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庙坐落在城南, 天坛之北,庙里供奉有伏羲、神农、黄帝三位神话人物,还有孙思邈、扁鹊等历代名医,庙中和尚会针灸,通医理,附近百姓常来庙中求医问诊, 也有妇人来求子求姻缘的。
佛会并不算盛大, 庙中大堂打扫得一尘不染,经幡飘扬, 香烟袅袅, 供桌设一金盆, 盆内摆满茉莉、玉兰、玫瑰、芍药、玉簪等各色鲜花, 中间一朵盛放的白莲,镶嵌红蓝宝石镀金香炉内焚烧檀木, 浓香熏熏。
仪式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恭迎佛像毕,引磬、大磬、钟鼓、木鱼次第响起,僧众居士虔诚诵唱, 满殿钟鼓齐鸣,梵音大作。
一名小僧走到金兰面前,奉上金匙。
贺家既信佛,也崇道, 求过签, 喝过符水, 不过家中没有举行过浴佛仪式,只吃乌米饭、缘豆应景罢了。金兰一边观察其他人怎么做,一边装出从容自若的样子,接过金匙,从金盆里舀起香水灌溉佛像。身着法衣的僧众围在她身边低声念诵佛号。
仪式结束,杜岩请金兰去后院稍等。
“今天宫里也有佛会,老娘娘说要为千岁爷祈福,千岁爷暂时脱不开身。”
宫里有供后妃清修的寺庙道观,周太后在宫中主持佛会,朱瑄无论如何都不能缺席。
金兰心想既然你这么忙,为什么还要偷偷出宫见我
马上就要大婚了,他急什么
枝玉认为私底下见面于礼不合,不赞同金兰前来赴会。
金兰起初也不想来,不过思索片刻后还是改了主意,决定来药王庙见朱瑄。
她是庶女,生母早逝,无所依傍,十几年光阴都在贺家内院度过。她也想早日摆脱祝氏的控制,可她是女孩,注定不能像男子那样离开贺家自谋前程,她唯一的出路就是早日出阁嫁人。
枝玉以叛逆来反抗祝氏对她的不公,而金兰曾经将陈家的婚事当成自己唯一的出路。
一场意外改变了姐妹二人的命运。
金兰清醒地认识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婚事上是多么的可笑。
还是得靠自己啊。
她坐在廊下栏杆前,一手托腮,望着院中一株开得绚烂的海棠花树,默默想着心事。
剪春坐在金兰身边翻花绳,见她面色微沉,胳膊肘碰碰她,笑着问“小姐,你那天翻的牡丹花是怎么翻出来的我怎么总学不会”
金兰回过神,闻言一笑,张开巴掌,接过线绳,指尖上下翻飞,轻拢慢挑,飞快翻出一朵牡丹花。
她十指修长,手指细柔白净,指甲染过凤仙花汁,淡淡几点娇嫩的胭脂色,剪春哪还顾得上记住她翻绳的动作次序,光顾着欣赏她的手了。
两人玩了一会儿,剪春怕金兰累着了,起身去找僧众讨茶水。
金兰低着头继续玩翻花绳。她常常需要在祝氏院子里待上一个上午,静坐无聊,只能自娱自乐,但又不能动作太大引来祝氏的喝骂,她便偷偷和丫鬟玩翻花绳、丢沙包、编草绳、串珠子之类的小游戏。大概是熟能生巧的缘故,她玩这些玩意比谁都精,十几个丫鬟轮番上阵也赢不了她。
微风轻拂,海棠花瓣轻轻飘落,满阶乱红。
金兰瞟一眼阶前凌乱的朱红落花,想翻朵海棠花试试,手指挑来挑去,线绳缠绕在一起,成了个疙瘩。
她正皱眉懊恼,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嗓音如甘露从叶尖滚落,柔和,清澈。
金兰一呆。
宽大的织金襕袍罩了下来,轻轻拂过她的侧脸,一双骨节分明、白净纤细的手按在她手指间的线绳上,微微用力,几个优雅的动作后,乱成一团的线绳有了清晰分明的形状,当中正是一朵海棠花。
金兰一动不动,只有眼帘轻轻撩起。
她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俊眉修目,风姿出尘,皮肤很白,双眸幽黑,身形高挑清癯,乌纱翼善冠,玉革带,皂皮靴,一袭浅月白盘领右襟织金暗云纹袍,袍袖宽大,愈发显得人纤瘦,眼底略有几分青黑,难掩娇弱病容,但这病容并不掩他清朗的风采,反倒让人忍不住对他心生怜惜,生怕一眨眼,他就让暖烘烘的春风给吹化了。
金兰一阵恍惚,心道这人真好看啊。
男人站在她身侧,浓睫交错,眼眸低垂,看到她清亮眸中藏不住的惊艳,薄唇微挑,刹那间眸光灿灿,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常年居于高位的矜贵雍容。
金兰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男人望着她,似乎在等她想起什么。
金兰蓦地睁大眼睛。
朱瑄
初遇的时候她坐在马车里,惊魂甫定,朱瑄坐在高头大马上,宝带琳琅,奴仆簇拥,不怒而威的气势十分骇人,隔得有些远,她心里又害怕,只记得他生得很好看,但其实并没记住他的五官相貌。他那样谪仙般的人,你根本不会去在意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圆脸还是方脸,每次回想,只会记得初见他的那一刻那种叹为观止的惊艳。即使时光飞逝,年华老去,那一瞬间夺人心魄的风姿,谁能忘得掉呢
金兰忘不掉,不过她只是单纯欣赏美人罢了。
她飞快收回手,想要站起身,却忘了朱瑄就站在自己跟前,猛一下窜起来,正好是往他怀里扑的动作。
噗通一声,她结结实实撞进朱瑄怀里。
朱瑄仿佛很诧异,眉峰略皱,但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的,张开双臂抱住金兰。
金兰生得圆润,惊讶之下又没注意力道,猛虎下山似的,一头扎进朱瑄怀里,把他撞得一个趔趄。
朱瑄摇摇晃晃了几下,像是要栽倒。
角落里守门的杜岩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真是人不可貌相太子妃看着腼腆内向,原来这么热情奔放
投怀送抱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大摇大摆从他脑海晃过。
金兰吓得心口怦怦直跳,慌忙拉住朱瑄的胳膊这位可是金尊玉贵的太子爷,要是被她一脑袋撞出点毛病来,她粉身碎骨也赔不起啊
朱瑄眼底闪过一抹恼色,站稳了身子,扶住手忙脚乱的金兰。
“吓着你了”
嗓音当真是温柔,语调缱绻,再冷硬的心肠也会被这婉转的柔情蜜意化成一汪粼粼春水。
金兰冷静下来,飞快后退两步,抬头看着朱瑄,眼神里透着防备我们不熟。
朱瑄轻笑,掩唇咳嗽了一声,面色苍白。
金兰心虚地挪开视线。
她不是故意的,谁让朱瑄不声不响站在她身边吓人
“殿下千岁太子爷”她换了好几个称呼才稳住自己说话的腔调,“您今天为什么要见我”
金兰出门的时候,枝玉叮嘱过她不能问朱瑄她长得像谁,对于寻找替身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万万不能戳破他的美梦。她得装作不知道自己是个替身,一旦问出口,打破表面的平静,即使她长得再像朱瑄喜欢的人,朱瑄也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朱瑄仍是咳嗽,过了一会儿,指指栏杆,“坐着说话罢。”
金兰不敢坐。
朱瑄轻轻地叹口气,上前一步,隔着衣袖,拉起金兰的手。
即使隔了层柔软织物,男人宽大手掌的触感依旧清晰,金兰微微发抖,下意识就要挣开,刚甩了两下,朱瑄又是一声低低的咳嗽,身子微晃。
金兰心里咯噔了一下,怕病恹恹的朱瑄被自己一个力道甩出长廊,只得低了头,任他拉着。
朱瑄手上并没有用力,攥着金兰的手指和他的人一样,轻飘飘的,柔软如云絮。他拉着金兰坐下,松开了手。
金兰立刻扒拉好自己的衣裙袖子,以她最敏捷的速度缩到一边,尽量和朱瑄保持距离。
朱瑄把金兰躲避自己的动作尽收眼底,眼神复杂,薄唇轻挑,无声失笑。
金兰坐得笔直端正,比在祝氏跟前还要严肃,眼睛却不老实,时不时飞快瞟一眼朱瑄,看他也正好看着自己,又立马躲开他的凝视。
“这段时间让你担惊受怕,是我疏忽所致。”朱瑄温和地道。
金兰挑起眼帘。
朱瑄背靠着栏杆,坐姿慵懒,但给人的感觉依旧庄严清冷,“我本想早些和你解释清楚,不过这些天实在是忙。”
他这句话倒不像是在撒谎,金兰心里默默道,全京城应该没有比他更忙的人,短短一个月内在重重压力之下理清错综复杂的局势,以一己之力快刀斩乱麻地结束周太后和郑贵妃的暗暗角力,以一招旁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的奇招盘活整盘棋,还以悍然手腕逼得各部协力合作,赶在一个月内完成大婚典礼还有比他更忙的人吗
她也忙,她忙着背女教书,忙着学规矩,忙着学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储妃,忙着被枝玉揪着头发数落
太子的忙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她的忙是手足无措、死马当活马医的慌忙,而害她如此的罪魁祸首正是坐在她身边的皇太子
“太子想和我解释什么”金兰鼓起勇气回望朱瑄,“您为什么要娶我”
朱瑄看着金兰的眼睛,刹那间,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委屈。
金兰愣了一下。
朱瑄的表情很快恢复如常,淡淡地道“你妹妹是入选秀女,想必你听她提起过胡广薇和宋宛。”
金兰点点头。
朱瑄挪开视线,望着枝头缤纷似锦的海棠花“郑贵妃想要利用宋宛插手东宫事务,太后倚重胡广薇,也是如此打算。”
金兰瞪大眼睛。
原来朱瑄不止防备郑贵妃,他居然还防着自己的亲祖母周太后
周太后早年曾欺凌先帝的原配皇后,甚至厚颜无耻地阻止先皇后和先帝合葬,在朝野间的名声不怎么好,但她毕竟是嘉平帝的母亲,而且这些年郑贵妃不断作妖抢走了她的风头,昭德宫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唾弃,周太后年纪大了,深居后宫,名声反倒是变好了点。在民间传言里,周太后对皇孙公主们照拂有加,郑贵妃则是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蛇蝎毒妇。
朱瑄的生母死在郑贵妃手上,他不愿娶宋宛,情理之中,不过金兰没想到朱瑄对周太后也深深忌惮。
而且他居然这么直白地告诉她这种隐秘,他就不怕她泄露出去吗
如果周太后知道自己的孙子不信任自己,一气之下和郑贵妃联手逼嘉平帝废太子,他怎么应对
“那天在城外见到你,实属意外。”朱瑄神情平静地道。
金兰抬起脸,惊讶地望着朱瑄。
睁眼说瞎话还能这么淡然,皇太子果然心机深沉。
朱瑄挑眉“你不信”
金兰嘴角抽了抽。
朱瑄笑了一下,恍如万物生发,春水荡漾,笑容如花般绚烂。
金兰看得恍神,这样俊美病弱的美人对着她撒谎,她心底居然有点想相信朱瑄
片刻后,金兰晃晃脑袋清醒过来,赶紧收回视线,低头盯着朱瑄的靴子看,眼神专注,恨不能在靴子上看出一朵花来。
这回看你怎么圆谎
朱瑄唇边笑意越浓,“如果我不娶你,你怎么办”
金兰心头茫然,不敢抬头。
朱瑄望着她漆黑的发顶,眼神无奈而又宠溺,喘了口气,慢慢道“罗云瑾想要掳走你,我若不娶你,你岂非要落入他之手”
金兰诧异地抬起头。
朱瑄双眸幽深,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愿娶宋宛和胡广薇,所以当初刻意引导太后以为众皇子选妃的名义选秀,遇到你的时候,我正为太子妃的人选头疼。”
金兰双眉紧蹙。
朱瑄话里的意思她懂了他刚好需要一个太子妃的人选,可他不想选秀女中的任何一个,恰好那天他救下了她,而她被罗云瑾看上,如果太子不救她,她以后还是会落到罗云瑾手里,太子选她当太子妃,既是为了救她,也是为了他自己。
那罗云瑾那天说的认错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朱瑄仿佛能看懂金兰在想什么,眼底一抹厉色划过,淡淡地道“罗云瑾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他的话,你一句也不必信。”
金兰一阵头疼。
罗云瑾嗜血成性,暴戾阴冷,确实不可信。
朱瑄又道“其实还有个法子可以救你,我可以在宫外置办房舍安置你,罗云瑾知道你是我养在宫外的外室,自然不敢扰你。”
金兰嘴角又抽了一下。她宁愿躲回老家去也不会给太子当外室。
今天之前,她认定了朱瑄把自己当成某个人的替身。虽然朱瑄生而高贵,风度出众,而她只是个卑微的平民老百姓,但她仍然愤怒于朱瑄在没有问过她的情况下请婚。
她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但是经朱瑄刚才一说,自己进宫完全不是被逼迫的,朱瑄为了救她才请旨娶她,她不仅不能怪朱瑄,还得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金兰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乖巧表情,心里却直撇嘴。
她不是当初的金兰了,不会这么轻易受骗上当。
太子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为了让她放下戒心,心甘情愿入宫。
金兰心道结果是一样的,我还是得入宫。
“婚姻是人生大事”金兰闭了闭眼睛,郑重地道,“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才学广博,风姿出众,而我只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绅之女,我无德无能,配不上太子殿下”
她停顿了很久。
“可我和殿下一样,人生父母养,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我生母为妾,受尽苦楚,此生不会与人为妾,亦不能容忍自己夫婿纳妾,若夫婿与他人生子,我自不会下手残害,但也不会默默忍受,真到那一日,必定一刀两断这些天我熟读女教书,书中说夫爱其妾,我亦爱之,恕我心胸狭窄,我敬爱夫君,夫君也当以真心报之”
这番话对着皇太子说,可谓大逆不道,惊世骇俗。
枝玉看似脾气火爆,其实能屈能伸,金兰看似柔顺和婉,其实最为倔强。
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弱小无依,但她永远不会迷失本心,她不会像大姐、二姐那样从自卑走向刻薄阴狠,也不会因为泼天的富贵改变自己的坚持,她是个庶女,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她绝不会给人当妾,她也不能忍受像祝氏那样为了所谓的贤良大度将妾侍送到自己丈夫身边,她忍不了
“太子何等高贵,为何娶我,我不明白,我只想告诉太子,我只是个寻常小女子,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嫁娶之事关乎一生,不容轻忽,若太子非真心娶我”
金兰犹豫了一瞬。
这些年的艰难苦楚一一浮现在脑海中,祝氏的冷淡严厉,贺老爷的不闻不问,亲戚们的冷嘲热讽,生母乔姐临终前的嘱托
金兰抬起头,直视朱瑄,坚定地道“若太子非真心求娶,我亦不屑高攀。”
枝玉警告她不要惹怒太子。
枝玉劝她温柔俯就。
她当了十多年的乖巧庶女,难道就不能继续做一个乖巧的太子妃吗
她当然可以。
可她不想啊
她不愿再压抑自己的本性,不愿再战战兢兢数着日子过活,不愿将自己的一生锁在四面高墙之内,若是后半生也要和在贺家时那样浑浑噩噩,她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
庭中一片寂静,微风轻拂花枝,花朵簌簌飘落。
角落里,杜岩冷汗涔涔,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他万万没想到太子妃看着柔顺,居然能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她只是个平民之女,站在她面前的可是皇太子啊女子天生卑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那样的话就是对一般男子说也是忤逆,何况她面对的是一国储君
太子平时固然宽和,真动起怒来,谁敢拂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太子可是半个天子呐
太子妃这是不想活了吧
杜岩大气不敢出一声,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颗球。
金兰也是直冒冷汗,身子微微颤抖。
她知道自己冲动了,不过话说出口后,那种终于可以直抒胸臆的畅快自如,足以支撑她保持清醒,不至于吓晕过去。
静默中,朱瑄始终一言不发。
金兰咬了咬唇,抬眸看向他。
这一看,她不由怔住了。
朱瑄居然在笑。
他待人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间无处不透露着他生于俱来的宽厚和诗书熏陶中养成的高贵雍容的储君气度,但他不常笑,他的温和儒雅是冷淡矜贵的。
金兰怔怔地看着朱瑄,自己刚刚说了那样的话,他脸上没有一丝诧异之色也倒罢了,为什么笑
讽刺的笑和发自内心的笑,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朱瑄不是在笑话她的天真,他笑如春花,清冽眸子里也泛着碎金般的笑意,并无一丝讥笑之色。
也没有一点要动怒的迹象。
朱瑄掩唇咳嗽了几声,一字字道“我亦凡夫俗子尔,何敢言贵”
金兰怔愣良久,突然想起来,朱瑄和她说话,并未自称“孤”,从一开始,他便以平等的态度和她交谈,仿佛他们二人并没有云泥之别的身份之差。
就是枝玉听了她刚才那番话也会不赞同地数落她,朱瑄却每个字都听进去了。
“若非真心求娶,何须如此煞费苦心”
朱瑄轻声呢喃,眼底藏不住的疲倦之色,双眸却亮得惊人,凝望金兰,拔高了嗓音,亦以郑重的语调道“你以赤诚待我,我必赤诚报之,待你入宫,我必以礼相待,绝不违背你的意愿迫你做任何事,如何”
啪的一声,金兰仿佛能听到自己脑子里断线的声音。
这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朝中那么多年轻文官愿意为地位岌岌可危的朱瑄抛头颅、洒热血,宁死也要维护他的储君地位。
“我知道事出仓促,迫你入宫,令你有诸多为难之处,这都是因我身受掣肘之故。”
朱瑄伸手,纤长手指接住一朵飘落的海棠花。
“你不必背那些酸腐的女教书,也不必谨言慎行战战巍巍,我必护你周全。待我不必再受他人掣肘之日,去留随卿。”
“我必不会阻拦。”
宛若轰雷在耳边炸响,金兰惊讶得忘记了呼吸。
去留随卿
皇太子的意思是,她只需要和他维持表面上的夫妻关系,等到他登基之日,就会放她离开
金兰久久回不过神。
朱瑄朝她伸出手。
金兰下意识抬手,接住他指尖那朵海棠花。
“若有违今日誓言,天诛地灭。”
语调柔和,却是字字铿锵,恍如惊雷滚过。
金兰捧着粉嫩花瓣,仿佛捧着一颗赤诚无比的砰砰跳动的心,目瞪口呆。
她还以为自己的话足够离经叛道了,不想朱瑄更叫她大开眼界。
什么认错了人,什么意外那些事情仿佛都不再重要。
花落无声,两人一时都没说话,静听院墙之外庄严肃穆的梵唱。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瑄忽然低头咳嗽。
金兰看过去,发现他为了和自己说话,一直坐在风口处,他体弱多病,又一脸倦色,匆匆出宫,想必身心俱疲。
风吹吹就要倒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偏偏他风骨冷傲,所以不会给人柔弱无能的感觉,只会让人忍不住对他心生怜惜。
金兰暗暗叹口气,“殿下身体不适,不如早些回宫。”
朱瑄咳得双颊微红,听她出言关心,微蹙的眉稍稍舒展,“你我就要成为夫妻,唤我殿下未免太生分了。”
金兰一怔,脸上有些发烫。虽然明知自己不得不入宫,但听朱瑄当面说起夫妻二字,她还是觉得尴尬。
朱瑄道“我排行第五,小的时候宫人唤我五哥,以后你就叫我五哥,如何”
说完话,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金兰,神情十分专注。
金兰对“五哥”这个称呼毫无反应。
朱瑄眼底泛起一丝黯然之色,沉默了一会儿,微笑着道“礼尚往来,你在闺中可有小名”
金兰心道,小名没有,大名倒是有两个。
贺阿妹这个名字是祝氏随口取的,她不喜欢。她想和贺枝玉、贺枝堂一样随族中排行起名,然而她没有那个资格。
金兰这个名字是乔姐取的。
她摇摇头,“我没有小名。”
朱瑄看着她圆润白净的脸庞“我以后唤你圆圆,何如”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
罗云瑾说他认错了人,她怀疑朱瑄也是把自己当成了谁的替身。可刚才一番交谈,她已经打消了这种猜测。但是现在朱瑄非要给她起小名,她又不得不怀疑是否曾经有一个“圆圆”的女子,太子情根深种的对象,就是那个圆圆。
金兰试探着问“殿下怎么起这两个字”
朱瑄轻笑,“我观你面如满月,起这两个字正合适。”
金兰嘴角抽了抽。
这是在笑话她生得胖
她一点都不胖好嘛
仿佛听懂了金兰心底抱怨的声音,朱瑄笑意更浓“圆圆最近在学宫中礼仪不必太拘束自己,也不用太害怕,很多事情并不是像传言说的那样我已经肃清东宫,在东宫,你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声音越来越低,幽黑双眸里一片空茫。
金兰一点都不了解朱瑄,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能感受到朱瑄身上散发出来的悲伤。
他让她在这里等她,含笑和她撒谎,三言两语搅乱她的思路,他看起来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她只是一个糊里糊涂、被他骗得团团转的小女子。
可他的笑容背后没有一丝玩弄他人的戏谑之意,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苍凉。
朱瑄想起什么了
金兰没敢吭声。
廊前静悄悄的,唯有落花坠地的声响。
半晌后,角落里的杜岩小心翼翼地咳嗽了几声。
朱瑄回过神,脸上沉郁之色尽数敛去,缓缓站起身,走到金兰身前,拉起她的手。
金兰这一次没有挣扎。
她望着朱瑄的背影,他身体不好,时常咳嗽,但始终身姿笔挺,如劲风中的瘦竹,飘雪下的孤松,极致的孱弱中有着傲然的风骨。
杜岩悄悄松口气,紧跟在二人身后。
金兰说自己“不屑高攀”的时候,杜岩吓得魂飞魄散,一瞬间连身后事都想好了。没想到朱瑄居然没有动怒,不仅不动怒,还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接下来还告诉金兰他的小名,然后给金兰起了个“圆圆”的爱称。看样子,不管金兰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哪怕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他都不会生气。
杜岩已经没有心思去揣度太子这诡异的态度了,在被金兰吓得魂不附体之后,他默默擦汗,忽然间福至心灵,欣喜若狂太子很喜欢金兰,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喜欢,太子让他留在这里,准许他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让自己看明白金兰在他心中的地位,这是多大的信任太子要重用他
这些天三天两头往贺家跑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杜岩高兴得浑身发痒。
至于太子的那句“去留随卿”,杜岩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才不信太子会这么大方,费尽心机娶金兰入宫,怎么可能随便放手等太子即位的时候,万里江山都是他的,金兰能躲到哪里去
说不定到时候小皇孙、小皇女都生了一窝了,她舍得走吗
朱瑄拉着金兰进了一间雅室。
雅室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几一榻一屏风,几上一炉檀香静静燃烧,一缕青烟袅袅娜娜逸出铜炉,窗前葱绿满墙,鸟鸣啁啾。
杜岩知趣地守在门外。
朱瑄拉着金兰在榻上坐了。
金兰虽然没经过事,但下意识懂得不能和男子独处一室,看到杜岩关上门,心里像烧着了一锅沸腾的开水,噗通噗通直跳。
朱瑄拉着她的手,眸光低垂,忽然道“一点愁凝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金兰没上过学,自学的书本大多是经史和最近的女教书,自然不知道他念的什么诗,不过听他语调缠绵,本能觉得他是在调戏自己,立马绷紧了脸,用劲抽回手。
朱瑄笑了笑。
门外传来杜岩和人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人推门进屋,站在屏风前,给朱瑄请安。
朱瑄道“进来罢。”
屏风外面的人似乎有些迟疑。
朱瑄笑了一下,“这时候倒是规矩起来了,进来便是。你是医者,望闻问切是你的本事,忌讳什么”
外面的人告罪,转过屏风,走到榻前,给朱瑄行礼,原是个光头和尚。
和尚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慈眉善目,白白胖胖,请金兰伸出手。
金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本地人说药王庙的和尚都会医术,而且医术很高明,时常有达官贵人登门求诊。朱瑄这是让和尚给她看病
她没病啊,王女医也让她停药了。
金兰心里念叨了一句,还是乖乖伸出手。
和尚表情不变,一番仔细诊视后,和朱瑄交换了一个眼神,朱瑄示意他出去说话。
金兰满头雾水。
杜岩捧了盏温茶进屋,笑眯眯道“殿下渴了罢这是南直隶进贡的松萝茶,没搁芝麻盐笋瓜仁。”
金兰心知剪春肯定是被朱瑄的人绊住了,接过茶盏喝了一口,顿觉口舌生甘,身心舒畅。
不愧是宫里伺候的人,果真心细如发,面面俱到。
贺家人爱喝泡茶,金兰不喜欢,嫌茶味浮躁,平时多喝清茶。贺家的仆从都未必知道她这个习惯,杜岩却留意到了,而且还特意准备了茶叶,当真精明。
难怪嘉平帝那么信重宦官。
杜岩的讨好之意只差没刻在脸上了,加上这段时日常常和他打交道,金兰知道他对自己没戒心,喝着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殿下的小名是五哥”
皇子的小名也和民间男孩的一样随便么
杜岩笑着道“这是惯例了,殿下排行第五,不止老娘娘、万岁爷爷,我们这些伺候的宫人也称呼殿下五哥,赵王、德王、庆王殿下排行第六、第七、第八,小名就是六哥、七哥、八哥。不过那都是殿下小时候的事了。”
赵王、德王、庆王是朱瑄的异母弟弟。朱瑄是头一个长大成人的皇子,和他年纪相仿的皇子陆续夭折,唯有他被生母藏在幽室中才能侥幸存活,等郑贵妃察觉时,他已被册封为太子。
郑贵妃知道朱瑄恨他入骨,转而扶持其他皇子,结果一查之后发现还有其他妃子秘密生下了一位皇子,另外还有两位妃子有孕在身,她立刻下令将已经出生的皇子抱回昭德宫养育,那位皇子就是赵王。德王、庆王则是年底出生的。
杜岩没有多说其他皇子的事,意有所指地道“如今宫中没人敢称呼太子五哥,只有殿下能这么叫呢。”
以前,五哥是朱瑄的小名,以后,五哥只是夫妻之间的亲密称呼。
金兰若有所思。
屋外窗下,满墙藤萝郁郁葱葱,院中一株参天古树,罩下一片浓阴。
朱瑄站在栏杆前,负手而立,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藤萝,望向雅室。
和尚站在他身边,低声道“殿弱,本不该奔波辛苦,我听人说殿下前些时又发病了这可不好,您天生不足,幼时又伤了底子,若再不勤加保养,恐于寿数有碍。”
朱瑄淡淡地道“今天的病人不是我。”
和尚虽然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门儿清,立刻聪明地转了话题,“太子妃殿下亦有不足之症,想来是娘胎里带的毛病,不过应该于寿数无碍。”
朱瑄沉默了片刻,表情缓和了些,“那就好。”
虽然没看出金兰有什么毛病,但和尚常和权贵打交道,心眼灵活,为了安朱瑄的心,还是开了副温补的方子。
金兰来一趟药王庙,观摩了一场浴佛仪式,回去的时候,车厢里多了一大堆举世罕见的珍贵药材。
还多了一个“圆圆”的小名。
剪春心里骂骂咧咧,搂着金兰上上下下检查,听她说了和太子见面的事,变了脸色“小姐,您怎么能对太子说那样的话万一惹恼了太子爷,您可怎么办”
金兰一笑,把手塞进剪春掌中,“你摸摸。”
剪春摸到一手的汗水,手指再往袖子里一探,也湿乎乎的。
金兰撒娇道“我刚才差点吓死了。”
说那些话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不怕几层衣衫全部湿透,鬓发也有湿意。
剪春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拿帕子给金兰擦汗。
金兰彻底放松下来,靠在剪春身上,累得手指都不想动弹一下。
她知道祝氏本性不坏,绝不可能下手害她,她只要本本分分的就够了,熬到十五岁出阁嫁人,她就能摆脱祝氏。
不想斜地里杀出一个皇太子,一道赐婚旨意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她的未来在东宫。
金兰这些年就是靠着乖巧和本分熬过来的,她可以继续乖巧下去,她可以装糊涂,装懵懂,只要皇太子喜欢,她可以装一辈子。
可她不想啊
生而为人,她也曾是阿娘的掌上宝,眼中珠。阿娘早逝,她孤苦无依,更应该自尊自爱,不能等着其他人的施舍怜悯。
她有血有肉,有喜有怒,她不甘心一辈子装聋作哑
“皇太子在民间的名声很好,都说他温厚儒雅,所以我决定赌一把”金兰小声呢喃,“我现在已经是太子妃,虽然还没进宫,到底占了名分,就算太子动怒,也不会公然把我怎么样。”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天可怜见,她赌对了。
金兰几乎虚脱,但心里却并不觉得疲累,清澈的双眸里翻腾着异样的神采,一种压抑了许多年的情绪在她心底欢快狂躁地涌动着。
人总要活个畅快淋漓,方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贺家三代封官,嫡母、生母诰命加身,贺家的生养之恩,她算是还了。
从此以后,她只做她自己。
药王庙里,雅室。
朱瑄坐在榻前,低头轻抚金兰刚刚坐过的地方。
杜岩站在一边,满头黑线高雅的太子殿下居然做出这种傻里傻气的轻浮举动真是人不可貌相
太子妃看着怯懦,其实奔放大胆,离经叛道。
太子殿下看着清冷,其实呃是个痴情汉
“她喜欢松萝茶吗”朱瑄忽然问。
杜岩忙道“太子妃殿下很喜欢。小的按着千岁的吩咐,备了几罐新茶,虎丘、龙井、天池,都是南直隶新贡的,待会儿就能送到贺府。”
朱瑄一笑。
果然是她的口味。
杜岩偷偷观察朱瑄的表情,心中愈发笃定太子喜欢太子妃喜欢到了发痴的地步,自己只要讨好了太子妃,以后前途无量啊
正暗暗筹划,视线无意间扫过朱瑄的袖口,咦了一声。
“殿下”
他出声提醒。
朱瑄低头,薄唇轻挑。
一圈毛毛的打结的线绳缠在他袖间。
方才金兰坐在廊下翻花绳,应该是她起身撞进他怀里的时候落下的。
朱瑄拈起线绳,缠在修长指尖,一挑一拨,轻轻一翻,翻出一朵喇叭花。
杜岩一呆,继而骇笑“原来殿下还会解股。”
民间管这个叫翻花绳、挑绷绷,不过这游戏大多是女孩子玩,所以杜岩不敢明说,特意用了解股这个雅名。
朱瑄收起线绳,拢进袖中。
他当然会,不止翻花绳,还有丢沙包、踢毽子、挑棍、扎彩绳、编蛐蛐所有这些闺中少女解闷消遣的游戏,他都会。
都是她教他的。
自小在黑暗冰冷的幽室中长大,长年累月待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小窄室中,一年到头不见天日,他瘦小嶙峋,阴郁孤僻,人不人,鬼不鬼,陪伴他的,只有四面光秃秃的板壁。
后来她教他玩游戏。
他那时候呆呆笨笨的,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人瘦脱了形,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大得诡异,阿娘偷偷给他送吃的时候,好几次被他吓到,然后抱着他哭。
她从没被他吓着,一边笑他“怎么是个小结巴呀”
一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他,直到他会了为止。
朱瑄闭了闭眼睛,袖中的手握拳,线绳紧紧缠绕在指间,勒出淡淡的痕迹。
一点愁凝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她肯定没听懂,但脸色立马变正经了,想来听出了他的调笑之意。
十指纤纤,点点娇红,握在掌中,绵软柔嫩,当时念这句诗,确实是在调戏。
却一点都不符合他的心境。
其实他想念的是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就怕是做梦。
圆圆我这些年过得好苦好苦啊
殚精竭虑,熬干心血,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再受人掣肘,为了变得强大。
如果你还在我身边,苦一点又算什么,我自甘之如饴,可你不在,你不在
说好了和我同甘共苦,携手一生,如今我终于站稳了脚跟,可以护你周全,让你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万里河山,无边寂寞。
夜来幽梦,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两情缱绻,朝夕不离。
醒来却是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
我就在你眼前啊圆圆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过来亲亲我
心口一阵绞痛。
朱瑄握紧线绳。
去留随卿
她居然信了
朱瑄薄唇轻挑。
去他的去留随卿既然找到她了,他怎么可能放手让她自己选择
她的人,她的心,她的骨和肉,她的全部,都必须完完全全属于他。
她孤苦的过去,他无法改变。
她的将来,朝朝暮暮,年年岁岁,喜怒哀乐,全是他的。
圆圆,这是你欠我的。【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