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又见暴雨倾泻。
狂风仿似饕餮临世般越发凶桀,将廊檐前的雨柱卷得东西泛滥。噼啪作声的雨点砸出片片雨雾,霎时,天幕被忽闪而过的华光生扯出几道口子,炸雷骤起,声势浩大。
回春堂
“先生,外头雨大,我家公子特命我备了轿子接您到府上。”药阁里,从流躬身作揖,礼数周全,恭声道。
从流所请之人,乃京中闻名遐迩的回春堂掌柜,臧神医。
这臧神医常被世人称颂术精岐黄,华佗再世,一手回春之术更是妇孺皆知。虽已过了杖乡之年,身板儿却极硬朗,精神矍铄,丝毫不见腐朽之态。
老头儿为人随和,没甚子繁文缛节的穷讲究,但也懒理攀附权贵那一套,往往坐诊回春堂,鲜少上门。
唯独待一家不同,便是将军府。臧老爷子与唐家父子再世之交,是这家的上客,每月必有一日登门造访。喝茶下棋、饮酒谈天,顺道再把个平安脉。
这日大暑,照往年旧例,臧老头儿该去唐府饮伏茶。
“唐忱这小子是越发会办事了,我这也都收拾妥了,走走走。”老头儿边说着,拎起药箱便要往外走。
从流忙接过药箱,微弓着背,至其身后撑了把伞罩着他,两人一前一后正欲踏出药阁。
忽然——
一道熠光猛地划闪而过,天色豁亮的一瞬,闪得从流微眯了眯眼,隐约望见一抹极窈窕又熟悉的身影自雨雾中持伞行来。
她婀娜婷婷地似走在松山淙泉,携着急风浮荡,伴着碎雨零落。轰然一声惊雷炸于她身后,一碧千里,也只似一笔烟火,跌落于千里山黛。
从流稍愣,人尚在晃神之际,冷香已娉娉袅袅地丝缕袭涌,漫入鼻端。
“请问,这里医术最精湛的大夫是何人?”姜柠收了伞踏进药阁,裙摆盈动,周身的清香泛绕着洇湿,连声色也蒙了湿润。
从流听闻,不假思索地朝身侧一比:“自然是我身旁这位仁心仁术的臧神医。”
臧老头儿望见面前突然出现的小姑娘打听自己,疑惑问道:“你是?”
姜柠嫣然一笑,乖顺行了一礼:“见过臧神医,小女子自长香琳琅阁而来。”
老头儿捋了捋胡须,忖量着长香琳琅是何地方。那边从流一双小眼儿溜溜地在她身上打量了好几番,这声音听着耳熟,这面孔也似曾相识……细一回想,顿时恍然大悟:“诶你不是——”
“难为你还记得我啊,从流。”未等他回忆完,姜柠率先开了口。
从流仍懵着神儿,不太懂大雨天的这姑娘为何突然找上这里。
“回去代我向宣祁侯大人问好。”她唇角挂着笑,莲步略移,微不可觉地挡了臧老头儿身前。
从流不傻,见她这架势,当即明白了过来。
这是来抢人的。
却无奈这姑娘将人堵得严实,他无从出手,只好旁敲侧击:“我家公子邀先生有要事相商诶您这是——”
“要事今儿是商不了了,臧神医现下须得随我去个地方。”姜柠没工夫听他咬文嚼字,直接上手拎过他肩上的医药箱背了过来。
“瞧您说的,这看病寻医总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吧?”从流不料她手脚如此利落,竟一时没应过神儿。
姜柠细眉略挑,反倒不慌不忙,她往身上挎了挎医药箱,双手环胸:“怎么?生死攸关之际也要分先后,这便是将军府的规矩?这么说,人命也要分个高低贵贱,这便是将军府的待民之道?”
她语速极快,思路清晰,一针见血。
从流给她这番说辞惊愣了一下,急忙解释:“自然不是!我家公子和老爷上忠朝廷下爱百姓,仁慈得很,何曾有你口中这样刻薄。”
“那我问你,是你家老爷病了?”
“不是……”
“那是你家公子病了?”
“没有……”
“那我来寻臧神医前去救人,有何不可?”姜柠步步追紧。
“并无不可……”从流给她绕蒙了脑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姜柠点点头,颇为满意:“既如此,人,我接走了。”说着,她重拾过立于木门上的油纸伞。
臧老头儿也有些蒙圈,不明所以地就要随着她往外走。
见两人欲转身离去,从流这才蓦然反应过来,情急之下一把抱住姜柠肩上的医药箱:“不行,你不能就这样把人带走。我家公子命我前来接人,人没接到,叫我如何交差?”
姜柠深呼吸了口气,转身,又笑得明媚:“从流,不怕与你透句实在话,我此番前来,也是为了将军府好。”
从流更摸不着头脑:“这话从何说起?”
“昨日徐府家仆在将军府门口平白遭了一顿毒打,这过往行人可都看得真真儿的。你若此时不允我带臧神医上门诊治,回头徐府那边恼羞成怒告了官府,说将军府的人光天化日之下,滥用私刑,草菅人命,罔顾王法。”
姜柠说到最后,故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一步一紧逼。
他真被这几个词唬得惊恐不已,一步一步跟着往后倒退。
“这责任,你可担当得起?”从流身子瘦小,真要比上去,姜柠还要高他几分。她微垂眸凝着他,看似在笑,实际却藏着刀呢。
“可是……先生还要去府上请平安脉……”他从未见过伶牙俐齿的姑娘,直怼得人话都说不利索。
姜柠扶着臧老头儿转身往外走,纤指随意朝后摆了摆,只听药阁间留了句揶揄道:“放心吧,将军府阳气重,唐忱命硬,死不了。”
姜柠带着臧老头儿寻至徐府,自不是当真要替春雁那帮子人诊治。不过是去探探究竟,看看这位千金小姐大婚前来这么一出,到底为何。又不好堂而皇之平白捎个大夫去,像是挑衅,所以借了这么个由头罢了。
打一棒子再给颗蜜枣,她做事向来有章法。
“这么说,有麻烦的并非将军府,而是你那铺子。”轿辇内,臧老头儿坐了她对面,大概明白了过来。
姜柠将医药箱双手递过去,态度谦卑有礼,语气坦诚:“若不是燃眉之急,也不敢劳烦先生雨天行这一趟,望先生谅解。”伸手轻撩了下软帘,扫了一眼:“前面便是徐府了,待会儿还请先生配合,安儿定不忘您大恩。”
臧老头儿笑着颔首,来都来了他也没打算再走。况且这丫头做事不同寻常,有魄力,他倒颇有些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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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场上,万人禁军正秩序井然地接受着操练,飒爽英姿,整齐划一。作为保护天子的暗影,作为卫戍皇宫的城墙,作为这个国家的底线,雷鸣闪电于他们而言不过尔尔,狂风暴雨也不过是激发斗志的催化剂。
放眼,满场尽是明光铁甲,豪情壮志的好儿郎。
只是好儿郎们觉得,今日带兵的唐少将军并不十分愉快,使得整个演武场的气压比那头顶密布的阴翳还要沉上三分。
唐忱站于至高处,神情冷峭,眉宇极淡,愈显凌厉。漆黑的眸色清冽微烁,深不见底。鼻骨英挺,下颌骨棱角分明。
身着轻薄玄色甲胄,身形线条利落而笔挺,他未撑伞,凉雨顺沿着瘦削脸颊缓缓滑下,明明只是那样屹立地站着,却每一寸骨都透着军人的硬朗,
他薄唇微抿,清疏的气场似昆仑山上的素雪银月,暴雨溅滟在他的盔甲上,亦会柔软地弹跳开。
似敏锐察觉到异动,倏然移眸,瞥见远处小跑而来的身影,眉头一蹙。长腿迈出,不动声色地拾级而下。
“公子……”从流气喘吁吁地蹿了过来,见唐忱未打伞,急忙踮脚将头顶的黑伞移了过去。
唐忱抬手推开伞柄,淡淡出声:“不是让你去接人?”
从流缓了缓气,说得火急火燎:“公子,人、人给抢走了。”
唐忱闻言,浓眉拧紧:“说清楚。”
“就是,先生被那个漂亮……不是,是上次来拿钱的姑娘给接走了!说是要去给昨天来咱们府上闹事的那帮人诊治,还说——”从流正说得起劲儿,却在注意到唐忱逐渐阴沉的面色时,倏然又将后话生生咽了回去。
“说什么?”他眸光半敛,喉结微动,尾音轻挑。
“她、她说、咱们将军府……滥用私刑……草、草菅人命……罔顾王法……”从流几欲快要哭了出来,声音里都带着颤抖地涩意。
唐忱神色波动了下,唇角抿紧,咬了咬牙根。自从班师那次见面起,这姑娘就没消停过。知道她是伶牙俐齿、蛮不讲理的主儿,就算昨日莫名让人去府中闹事,唐忱心里虽不痛快也尚未计较。如今不过半日,又主动上门找茬寻衅。
“继续。”
从流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还说……”
“说。”他声线又沉冷了几分。
“她还说咱们将军府阳气重公子您命硬死不了……”从流豁出去般,一口气没带停顿地将话倒了个底儿透。末了,他又悄眯地偷瞄了几眼唐忱,试探性地问道:“公子……您是不是哪儿得罪她了……”
不然,没道理被她三番五次地针对。
唐忱冷笑了声,掺了些玩味:“好,倒要看看是我命硬,还是她骨头硬。”言罢,头也不回地转身,只淡声丢下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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