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现在的处境很尴尬。
脚踩着窄窄不足十公分宽的窗檐, 能立稳的只有足尖,手攀着别墅外立面凸出来的线条,不甚牢固。
雨水绵延不绝,砸在抹灰腻子刮不平的粗糙墙面上,他怕掉下去, 不得不用了十分力道, 五指因为过度紧绷而逐渐僵硬。
太他妈冷了。
冬季的午夜, 能冻掉人半条命, 更何况又是雨夹雪的恶劣天气。陆衍为了攀爬方便, 先前把外套留在了车里,零下五度的室外环境, 他就穿了一件衬衫和毛衣,此刻沾湿大半, 肆虐的寒意简直钻进了骨头缝里,冻得他上下排牙齿直打架。
意志力成了最后的考验,他分神看了眼手表, 距离她拉上窗帘, 已经过去二十七分钟, 手臂变得麻木, 有些力不从心之感。
他调整了下姿势, 第六次尝试用脚尖轻轻碰了碰窗玻璃。
等了半晌,回应他的只有水滴砸到下边玫瑰花从里的声音。再过一会儿, 属于她卧室的灯熄灭了。
陆少爷绝望了。
纵然预料过几种惨烈的结果, 也没想过小姑娘会这么铁石心肠, 他半夜三更学蜘蛛侠挂在她家墙边,她竟然连敷衍见一面的机会都不肯给。
陆衍挫败地低叹一声,挑战高难度,强行空出一只手摸出电话,响了七八声后,这回她总算接了。
小姑娘的嗓音轻柔又模糊,像是在被窝里,“别纠缠了,回去吧。”
他紧紧盯着那幽蓝色的窗帘,低声“你真睡了”
她嗯了一声,又道“该说的话晚上都说开了,你要是面子挂不住,可以同乔瑾他们说是你甩了我。”
陆衍没接茬,小姑娘口里不好听的话自动被他过滤了,他想得很透彻,既然来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他费劲地朝边上挪了挪,右侧是露台,栏杆面依旧不好落脚。他大概估量了一下距离,艺高人胆大地跳了过去。
自然,窗帘上的影子消失了。
听到不太正常的动静,电话那头的小姑娘嗓音高了些许“你在做什么”
“我走了,明天再来找你。”他佯装遗憾地低叹,随即猫腰伏地身子,在露台的雨棚下静静等待。
果然,通话结束没多久,那扇该死的窗终于打开了。
长发及腰的少女探出头来,朝四周小心翼翼地观望,瞥见四下无人后,她手心支着下颔,表情茫然,发了会儿呆。
陆衍就趁着这一波,从天而降,艺高人胆大地从露台边跳到她面前。只是鞋底沾了泥,到底有些滑,他没控制好落点,差点再度摔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攀住窗扇,借了把力,只是避不开睁大眼的小姑娘,不得已将她一同扑到屋子里。
木质地板发出好大的声响,两人顺势滚了一圈,陆衍怕压到她,搂着她纤细的腰肢,最后停下来时,正巧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梁挽全程懵逼,反应过来时,明白自己是上了他的当,气得直掐他。可掐着掐着又觉得不妙,这姿势太羞耻了,她连忙收手,慌乱地直起身,想要离他远一些。
“别动。”他把小姑娘的腰更扣紧了些,喟叹道“让我暖暖。”
怀中的身躯纤弱柔软,那么契合他。小姑娘毛茸睡衣还带着从被窝里出来的松软温度,熨烫着他,从身体到空荡寂寥的心。
梁挽挣扎不过,只觉身下是一块万年坚冰,寒气逼人,她素来怕冷,短短十来秒功夫,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幸好他很快就松了力道,语调带着歉意“冰到你了”
梁挽哪里有闲暇功夫理他,手足并用地从其身上爬下来,跪坐在一边,窗户还大开着,北风呼呼往里灌,夹带着雨珠子,把地面都打湿了。
她迟疑两秒,走过去关上了窗,回来时摁亮了床头柜边上的台灯。
黑暗被驱散,明亮光线充斥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陆衍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亮度,半眯着眼,慢吞吞支起身子,随意扫了一圈。
非常小女儿的软装风格,果真应了她的爱好,床脚垫着白色长毛地毯,懒人沙发上一整排毛绒玩偶,到处充斥着绵软粉嫩的颜色。
就连她的拖鞋,都是硕大的两只卡通兔头。
他笑了笑“独角兽没带回家”
梁挽抿着唇,压根没注意他的问话,她站在原地看着他,面上划过诧异。
这人怎么搞成这样
裤管上大块泥泞,浅灰的衣服成了深色,耳际的发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珠,弄得领口一片狼藉。
秀雅面孔白到透明,隐约泛青,嘴唇失了血色,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腕上有乱七八糟的划痕。
整个人狼狈极了,全然没有往日养尊处优的少爷模样。
察觉到她的目光,陆衍笑笑“摔下去了一次,你们家花园里的玫瑰刺挺多。”
梁挽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彷徨万分需要安全感时,他没个正经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而她准备鸣金收兵时,他却突然百折不挠了。
“你这苦情戏演得过头了吧”她脱口而出。
陆衍把湿发朝后捊,漆黑的眼直勾勾盯着她“那么打动你了吗”
梁挽不敢再同他对视,男人总是知道怎么给出会心一击,她怕自己心软,故意别开视线,指着窗户道“你该走了。”
“我不想走。”他换上无赖面孔,四肢舒展开来,重新躺下去。南方不供暖,她屋子里的电热油汀就放在墙角,离他很近。
原本僵硬麻木的身躯一点点恢复知觉,陆衍望着天花板上夜光的星星灯,感觉又活了过来。
梁挽气急败坏地过来拖他“你还要不要脸”
他顺势捉住她的手,收起笑意“挽挽”
陆少爷放下了脸面,准备好哄一哄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然而下一秒,不速之客倏然到访,打断了他未出口的真情表白。
敲门声听在梁挽耳里,如阎王爷的三更鼓。
更可怖的是戈婉茹没有情感起伏的嗓音“挽挽,开门,我知道你没睡。”
梁挽如惊弓之鸟一般跳起来,跑过去推窗,回头对上陆少爷委屈巴巴的脸,又心软了,火速指着床底下,用口型道我妈来了
陆衍愣了一下,从善如流钻了进去。
她再拿一件干衣服,把地板上的水迹飞快擦干净。抓了抓头发,弄成乱糟糟的模样,这才深吸了口气,缓缓拉开了门。
戈婉茹穿着一袭暗紫色睡袍,卸了妆的面上依旧光滑,只是表情有些不悦“磨蹭什么呢”
梁挽打了个哈欠“妈,我早睡了,灯忘记关了而已。”
“我明天飞a,提早通知你一下。”戈婉茹朝女儿屋子里走,语气淡淡“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什么啊”她心惊肉跳地看着母亲坐到床边,眼角余光扫到陆衍的鞋带似乎露在外边,连忙跟着坐过去,脚后跟蹭了蹭,把蛛丝马迹掩盖好。
戈婉茹皱着眉“你身上怎么一股子泥味还有你这是什么坐相”她不动声色地推开女儿,冷道“我说过很多次了,梁挽,真正的大家闺秀无论何时都要注意自己的仪态。”
梁挽只想快点打发她,无奈地把盘着的腿放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轻声道“我知道了,我就是有点累。”
戈婉茹恍若未闻,挑剔道“这种没有档次的睡衣以后也不要再穿了。”她仰着脖子,坐姿笔挺,宛如古代的高门仕女,继续从头到脚审视着小姑娘。
梁挽忍住顶嘴的冲动,一律点头应好。心里腹诽,也不知她爸当年还有池明朗都是中邪了吗怎么就愿意娶一座艺术雕像回家,还是一座巨能烧钱的雕像。
床下暗藏乾坤,她毕竟心虚,见戈婉茹还要发作,连忙堵她的嘴“您明天几点飞机”
“早上九点。”
“那您晚上得早点休息。”梁挽暗示“已经十二点了,女人晚睡很容易老得快。”
“我说完了自然会走。”戈婉茹凉凉看她一眼,又转回头去“你下学期abt的甄选怎么打算”
梁挽揪着睡衣上的绒球,心不在焉“系里把我名额报上去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戈婉茹点点头,随后道“我希望你放弃这次机会。”
话如重磅炸弹,在平静水面上掀起惊天大浪。
梁挽掏了掏耳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揪紧了睡衣上的两个毛绒小球,一字一顿“您在开玩笑吧”
戈婉茹很平静“你没听错,去年你失败了一次,今年的成功率也不是百分之百,万一再度落选传出去丢人,还不如不去。”
语罢,她看着女儿青红交加的脸,难得耐心道“我会同你们学校领导说的,把名额让给其他同学。另外,我在市歌舞团有一位老朋友,她在那里任艺术总监,你毕业直接去那里”
她终究没说下去,只因身侧小姑娘的神情从讶异变成了愤怒,那种突如其来的恨意叫她莫名心惊。
梁挽浑身都在颤抖“你凭什么干涉我的人生”
戈婉茹冷下脸“但凡你做我一天的女儿,我都有权利替你选择更好的路。”
“狗屁。”她站起来,双手握拳“我的路我自己会选,用不着你指手画脚。”
戈婉茹面色铁青“这就是你的教养你自己听听,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梁挽死死咬着唇,没说话。
她发现她还是低估了对方,这人已经彻底走火入魔,为了面子为了虚荣心,能够这样堂而皇之地叫亲生女儿放弃梦想。
母女对峙,形势眼瞧着一发不可收拾。
良久,戈婉茹开口“挽挽,我是为你好,我以为你懂的。”
“恩,我当然懂。”梁挽冷笑“您确实是个好母亲,我七岁去医院割阑尾,您选择去听演奏会;小学从天台摔下来,您在巴黎购物,第一次登台表演您不在,头一回过成人礼您也不在。我就想问问,你还记得我生日是几月几号么”
最后一句话,她连敬词都不用了。
“你给我住口”戈婉茹厉声,手高高扬起来,停了半晌没有挥下去,她面容铁青朝外走“你爸爸要是在世,瞧见你现在这个忤逆样子,一定很失望。”
“他才不会”梁挽的眼泪夺眶而出,冲过去,狠狠摔上了门。
突如其来的悲伤和痛楚席卷全身。
她坐在地上,无声地哭,太过忘我,不记得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直到身子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有理解,有包容,有了然,更多的是心疼。
梁挽泪眼朦胧“很丢脸,你别说话。”
陆衍喉结滚了滚,果真没有开口,只是一下一下摸着她的长发,动作轻柔又带着安抚之意。
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她的种种逃避,不安,犹豫不决,全都得到了解释。
他为不能更早一些知道而懊恼,更为少年时不能陪伴在她身边而遗憾,他就这样抱着她,珍重又小心翼翼。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挽挣开,吸吸鼻子“你不要以为这样子我就会重新接纳你。”
陆衍笑了“算了,你不想谈恋爱就不谈,我陪着你总行吧”
梁挽狐疑地看了看他,这种温柔太有迷惑性,叫她忍不住就心生动摇,可她太难受了,难受到都不敢相信这世上真的还会有另外一个人无理由地疼爱自己。
她再度缩回自我保护的安全网里,城墙高筑,任谁都进不来。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陆衍只觉怀里一空,小姑娘已经退开三步之远,他
察觉到她空洞又挣扎的的眼神,没动。
梁挽手背抹掉眼泪“从这里出去,左拐是后门,直接通花园。”
他嗯了声,又看了她好一会儿。
即便没有对视,那种炽热缱绻的目光,依旧无法忽视,她感到自己被衬得愈发难堪。
人生中最阴暗最无可言说的部分遂不及防见了光,这种畸形的家庭关系让她感到罪恶,她被活生生扯掉了最后一层遮羞布,从此以后,在天之骄子的他面前,还有什么骄傲可言
梁挽倏然推搡着他,“求求你走好不好”
陆衍没有防备,踉跄一步,头差点撞到门边的书柜,他扯住她的手腕,“我现在就走,你不要激动,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带你散心。”
梁挽面无表情“用不着你同情我。”
陆衍拧开门把手,回过头来“你很清楚,这不是同情。”他没法多说什么,因为小姑娘的情绪已经到了临界点,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
他头一回有种力不从心的挫败感,说再多做再多都是累赘,她全然封闭了自我,任他在外头无头苍蝇乱转。
像是自嘲,又像是迁怒他,梁挽的唇角勾了勾“保护欲不要太泛滥,我没你想得那么柔弱。”
陆衍垂下眼睫,无声叹息。
她走近一步,笑笑“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多,不如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他抬眸,面上划过不解。
梁挽恶意地想拉他一起下地狱,缓缓道“其实香舍酒店的那晚,男主角是你哥哥,陆叙。”【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