹道“罢了,你回来的话,我根本没法看书,你陪我下棋吧。”
她一个人坐着看书的时候,朱瑄倒也不会故意闹她,不过他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坐在那里默默地凝视她,她怎么可能还能继续心无旁骛地读书
宫人挪走花几,搬来双陆棋桌。
朱瑄低头,帮金兰卷起袖子。
金兰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欲言又止。
外廷的消息已经传遍后宫,罗云瑾几次上疏请求归朝,朱瑄断然拒绝。
现在外廷后宫议论纷纷,认为朱瑄这是准备将罗云瑾赶出司礼监。
当初罗云瑾去辽东的时候,金兰松了口气,以为朱瑄和罗云瑾之间已经彻底放下往事,成为一对真正的君臣。
没想到罗云瑾会突然要求回京。
这件事其实是朱瑄太固执了,他任命罗云瑾总督军务的时候说过,只要罗云瑾平定辽东,就会让他回京,现在辽东那边已经奉上降表,继续纳贡,朱瑄早就可以召回罗云瑾,他却迟迟没有下旨。
朱瑄一反常态,罗云瑾也行事诡异,他似乎急着回京,顾不上朝野非议,上疏请求还朝。
结果就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金兰经常帮朱瑄整理奏疏,有时候也会对朝政发表自己的见解,如果罗云瑾只是一个普通的司礼监太监,她可以劝劝朱瑄。
可惜罗云瑾不是。
她开口相劝,罗云瑾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
金兰权衡再三,拿起琉璃骰子,轻轻一扔,骰子在棋桌上打转,嗡嗡直响。
她还是不要多管为好。
玩了一会儿双陆,吃了些茶食,甜食房送来一大盅樱桃煎,碎冰还没化,揭开盖子,凉气盈满瓷盅,盛盅的盘子挂满水珠。
金兰有些心虚地瞥一眼朱瑄,他管得很严,不许她吃这些寒凉之物。
朱瑄看着她,目光比拂过杏花枝头的清风还要柔和,拿起匙子递给她“吃这一盅就够了,不许贪嘴。”
金兰笑了笑,接过匙子,他今天真好说话,她还没撒娇呢。
朱瑄唇角微挑,坐在毡子上,静静地凝视她,肩头落满杏花。
等金兰吃完,他拉着她在云蒸霞蔚的杏花林里漫步消食,她有些困了,眼皮发沉,打了几个哈欠。
朱瑄送金兰回暖阁,看她脱了衫袄躺下,帮她盖上锦被。
金兰枕着松软的竹丝枕头,摇摇朱瑄的手“我睡了,你去忙吧,别劳累着。”
朱瑄嗯一声,俯身吻她眉心,“你睡吧,我这就走。”
他没有马上走,坐在榻边沿上,低头看着金兰。
金兰睡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时发现他还在“你怎么还没走”
朱瑄俯身,手指轻抚她的面颊“我舍不得圆圆。”
金兰怔了怔,轻笑着推他“你快去忙罢,一天比一天烦人了。”
朱瑄没动,双眸一眨不眨地看她“圆圆嫌我烦吗”
金兰打了个哈欠,半梦半醒,双眼朦胧“有点烦”
朱瑄轻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小混账。”
他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扫墨走到珠帘外小声提醒他时辰,这才起身出去。
今天大臣们齐聚左顺门,商讨宗室藩王的事,吵成一团。
宗室繁衍太多,人口膨胀,宗室俸禄已经成为朝廷的巨大负担,各地陆续上折子抱怨说他们实在无力奉养宗室。户部侍郎上疏,宗室人口已达数万,光是每年的岁禄,已经高达几百万石,这还不算王府庄田店铺所带来的的赋税流失。
唐宋以来,亲王居京、遥领、王爵不世袭,本朝亲王俱是实封,就藩,王爵世袭,俸禄优厚,前朝有一年的宗藩岁禄居然占了朝廷一年全部支出的两成
皇子中,嫡长子继承大统,其他诸子封为亲王,亲王嫡长子为王世子,诸子封郡王,郡王嫡长子为郡王世子,郡王世子诸子封镇国将军,孙为辅国将军,曾孙为奉国将军朝廷全部供给银米。
从前藩王还能领兵打仗,拱卫京师,经过几代帝王的打压,现在的宗室不能参与朝政、不得与朝臣结交、不能和勋贵联姻,形同废人,只能坐等朝廷奉养。
大臣隐晦地提出朝廷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废人了,而且藩王们被拘束在封地上,镇日无所事事,好吃懒做,一个比一个能生,人口数量还会继续膨胀。
但是亲王封藩是祖宗定下的规矩,轻易不能更改,否则可能引发朝堂动荡,危及社稷。
谢骞上疏,建议开宗学,让藩王子孙入宗学读书,品学兼优者,可以参加科举考试。
这等于允许宗室子弟出仕,让他们自食其力,以减轻朝廷负担。
礼部坚决反对谢骞的这个建议朝廷祖制,岂能说改就改
元辅徐甫也不同意让宗室子弟参加科举考试,内阁大臣中,只有向来和谢骞不对付的吴健附议他的奏疏,吴健早就看宗室藩王不顺眼了。
几位大臣各执己见,吵得脸红脖子粗,殿前内官出列,轻轻地咳嗽一声。
大臣们立刻停下争执。
谢骞退回原位,和其他阁臣比起来,他资历尚浅,递上奏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建议会被其他大臣指责。
大臣们之所以不同意他的建议,并不是目光短浅,其实朝中大臣早就认识到宗室藩王已经成为朝廷的一大负担,他们反对,一是出于维护祖制的本能,二则是不敢让朱瑄背上苛待宗室的千古骂名。
如果朱瑄日后反悔,提出建议的大臣少不得要背上一个离间骨肉的罪名。
大臣们转而讨论水患的事,谢骞不再开口,站在角落里,默默整理思路。
不一会儿,内官敲响钟声。
朱瑄起身回乾清宫,大臣们恭送圣驾。
谢骞走出庑房,听到前面两位阁臣笑着低语“皇上肯定又是回坤宁宫去。”
他笑了笑。
刚刚走出回廊,乾清宫内侍扫墨迎面走过来,笑盈盈朝他致意。
谢骞脚步一顿,含笑回礼。
扫墨笑眯眯地道“万岁嘱咐小的问谢詹事一句话,谢詹事的奏疏说可以允许宗室子弟参加乡试、会试,等他们考名后,该如何授予官职”
谢骞一愣,片刻后,听懂扫墨的暗示,热流滚过四肢百骸皇上支持他的建议
皇上果然有改革历代弊政的决心,即使这么做会让他背上不敬祖宗、苛待宗室的骂名。
谢骞压抑住兴奋之情,道“自当除授王府官职,令宗室子弟互相竞争。”
扫墨点点头,板起面孔“奉圣上口谕,谢詹事有什么良策,尽管畅所欲言,不必有所顾虑。”
谢骞心潮澎湃,恭恭敬敬地道“微臣领命。”
出了大内宫城,爬上马背,谢骞仍然激动不已,只等回家就能奋笔疾书,拟出一份详细的宗室宗学制度。
他狠狠地夹一夹马腹,驰出长街。
刚走出一里地,迎面马蹄声震如奔雷,轰隆作响。
轰鸣声在巍然耸立的宫墙之间回荡盘旋,仿佛踏在每个人心头上,震得人心口发颤。
谢骞双手发抖,抬起头,前方烟尘滚滚,马蹄声越来越近。
他座下的马驹受到惊吓,摇头晃脑,不停转圈,他赶紧爬下马背,让随从安抚马驹,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须臾,漫天的沙尘中猛地跃出一人一骑,宛若离弦的利箭一般,破空而至,穿过长街,卷起一阵狂风。
行走于道旁的官员骂骂咧咧,纷纷闪躲。
宫门前的禁卫如临大敌,抓起缨枪,吆喝叫骂,朝着那一人一骑扑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黑马在宫门前停了下来,扬起前蹄,发出声声高亢的嘶鸣,把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骑手被狠狠抛出几丈远,摔落在青砖地上,不知生死。
黑马摇头摆尾,嘶叫悲鸣,轰然倒地,口吐白沫。
禁卫们围在一边,摇摇头这马精疲力竭,是被活活累死的。
他们围着黑马叹息了几句,走到骑手身边,手中缨枪拨了拨骑手。
谢骞站在一边,垫脚张望,目光落到骑手苍白的脸上,心里咯噔一声。
禁卫也认出了骑手的身份,一脸惊骇,手中缨枪紧紧抵在骑手的脖颈间。【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