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上元节, 甜白瓷花盅内的水仙已经开败了。
穆安之拾掇着花枝,郑郎中回禀通州之行, 听到夜间失火之事,穆安之闲情逸致的脸刷的沉了下来, 放下花剪问, “你们都还好吧没出事吧”
“周氏年前在牢里时, 周家便没少鬼鬼祟祟的过来探听, 一家子惊弓之鸟,臣过去时便有防范。这回带的大都是老手, 有两个年轻的孩子, 也还机伶,再者李知州有心帮衬, 并未出事。”
穆安之放下花剪,随手将桌间花叶扫落,“继续说”
“冬日天寒,水结冰时,驿馆里用来灭火的水缸按例都要在底下生炭火解冻冰,以免水冻牢万一失火难救。可实际上, 驿馆为了省炭火银子, 多是不会生火烤冰的。何况没哪家真用火石生炭火的, 捡两块烧红的炭做火引便可。臣将他唤到屋中问起,他说我们住的院子以往死过人, 风水不好。这要再不知何意, 臣也算白任刑部司郎中了。”郑郎中道。
“这个李成仁, 有话不明说,有事不明做,什么意思”李成仁,李知州的大名。穆安之带着几分嘲讽,“他倒是想两面净光谁都不沾,可也不想想,既有人在通州城动手,便没把他这位知州放在眼里”
涉及政争话题,郑郎中躬身缄默。
穆安之声音冰冷,“把周家人给我仔仔细细的审把给他家出这等诈死良策的能人一并审出来”
“是”
穆安之缓了缓声音,“这次出门的都辛苦了,我记在心里,月底一人领个大红包,算是出差补贴。”
郑郎中一向不慕钱财,不过,他依旧为手下人高兴,哪个身后都是一家子人要养活,能多得些俸银,自是好事。郑郎中深深一揖,“谢殿下赏赐。”
“是你们应得的,不算什么赏赐。”
郑郎中退下,穆安之端起手畔的茶,递到唇角仍是难忍怒火,手腕一抖,一碗温茶哗的泼地上,溅湿一片青砖
“就这样”李玉华竖着耳朵听半晌,就听了个失火的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在零嘴匣子里摸俩瓜子巴唧巴唧吃了,对着穆安之的臭脸说,“这么点事也不至于生气啊,不没烧着郑郎中他们么。”
“要烧到就晚了”自老友裴如玉远谪北疆,虽则杜长史华长史郑郎中皆是臂膀,但能让他这般肆无忌惮随心所言的人几乎没有。不过,玉华妹妹勉强还成,比较知道世事世情,就是心肠忒大,这还没事
李玉华嗑着瓜子,“这种事也不是太罕见吧。州府县城算是比较有章法的地方,你不知道偏僻地界儿的事,什么官儿不官儿的,好些山里都是当地大户一言堂。”
“你怎么还知道山里的事,你老家不就在直隶府博陵那块儿,那边都是平原,哪里有山来着”
“我是听小九叔说的,小九叔出去做生意也是听旁人说的,说太行山以东的什么地方,原是有个官在任上,就是得罪当地大户,出门时就叫人给劫杀了,都说是山匪干的,什么山匪那样天大的胆子敢杀官员,就是当地大户手段,无非就是推山匪身上,叫山匪担个恶名。”李玉华歪着头瞧着穆安之,“三哥你就是太实诚了,真以为上头一句话,底下就从令如流哪儿有这样的事啊,眼皮子底下能看牢就不错了。”
“通州可不是太行山以东,通州就在帝都之畔哪。”穆安之忧心忡忡,“至今我每想到郑郎中他们险些被人谋害了性命,都毛骨悚然。”
穆安之说,“明天你进宫,把这事跟皇祖母说一声。”
“是不是这案子不太好查”
“案子再难查也只是一宗案子,可如果连帝都周围都不安全了,这就是大事了。”穆安之说着叹了口气。
“你直接跟父皇说多好,父皇还得夸你心系江山哪。”李玉华天生就有在长辈跟前卖乖的本领,她还特无私的要传授给她家三哥。
穆安之眉毛一皱,“我干嘛要跟他说管它江山怎么样,那又不是咱们的,那是陛下跟太子的咱们拿多少俸做多少事,难不成还忧国忧民啦”
李玉华心说,看你刚刚那一副担心天要塌下来的衰样,不是忧国忧民是什么
不过,李玉华不会不给三哥面子的,她肚子里腹诽一番,嘴上应承着,“行啦,你不说就不说呗,我说也一样。”
穆安之左手虚握成拳向右掌重重一击,仍是怒色难消。
“别生气了,你看李知州不还挺能干的,郑郎中他们也没出事。”李玉华捏个最甜的蜜枣,递给穆安之吃,还拿自己的经验宽慰穆安之,“亏你这还遇到的是李知州,我们刚做生意那会儿,刚有些起色,村里就有送货的族人以次充好,那还在我眼皮子底下哪。人都这样,像那种特能干特无私特正直的,不是没有,就是少。能遇着特别好的人是福气,遇不着,就得在寻常人里挑,挑些能任事的。通州这事,值得警醒,气坏身子倒趁了小人心愿。”
穆安之感慨,“朝廷承平还不到二十年,人们就忘了北疆叛乱时的危机四伏、民不聊生。”
李玉华哗的一盆冷水泼过去,“二十年还忘不了我们村有一户人家,他家儿子在外跑单帮发了财,好日子过两年就忘了先时的艰难,成天大吃大喝的不节俭,结果,没几年那家儿子出门做生意就没再回来,一家子坐吃山空,转眼便又精穷了。都二十年了,谁还记得以前啊。”
李玉华很理解的再递个蜜枣给三哥吃,把穆安之气的,“你就不会顺着我说两句。”
“我这说的都是实话,三哥你对人要求太高了。”李玉华咔吧咔吧嗑瓜子,“你这样容易把自己气着,我这是劝你宽心。”
“气都气死了,还宽哪门子心。”这丫头简直能把人气笑。
“你都是心太软才这样。”李玉华捏一把玫瑰味儿的南瓜子,跟穆安之说,“你得这样想,这江山姓穆,又不姓旁的,皇家是江山的主家,那些大臣官员就相当于大小管事,若是自家产业出了事,肯定是你们自家人最着急,管事的感情就要差上一层。你得明白接受这个道理,才能公允的看待事情。”
“这江山又不是”
“知道知道,不是咱们的,是父皇和太子的。”李玉华接了他这话,“可这江山到底姓穆,哪儿就一点情分都没有哪。我就是劝你,与其生这没用的气,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穆安之看她一肚子心眼儿的模样,就有心考一考李玉华。
李玉华挑挑眉,眼眸含笑,“别看我没当过官,可天下的事都一个道理,以通州来说,周家郑郎中都不用考虑,周家已经阖家被拘,郑郎中又不是通州官员。”
李玉华先把这件看似复杂的事直接拆分,整个脉络立刻明了起来,穆安之暗暗颌首,就听李玉华继续道,“你既然担心通州,通州就看李知州,李知州既然对通州事了然于心,这起码是个能执掌州府的官员,所以,虽有失火之事,李知州依旧是可用之人。但也不能不给他些好看,免得他以为皇家都是傻子。让他带罪留用,罚些俸禄,以观后效。”
说着,李玉华忽然贼兮兮一笑,“你不是说周家还有一子一孙提前离开没捉拿到么依李知州的精明,他都能探知周家打算诈死脱身的手段,怎会不留心周家一子一孙的去向令他去查周二郎与周家长孙的下落,等他把两人捉拿归案,再训斥两句,把他的罪免了,先时罚的俸再给他添上,不就得了。”
穆安之唇角忍不住一翘,上下打量李玉华一番,啧啧,“真是不得了,你这连官场三味都熟谙于心了。”
“官场与商场能有什么不同,一样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这道理,放四海皆准。”李玉华一双含笑的眼睛似浸在水银中的黑色琉璃,灯光下流光溢彩,穆安之不觉有些着迷,有时,男女动情也只这样一个瞬间。
她或许并非倾国之姿倾城之貌,可就这一个瞬间,你就觉着她连灵魂都散发着让你意乱情迷的魅力,这种魅力并不来自于相貌,这是来自智慧的吸引。
此时,甚至李玉华有些蛮横的尖下颌都可爱起来。
桌间迷离的烛光,乱七八糟的零嘴匣子,小榻桌上两撮瓜子壳,一撮是梅子味儿的葵花子,一撮是玫瑰味儿的南瓜子,还有一对天青色的瓷盏盛着大半盏的温白水,淡淡的檀香和李玉华惯用的蔷薇水的香气混合游离,将二人裹挟其间。
李玉华的眼睛里含着笑倒映着他的面容,他的眼睛也正望着李玉华,穆安之忽然有一种来自灵魂的快乐,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不同于他与裴如玉的心有灵犀,不同于他对穆宣帝的求而不得,不同于任何一种已知的感觉。这感觉是如此的美妙,只要这个人的眼睛里映着他的面容,他就能如此快乐。
自此之后,她笑,他便喜。她忧,他便悲。
如果非要给这种感觉一个定义,唯有爱可用以定义。【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