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瑾刚踏进院子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茶香味。
院中没有护卫、内官侍立, 朱瑄身着一件墨绿暗纹绿麒麟孔雀锦袍,戴大帽, 系带严整地打了结扣垂在颌下,正坐在石桌旁吃茶, 桌旁一只红泥小火炉,火苗随风轻轻摇曳,炉子上煨了一壶滚沸的茶水,茶水微沸, 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
罗云瑾走过去。
朱瑄低着头, 帽檐底下露出半边苍白的侧脸,抬手示意他坐下“大和尚出去了,就劳罗统领把这盘棋走完罢。”
罗云瑾依言坐下, 凤眸扫一眼棋盘,手指从棋笥里拈出一枚黑子, 放在棋盘上。
朱瑄望着棋盘,笑了笑“是你教会她下棋的她总说你聪明,琴棋书画样样都出众, 果然如此。”
大和尚绞尽脑汁思索一刻钟也想不到破解之法, 罗云瑾只匆匆看一眼就看清整个棋局, 这一粒落子恰好解了黑子的困境, 盘活了整盘棋。
罗云瑾垂眸,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朱瑄递了杯茶给他。
罗云瑾接过茶盏, 碗中茶汤微微泛绿, 色泽如玉, 这是今年初春的松萝茶,香气逼人,茶味比其他季节的要浓厚。
他在御茶房待过,光看茶汤的颜色和茶叶舒展的姿态就认得出茶盏里盛的是什么茶。
那时候金兰也在御茶房,不过不是学认茶,只是做一些粗使活计。
罗云瑾生得漂亮,各监掌事太监都对他高看一眼,认为他前途无量,御茶房的主事直接让他学泡茶。他读书习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茶经之类的书可以倒背如流,偏偏不懂怎么辨别茶叶、怎么煎煮茶汤。一开始他经常受罚,掌事太监生气的时候,直接将滚沸的茶汤往他脸上泼,他闻不到茶汤的香气,只记得那一盏盏沸水灼烧皮肤的痛苦和茶水凉了之后齿间茶叶的苦涩滋味。
金兰懂茶叶,她鼻子灵,舌头更灵,喝一口茶水就知道是什么茶叶、什么季节的、煎煮的火候是什么。但是她不能出头,她要继续待在朱瑄身边照顾他。
“我教你呀,云瑾哥我闻一闻就知道是什么茶叶”
后来每次罗云瑾去掌事太监那里回话,金兰就一脸紧张地跟在他身边,故意拿了笤帚整理架子、帮着烧炉子烧热水、给掌事太监捏肩膀,拖拖拉拉赖在屋子里,一边探头探脑嗅茶杯里的茶水,一边偷偷给他使眼色,教他辨认茶叶。
罗云瑾不想理会金兰,他觉得金兰脑子有病。
但是金兰从来没有出错。掌事太监故意拿一些陈年的茶叶泡茶,混在当年新摘的茶叶当中煎煮,然后骗所有学辨茶的小宦官让他们辨认,只有金兰一个人能尝得出来。她告诉罗云瑾,于是那天只有罗云瑾一个人没有挨罚。
他不想欠金兰的,问她想要什么回报。
她什么都不要,笑着说“只要能帮上云瑾哥就好。”
罗云瑾不相信,试探了好几次,她果然什么都不要。既不要求他帮皇太子朱瑄做什么,也不要求他对她友善热情。
她只是看他每天被掌事太监责骂心疼他而已。
那以后,罗云瑾依旧对金兰疏冷淡漠,不假辞色。金兰也依旧乐呵呵围着他打转,好像只要能看到他就很高兴,每次他经过,她一定会伸长脖子看他,目光跟着他打转,双眸闪闪发光。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御茶房换了个洒扫的小内官。
罗云瑾去掌事太监房里回话,出来的时候在廊前站了很久,假装不在意地和其他人闲聊,然后忽然醒觉他居然在等金兰。
他立刻抬脚离开。
三天之后金兰的身影才重新出现在御茶房的院子里,她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见了他仍是满脸笑容,眼睛乌黑发亮,说话却有气无力的。
御茶房的内官说金兰挨打了,她替皇太子朱瑄受罚,挨了十棍。
第二天罗云瑾出门时犹豫再三,药膏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后还是放下了。他去了御茶房,金兰在院子里扫地,肩背耷拉,可怜巴巴地蜷缩成一团,扫帚比她的人还要高几寸。他走下台阶,长靴踩住了大扫帚。
金兰抬起头,神情恍惚,目光茫然,认出他的时候,眉眼微弯,笑容甜丝丝的“云瑾哥,你来啦。”
他淡淡地嗯一声,拔步去正院。
不一会儿,金兰蹑手蹑脚跟进屋,蹲坐在脚踏上给掌事太监捶腿。掌事太监让罗云瑾和其他几名内官泡茶,考校他们的功夫。
罗云瑾泡茶的时候很专心,可是金兰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他鬼使神差地看她几眼,一时分神,手里的动作就重了点。金兰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看了他一眼。
他心中恼怒,冷冷地回望,眼神里透出几分嫌恶。
金兰一怔。
掌事太监一一品评几人的茶,轮到罗云瑾献茶的时候,金兰忽然蹿了起来,不小心碰到掌事太监的胳膊,打翻了罗云瑾刚刚递上的那杯茶。
茶水溢了出来,洒了金兰一身。她忙跪下谢罪,掌事太监差点被滚烫的茶水溅到,反手就是一巴掌甩过去,赶她出去。
她脸上身上都是热水,脖颈间烫得通红,被打了一巴掌的那半边脸隐在热气中,好像已经肿了。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含泪退了出去。
罗云瑾看都没看她一眼,重新泡了一盏茶。
掌事太监接了他泡的第二盏茶,看了看茶叶的形状和茶水的颜色,点点头“总算长进了。云瑾,你是有造化的人,从明天开始,你可以去前头伺候贵人了我这御茶房留不住你这样的聪明伶俐人,但愿你将来出人头地的时候还记得我这个师父”
罗云瑾怔愣片刻,掌事太监后面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金兰病了,她连扫帚都拿不起来还是坚持来御茶房扫地她知道掌事太监会从他们几人中挑出一个最拔尖的推荐去前头当差,她光凭鼻子闻一闻就能闻得出茶泡得好不好,所以宁可冒着烫伤掌事太监的风险也要撞翻他泡的第一盏茶。
掌事太监拉着他说了不少体己话,等他从正院出来的时候,金兰已经走了。
院子里的内官说“他烫伤了,身上全是泡啧啧,大热天的,这可难办了”
罗云瑾慢慢走出御茶房,一步一步往自己住的屋子走去。走着走着,突然转身,脚步陡然加快,然后越来越快,走到一半,他猛地清醒过来,又转身往回走。
他回屋翻出之前找太医院药房的内官讨来的伤药,去了东宫。
我只是不想欠她的,她因为我烫伤,我不能坐视不管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皇太子朱瑄住在东宫北边的一座宫室里,足不出户,形同幽禁,昭德宫每天派人监视他,不许他出门。看守是个苦差事,昭德宫的内官怨气冲天,罗云瑾只花了几枚小银锞子就顺顺利利进去了。
他站在门前,脚步踟蹰,轻轻推开了门。
屋中光线暗沉,阴森幽冷,四面墙壁光秃秃的,只草草粉刷了一遍,没有装饰壁板,没有案几桌椅软榻香案,更不可能有其他殿宇的珠光宝气、富丽堂皇,甚至连一张像样的拔步床都没有。
东边墙下一张黑漆架子床,没有床帐,金兰趴在编花竹席子上,眉头紧皱,脸色发白,神色痛苦。
少年皇太子朱瑄跪坐在脚踏上,手里拿了把扇子,对着金兰轻摇“圆圆,还疼不疼”
金兰在枕上摇摇头。
罗云瑾走了过去。
朱瑄霍然回头,双眼微微眯着,神情警惕。他长年待在幽室,皮肤苍白,双眸幽黑深沉,样貌看起来还是个瘦弱的少年,但眸子却比他的脸要成熟得多。
“你是罗云瑾”他很快就猜出了罗云瑾的身份。
罗云瑾走到床边,目光落在金兰脸上。
她生得福相,珠圆玉润的,就算瘦也是张伶俐可爱的圆脸,这会儿张开双手趴在席子间,脸色苍白,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罗云瑾挨着床沿坐下,眼眸低垂“怎么趴着不怕碰着伤口”
朱瑄继续给金兰摇扇,淡淡地道“她躺着更不舒服。”
罗云瑾想起来了,金兰前几天受过罚,伤口肯定还没好。他俯身,手指拨开金兰的衣襟。
朱瑄脸色微变,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手指苍白纤长,看起来很虚弱,力道却很大,牢牢攥着他不放。
罗云瑾看他一眼“我想看看她的伤,烫出来的泡有没有破血泡大不大你有没有挑破有没有涂药包扎她这样多久了吃过什么没有”
他一句一句问出口,朱瑄的脸色越来越白。
金兰意识模糊,听见罗云瑾说话的声音,慢慢抬起眼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脑袋一歪,眸中浮起亮晶晶的笑影“云瑾哥”
罗云瑾低头看她,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一点“嗯。”
“你怎么来了”金兰费力抬起头,疼得眉头紧皱,“你来看我的”
罗云瑾眉头微皱,轻轻拍一下她的发顶“躺回去。”
她喔一声,轻轻把脑袋放回枕上,眼睛眨呀眨的,含笑看着他,好像怕他跑了似的。
朱瑄沉默着听他们说话,松开了紧攥着罗云瑾的手。
罗云瑾拨开金兰的衣襟,俯身细看她颈间、胸前的伤口,雪白的肌肤上一大片烫伤的痕迹,颈间到肩膀的地方一溜水泡,看起来有些狰狞。他眉头皱得愈紧居然烫得这么严重
如果当时就用冷水冲的话可能会好一点,可是谁会管她的死活她忍着痛楚退出正院的时候,他看都没看她一眼。
罗云瑾手指轻颤。
金兰皱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松开手,问朱瑄“有没有干净的清水伤药呢”
朱瑄面容冷凝,眸光晦暗“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找他们讨要,他们什么都不给我。圆圆只能忍着。”
罗云瑾立刻起身出去,回来时端了盆清水,朱瑄卷起袖子站起来,接过铜盆放在床边架子上。
两人合力扶起金兰,朱瑄脱了靴子爬上床,坐在床头,让她靠在他怀里,小心翼翼拨开她的衣衫,露出烫伤的地方。罗云瑾低头,手里拿了银针,一点一点挑开水泡。他是习武之人,动作轻快,力道拿捏得很准,金兰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他已经处理好伤口,抹好了药。
金兰有些发热,神志朦胧,迷迷糊糊中皱着眉,怔怔地望着罗云瑾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孔,忽然道“云瑾哥你真好看。”
罗云瑾顿了一下,眼睫抬起。
金兰脸色雪白,眉头轻蹙,含笑凝视着他,额前鬓边爬满细汗,神情痛苦,双唇泛白,眼中却潋滟着笑影。
他扭开了脸。
朱瑄看了他一眼,摸摸金兰的额头,低头问她“圆圆,还疼不疼”
金兰清醒过来,发了一会儿呆,轻笑“不疼会不会留疤呀”语气轻松,声音却虚弱绵软。
罗云瑾没说话。
朱瑄给金兰擦汗,轻声说“不会的,这药是宫里妃嫔常用的,过两天就好了。”
他没有骗人,金兰的烫伤好了以后果然没有留疤,皮肤依旧光滑细嫩,白如细雪。
等她好利索的时候,罗云瑾已经不必去御茶房点卯。内书堂的几次考核,他次次夺得魁首,宫宴上他为嘉平帝奉茶,嘉平帝夸他手艺好,见他生得风姿出众,多问了几句,得知他在内书堂表现优异,立刻对身边侍立的钱兴道“是个伶俐人,就不要再让他做泡茶这样的活计了,大材小用等他结业的时候拨去文书房使唤看看。”
钱兴笑着应喏。
罗云瑾还没从内书堂结业就获得嘉平帝的赏识,昔日那些掌事太监纷纷上门恭贺,欺压过他的人则送上厚礼给他赔罪。
他觉得自己欠金兰一份情,问她想要什么。
金兰想了想,说“我喜欢松萝茶,可是南边进贡的茶叶都是有数的,云瑾哥帮我找掌事的齐公公讨点茶叶罢。”
罗云瑾记下她的要求,时不时找掌事太监讨几包茶叶,齐公公不敢怠慢他,给他的茶叶都是上好的,甚至比宫嫔吃的茶叶还要好。
他送了金兰那么多的松萝茶,光是闻到香气就能闻出来。
掌事太监教了他那么多,他几乎都忘了,独独记住了松萝茶的味道。
罗云瑾抿了口茶。
朱瑄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颌下的系带滑落至颈间“谢骞知道你的身份了”
罗云瑾道“是。”
他知道自己身边全是朱瑄的眼线,这些事瞒不住东宫。
朱瑄道“谢骞是聪明人。”
罗云瑾没说话。
朱瑄低头,拿起一叠装在筒中的文书,推到罗云瑾跟前。
罗云瑾以为朱瑄要自己利用掌东厂的职权查什么人,抽出文书,翻开随意扫了两眼,脸色骤变。
“我答应过她”朱瑄站了起来,袖子扫过棋盘,“她哭着求我”
罗云瑾双手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朱瑄背对着他,语气冷漠“此次我协助宋素卿主持治河工程,让人翻出了工部库房积压的文书找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找到了。张斌死了,钱兴会蛰伏一段时日。罗云瑾,你祖父到底是畏罪自尽还是被人诬陷,你自己去查,不管真相是什么,不管诬陷你祖父的人是什么身份我会为你祖父雪冤。”
“我答应过她,不会食言。”
罗云瑾双臂微微发抖。
朱瑄轻轻笑了一下“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我求她留在我身边,只要她能留下,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她只提出了这么一个请求。”
“云瑾哥是个好人他以前是个贵公子如果他祖父没获罪的话,他可以读书科举做大官五哥,我求你,如果你将来能做主了,可不可以帮云瑾哥的祖父翻案不管他祖父是怎么死的被人冤枉也好,真的畏罪自尽也好至少让他知道真相。”
她泪眼朦胧,望着朱瑄“五哥,我求你。”
他怎么舍得拒绝她
“她很少求我做什么,她从来不会为难我。”朱瑄回头,目光冰冷,“唯一求我的一件事,还是为了你。”
罗云瑾一震,感觉像是突然被人捅了一刀,刀尖还不停在五脏六腑间绞动,锥心刺骨的疼。【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