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 狂风骤雨。
万丈雨帘垂挂而下, 西苑幽静繁茂的林木浸泡在蒙蒙水雾之中, 水花飞溅,天地之间一片迷蒙水色, 几丈之内,看不清人影,听不清人声, 唯有轰隆隆的雷鸣和哗哗雨声。池畔水浪翻涌, 乱涛拍岸,卷起雪白的水沫, 岛上千姿百态的太湖石被雨水冲刷得玲珑剔透, 数千道水流从孔隙中迸射而出, 形成一道道叠石瀑布, 犹如银河泄地,三山五岳,百洞千壑,千峰万岭尽在一岛之间, 苍劲嵯峨,轰响声似万马奔腾。
金兰头戴风帽,身上披了一件不怕雨的大红羽纱鹤氅,手里撑了把硕大的罗伞,迎着暴雨拾级而上。
朱瑄走在她前面, 狂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袍, 他面色苍白, 身影纤瘦清癯,似弱柳孤松,仿佛随时会被这场骤雨吞噬,飞溅的雨水落在他脸上,打湿了他的鬓角,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薄唇轻抿。
金兰的目光落在他白如细雪的脸庞上,有些心疼他,可是她知道如果再一次让步可能永远无法逼迫朱瑄主动坦白,她得狠下心肠,以毒攻毒。
宫人远远缀在两人身后,他俩冒雨出行,杜岩根本劝不住,无奈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上了岛,朱瑄拉着金兰登上石阶,示意宫人在底下等着,不许靠近,宫人噤若寒蝉,守在山下,唯有扫墨、小满、杜岩几人远远地跟在后面,怕他们路上摔着了。
大雨如注,几个留守广寒殿的老宦官闲着无事,正坐在廊庑里吃酒赌钱,突然看见雨中走来一男一女,吓了一跳,待认出男子正是当朝皇太子朱瑄后,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匆匆藏好围棋,一脸笑容地迎上前“这么大的雨千岁爷怎么会突然来此”
朱瑄拉着金兰走进长廊,转身,接过她手里的罗伞交给宫人,低头摘下她头上的风帽,解开鹤氅系带,摸了摸她鬓边,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发丝干燥。
老宦官烧起火盆,捧来热茶和几盘果子,殷勤伺候,朱瑄接了盏茶递给金兰暖手,淡淡地道“都下去吧,孤带着太子妃过来看看景。”
众人不敢多问,低着头退了出去。
广寒殿位于琼华岛山巅之处,飞楼复阁,广亭危榭,视野广阔,站在楼阁前远眺,可以尽情俯瞰太液池和北海沿岸景致。金兰捧着热茶,环顾一圈,雨势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天地交融,辨不出东西南北,视野所及之处一片蒙蒙水雾。她想起那天逛西苑的情景,天晴如洗,清波粼粼,山光水色,风景如画。
朱瑄站在廊前,负手而立,雨帘高挂,朦胧的光影映在他身上,他望着水浪翻涌的太液池,轻声问“喜欢这里吗”
金兰走到他身后,拿茶杯去烫他的手心,想让他暖和一点“这里视野开阔晴天时在这里凭栏远眺,风景一定很好,风吹着又凉快。”
朱瑄矗立在蒙蒙水光中,回头看着金兰“北枕居庸,东挹沧海,西掖太行,嵩岱并立乎前,大河横带乎中,俯视江淮,一目无际春有绿树红花,夏有蒲苇芰荷,秋有漫山锦绣,冬有雪满长空圆圆,你以前最喜欢这里。”
金兰一怔。
朱瑄拿走她手里的茶杯,放在阑干上,握住她的手“你问我广寒殿到底有什么圆圆,这里葬了一个人,你以后会在梦中成为过去的她。”
一记惊雷炸响,风雨大作,檐角悬铃叮当震动。
金兰瞪大了眸子,呆呆地站在朱瑄面前,半天回不过神。雨珠拂进长廊,落在她脸上。
朱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发颤,低头吻她的眉心。
冰凉的吻落在眉间。
金兰早就猜到了某种可能,他闲暇时最喜欢看的书是剪灯新话,她早把那本书翻来覆去翻了很多遍。书中有许多离奇的鬼怪故事,有人心系情郎、灵魂出窍,隔着万里之遥和情郎在梦中相会,有人投胎转世还记得前生姻缘、辛辛苦苦找到前世情人再续前缘朱瑄知道她的喜好,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他喜欢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脸,他的过去曾出现一个叫圆圆的女子,那个人是她。
她有时候会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也许朱瑄是自己前世的丈夫,自己和他约好过奈何桥的时候不喝孟婆汤,来世再会,结果她把朱瑄给忘记了,所以朱瑄看到她时才会是那种表情,好像她欠了他很多债似的民间不是都说朱瑄是神仙托生的么他生得这么好看,气度出尘,兴许真的是下凡历劫的神仙。
朱瑄搂住金兰,手臂勒在她腰上“你相信我吗”
“我信你”金兰喃喃地道,“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没离开过湖广,我连府城都没去过”
她相信朱瑄,她只是反应不过来。
朱瑄闭了闭眼睛“你以后会见到我的,见到小时候的我”
金兰一脸怔忪。
大雨瓢泼而下,雪亮闪电撕裂雨幕,朱瑄紧紧地搂着她,声音沙哑“我阿娘是宫中女官,她生下我后,将我藏在安乐堂养大,那时候安乐堂的提督太监帮我阿娘隐瞒了我的身份可我不能踏出幽室一步,没有人教我读书,没有人和我说话,小时候的我是个结巴阿娘死去以后,我又被关进幽室里后来有个人来到我身边,她照顾我,陪伴我,教我读书写字,我问她是谁,她说她什么都不记得,她只知道自己叫圆圆,她在做梦。”
圆圆陪他长大,陪他度过那些艰苦寂寞的岁月,帮他争取出阁读书的机会,他俩相依为命。
金兰心绪缭乱,额前沁出细汗难道她和书上那个故事里的女子一样,因为太喜欢朱瑄,所以梦里回到他的过去,附身到别人身上照顾他
简直匪夷所思
难怪朱瑄一直不肯告诉她,如果刚成婚的时候朱瑄和她说这些,她一定以为皇太子被拘禁太久,患了失心疯。
她心乱如麻,抱着朱瑄,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感觉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后来呢”
朱瑄停顿了很久,慢慢地道“后来你走了罗云瑾把那个你葬在这里我不知道怎么去找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回到我身边,我只知道你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六年”
圆圆就像书中那些仙人鬼怪,忽然来到他的身边,他们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她离开的时候同样很突然,没有一丝迹象,他甚至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你真傻啊”金兰心头轻颤,紧紧搂住朱瑄,“如果你一直等不到我呢”
朱瑄闭上眼睛“我可以等你一辈子。”
语气平淡,却重若万钧。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金兰颤声道,一颗心像是被人狠狠攥在手里,五脏六腑隐隐生疼,泪水夺眶而出。
朱瑄唇角微挑“我知道就够了。”
他无法挽回的过去,是她注定的将来他们的人生是倒错的,何必要她陪他一起去回忆那些改变不了的痛苦和别离早早告诉她,她只会迷茫忐忑,背负起不该由她承担的压力。她应该每天高高兴兴、无忧无愁,他不想看到她皱一下眉头。
她已经成了他的妻子,她以后的岁月有他相伴,对他来说,足够了。
大雨依然气势磅礴,雨水顺着瓦檐哗哗流淌,檐前挂起数万枝银剑,片片雪刃汹涌咆哮着坠下高楼。
金兰哭得浑身发抖,她低头抹去泪珠,结果越抹眼泪流得更凶,怎么都停不下来。
对朱瑄来说,他们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去,可对现在的她来说什么都还没有发生。朱瑄的甜蜜和痛苦都是真实的,他记得所有事情,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可能理解他现在的心境,她不明白他偶尔的阴戾和痛苦,他只能一个人一遍遍回忆那些过往,在孤独中等待她再次出现。
她哭得满脸是泪。
朱瑄叹口气,抱起金兰走回内殿,掀开帐幔,放下她,给她裹好被子,转身出去,把宦官刚才取暖的火盆挪到里间床榻前。他身份高贵,奴仆簇拥,不大习惯做伺候人的活,笨手笨脚的,差点打翻火盆。
金兰泪眼朦胧,躺在床榻上抬头看他,他俯身摸她的脸,低头吻她。她伸手搂住他的脖颈,湿漉漉的唇追着他不放,双手往下,撕开他身上穿的常服。
朱瑄呼吸越来越急促,轻轻按住她的手,声音带笑“早上在净房的时候不是说累着了吗我要抱你,你还咬我。”
金兰红着脸收回手,被他一把捉住扣紧,他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含住了她的唇。
殿外疾风骤雨,刚才他抱她进屋的时候走得急,居然没有关上门,风直接吹进屋中,帐幔被高高卷起,满屋猎猎风声。金兰冷得直打哆嗦,直往朱瑄怀里钻,他紧紧地抱着她。
青天白日的,轩窗也没关,声音被哗啦啦的雨声盖住了。
回廊外光秃秃的山壁间栽了一丛翠绿肥润的芭蕉,两片新叶刚刚冒头,鲜柔娇嫩,绿得透亮,雨水倾盆,嫩叶承受不住雨珠猛烈地击打,温顺地舒展开叶片,任雨露汹涌而下。芭蕉丛旁一株石榴树,枝叶在雨中随风摇摆,叶片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被雨水吹打在地,但枝条始终柔韧,任凭狂风暴雨肆虐。
金兰清醒过来的时候,浑身是汗,瘫软在陌生的床榻间,连抬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朱瑄搂着她,呼吸声粗重,手指轻轻拨弄她潮乎乎的长发。
她慢慢地翻个身,抓起一束朱瑄的头发缠在手指上,外面的雨声铺天盖地,她的心情却很平和“其实我查过东宫名册没有一个叫圆圆的宫女。”
刚才太乱来了这会儿声音都哑了。
朱瑄轻笑“我知道你查过你查不到的,你梦中附身的那个人是个小内官。”
关于她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被抹除掉了,可能认识她的老仆也都被打发去了南直隶。
金兰一惊,目瞪口呆“我居然会变成一个宦官”她不想当太监啊即使是做梦也不想
朱瑄嘴角轻扬,觉得她全心信任自己的样子无比可爱,低头亲她“不是宦官,圆圆还是女孩子不过别人不知道。”
金兰下意识问“罗云瑾也知道”
不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罗云瑾不可能一眼就认出她。
朱瑄收起笑意,淡淡地道“他知道”
金兰知道他不想听自己提起罗云瑾,不过既然都说开了,不如一次性问清楚“我以前不对,梦里的我喜欢过罗云瑾”
朱瑄看她一眼,神色淡淡的,双眸幽深“那时候我还小”
语气怪怪的,有点赌气的意思,藏不住的嫉妒和不甘。
言下之意,她确实喜欢过罗云瑾。
金兰不由一阵心虚如果她什么都不记得的话,乍一下遇见小时候的朱瑄和十六七岁风华正茂、俊秀无双的罗云瑾,确实很有可能先喜欢上后者虽然罗云瑾是个宦官,但谁叫朱瑄年纪小呢
她接着问“不会连陆瑛都知道我是女儿身吧”
这回朱瑄摇了摇头“你和陆瑛只是认识而已,后来疏远了。”
陆瑛不知道她是女儿身,还是喜欢上了她。不过这些不需要告诉她,她只把陆瑛当成朋友,后来陆瑛刻意疏远,她以为陆瑛瞧不起她的身份,没有多想。
金兰故意扯了扯朱瑄的头发“五哥,你不让我见罗云瑾,是不是怕我又先喜欢上他”
朱瑄沉默。
金兰挑挑眉,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开口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撩起眼帘,捏住了她的下巴。
“圆圆,我以为可以和你重新认识,我以为自己不介意从头再来你还没有遇上我,我不该逼你接受这一切,可我已经等了你六年,我不能忍受你再和罗云瑾有什么瓜葛”他语气冷冽,“你不要去找他。”
金兰长长地叹口气,凑上前亲朱瑄“我没有去找他我威胁你的话是骗你的,罗云瑾今天不会去仁寿宫,我也不会去长街等他我只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关于圆圆的事。”
朱瑄一愣,柔情涌动,低头吻她,“圆圆,我昨晚不该凶你我错了。”
金兰失笑,他居然还记得道歉很好,态度还算诚恳。
“以后不许乱发脾气”她竖起手指戳了戳朱瑄的胸膛,“下一次再这样,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狠话,只好道,“我就一个月不理你。”
朱瑄听出她语气里的笑意,捧住她的手,低头吻她指尖。
她总是这么宽容,舍不得对他太严厉。
说话间,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势渐缓,飘荡的帐幔垂落下来,大敞着的门边湿漉漉的全是水痕。
朱瑄下了床,捡起刚才甩落在床前地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帮金兰穿上,自己也穿戴好了,转身,用鹤氅把她从头到脚裹起来她头发太乱了,挽发的发须又被他扯断了,这里没有妆奁,没法梳发髻,杜岩他们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包起来。虽然欲盖弥彰,但是总比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要好。
杜岩、扫墨和小满一直在外面廊庑里等,几人不敢进屋,冻得直打哆嗦,终于看见朱瑄出了门,忙上前迎奉。目光落到被朱瑄紧紧搂在怀里、藏在宽袖底下、只露出莹白下巴的金兰身上,赶紧飞快挪开,不敢多看。
朱瑄揽着金兰走下高阁,回头凝望广寒殿的东南角。
金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里的坡顶栽了一株石榴树,雨丝飞扬,石榴树静静矗立她心有所感,陆瑛和罗云瑾同时出现在广寒殿,应该是在祭拜她,那棵树也许就是墓碑。
这种感觉很奇怪,树下埋葬了一个人,那个人也算是她
朱瑄回头,抱紧了金兰“圆圆,我们回家。”
她嗯一声“好,回家。”
回到东宫的时候已经天黑了,雨还在下,长街的坑坑洼洼里蓄满了雨水,灯火照耀下,一地银光闪烁,像落了一地的星辰。
金兰逼着朱瑄喝姜汤,看他乖乖喝完了才许他去洗漱。
这两天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两人都心力交瘁。朱瑄尤其疲累,洗了澡出来,身上微微有点发热。他有什么事喜欢闷在心里,现在被金兰逼着说了出来,像久病的人猛地服下一剂猛药,一下没见好,反倒把一直积压的旧毛病都勾了起来,来势汹汹,用晚膳的时候昏昏沉沉的,只喝了两口粥。
金兰不放心,扶他躺下,让扫墨去请太医院的院判。院判诊过脉后,眼神闪烁了两下,请金兰屏退宫人。
她心惊肉跳,手心里出了汗,等着院判开口。
院判吞吞吐吐地道“暑去凉来千岁爷体虚,正当收敛神气,勤加保养”
金兰听明白了朱瑄这些天忙里忙外,又有点纵欲过度院判这是在委婉暗示她应该劝朱瑄节制点,不要胡来。
他平时都很节制的她脸上微热。
杜岩和扫墨蹑手蹑脚进殿“殿下,小满自作主张,把您的衣箱妆奁搬回来了,我们拦不住”
金兰嘴角轻轻一抽。什么叫拦不住明明是他们几个人一起搬的
她挥挥手。
杜岩和扫墨知道她这是默许了,顿时眉飞色舞,欢天喜地告退出去,指挥宫人继续搬运。
朱瑄被宫人搬动箱笼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睛,眼神迷茫。
金兰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脸“五哥,睡吧,我今天搬回来。”
朱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翻身坐起,低头在枕边一阵摸索。
“想找什么我帮你找”金兰脱了鞋上床。
朱瑄没有吭声,掀开锦被,从床头找到床脚,几床被子都翻开了丢在一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茄袋,塞进金兰手中。
那是只普普通通的旧茄袋,核桃大小,绣的是梅兰竹菊纹样,她扯开系带,里头掉出一缕用帛带束起来的发丝,发丝显然不是一个人的,一半发丝纤细柔软,另一半要粗硬些。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朱瑄望着躺在她掌心里的发丝,“圆圆,我早就想娶你了可我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我怕我保护不了你那年你本来可以出宫的你没走,你留了下来,为了我。”
他吻了她,把她按在怀里狠狠地吻她,她答应会永远陪着他。
他要娶她。
她答应了。
“圆圆”朱瑄脸上浮起几丝甜蜜的笑容,躺回枕上,“其实你已经嫁过我一次了。”
他们偷偷订下盟约,说好了要一起白头到老,在他心里,圆圆早就是他的妻了。
他沉沉睡去。
金兰怔住,心口一紧,仿佛有利箭穿胸而过,锥心刺骨的疼。
八岁那年,朱瑄苦尽甘来,被册封为皇太子,就在当天,和他相依为命的生母暴毙于安乐堂。
十五岁那年,朱瑄和她秘密定下婚约,她许诺会永远陪在他身边,就在他十六岁生日的当天,她突然离开,他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多年幽禁,八岁失去生母,十六岁失去妻子。
六年的等待后,朱瑄二十多岁,终于等到了一无所知的她,和她重逢。
而她只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
金兰心中大恸,握紧香囊,泪如泉涌。【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