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格外寒冷,方入冬不久,一场大雪便覆盖了上京。
落雪数日,一朝骤停,天上的云层撤个干净。
夜静谧,月盈盈,天地共一色。
匆匆脚步踩碎了夜的宁静,带起一地碎雪,穿过东门街,拐入光耀巷,停在红漆金钉的将军府大门前。
急促的拍门声乍起,把守门人从半梦半醒间惊醒。
“谁?”
“春姑姑?”
守门人提灯照脸,认出来人是静妃身边的大宫女春姑。
春姑行色焦急,一路借着雪光行来,甚至没有打灯笼,带一身寒气挤进门内。
“我家主子有急事找陆将军,耽搁不得!”
不等守门人通报,春姑径直朝内门走去。
“姑姑您不要为难小人,将军大约已经歇下了,不若等明日再说?”
守门人一行说一行阻拦春姑,却不敢触其衣袂。
春姑充耳不闻,这会儿功夫已经过了垂花门。
“姑姑!实在不行您稍候片刻,待小的通报后……”
“何事吵闹?”
前方传来淡淡的质问声,将守门人未说完的话压回口中。
守门人闻声一看,正是将军府的主人,陆裴荣。
“小人参见将军!”
守门人不顾满地霜雪,双膝下跪以额触地,毕恭毕敬。
他面前这个男人,一身皮肉筋骨经多年战争锻造,受无数胡人鲜血浸染,是从万千枯骨里走出来的战神,是当今圣上御笔亲封的镇国大将军,也是百姓眼中的救世主。
“免礼罢,你且退下。”
陆裴荣遣退守门人,看向春姑,“姑姑何事深夜造访?”
春姑从怀里取出一方染有斑斑血红的兰色丝帕,递到陆裴荣手上,“是静妃娘娘,深宫险恶,静妃娘娘遭了小人暗算,已是弥留,临了想见将军一面,还请将军务必应允!”
陆裴荣看着手上的丝帕沉默不语,这丝帕他曾日日贴身摆放,不用打开也知上面的花色纹理。
可惜,不过一夏时光,便物归了原主。
原来,她一直留着。
“静妃娘娘终究是后妃,我身为外男不便相见,姑姑请回吧。”
陆裴荣缓缓递回丝帕,心脏缩成一团,他当初无力阻拦锦儿入宫为妃,如今无力护她周全。
自入了那深宫高墙,一切便都成了定数。
终生遥望宫墙,生死不由自主,临了无法坦然。
“将军!”
春姑将丝帕攥在手里,直直跪在了地上,竭力嘶鸣,“您知道小姐当初入宫是身不由己,她知您情意懂您难处,可奴婢怎忍心看她抱憾而终?奴婢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不会有人发现的,将军!奴婢求您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静默半晌,陆裴荣长长叹一口气,“走吧。”
在这世上,他本就没有太多牵挂,既然锦儿想要见他,那他便无所顾忌。
陆裴荣没有告知府上任何人,随春姑从偏门出,朝皇宫去,只在雪地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
知道的人越多,后患便越多,难免牵连无辜之人。
路上畅通无阻,行至外围一处冷清偏殿,隐约能见屋内摇曳的昏黄烛光。
“将军请进,老奴在门口望风。”
陆裴荣推门而入,端坐榻上的女子抬头,艳丽的容颜刹那撞入陆裴荣眼帘。
陆裴荣皱眉,“为何是你?”
眼前的女人美得张扬,如盛放的火红牡丹,仿佛看一眼都能灼伤眼睛。
但这女子并非他陆裴荣要见的人。
他要见的,本是静妃林锦华,此刻见到的却是丽妃蔺清婉。
蔺清婉是当朝首辅蔺文榷的独女,本人与她的名字大相径庭,不仅外貌张扬艳丽,性格也颇为乖张。
陆裴荣素来不喜欢太鲜艳太锐利的东西。
蔺清婉看到陆裴荣,猛从榻上起身,削瘦的身体颤了颤,堪堪支撑大氅的重量,几欲跌坐回去。
她快要死了,太医说她中了慢性.毒.药,药石无医,时日无多。
她没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圣旨临门,进宫为妃,在朱红高墙圈起来的一小片天地里,被迫与一众可怜可悲的女人争斗得你死我活。
她斗不过的,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结局。
生死对她来说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只是临了满腔的遗憾。
蔺清婉眼神描摹着陆裴荣深邃的轮廓,目光里是丝丝缕缕化不开的缱绻,这个男人,是她的救命恩人……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原打算将这处缺憾藏一辈子,可人之将死胆大如斯,脑子也变得不清不楚,她临死前还想见陆裴荣一次,便让贴身嬷嬷带了口信出宫给陆裴荣。
她其实没有任何希冀,陆裴荣似寒梅似苍竹,一身傲骨豪情,与她以礼相交,怎能奢望他越礼有所回应?
陆裴荣许是可怜她,回应并定下约见地点,但万万没料到,他见到她脱口而出的是“为何是你?”。
所以他是来见谁的?
思及此处,蔺清婉瞬时面色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恐怕她认为是心腹的嬷嬷早已被人收买,口信根本没送到陆裴荣耳中。
“你快走!”
蔺清婉催促陆裴荣,沙哑的声音里满是迫切,可惜为时已晚。
平时人迹罕至的偏殿外火光冲天,禁卫军铿锵的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将不大的偏殿围个水泄不通。
陆裴荣脸色微变,他方踏进这偏殿内,禁军随之而至,天底下哪有这般凑巧之事?
他们中计了,此番明显是为了将他与蔺阁老拉下马。
不及多想,门被人推开,一股冷风灌入殿内,夹杂着点点碎雪,吹得蔺清婉一个趔趄。
陆裴荣下意识伸手护住蔺清婉,面无表情看向来人。
打头是年过五十的丰元帝,手捧暖炉,有宫人躬身撅腚打着灯笼簇拥周围。
身后跟了大太监和禁军统领,以及,静妃林锦华。
“臣陆裴荣,叩见陛下。”
陆裴荣不卑不亢,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他问心无愧,如今的局面,若是慌张便显得心虚,只能添乱。
“陆裴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与后妃私通!”
丰元帝怒不可遏,浑浊的双目布满血丝。
户部尚书林柏云多次进谏,指陆裴荣在民间威望极高,于朝野拉帮结党,恐有谋反之心,这根刺扎在他心中多日,何曾想陆裴荣竟还和他最喜爱的妃子半夜幽会!
若是任其发展,只怕这大晋的江山是要易主!
“来人,将二人拿下!”
陆裴荣没有反抗,任由禁军将他扣住,蔺清婉则病弱不堪,无力反抗。
“陛下,臣与丽妃并无苟且,还望陛下细查,莫要姑息奸人。”
丰元帝冷冷看着陆裴荣,“你当朕是无知孩童不成?且不说你与丽妃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就说你身为武将无诏入宫,其罪当诛!”
“臣没穿盔甲未带佩剑,今日进宫另有原因,遇见丽妃实属巧合,陛下可将静妃身边的春姑叫来与臣对质,彻查到底。”
陆裴荣一双朗眸看着静妃林锦华,这个本该与他相见的弥留宫妃,此时气色红润,完全不像遭人暗算命不久矣的模样。
春姑是林锦华的贴身大宫女,手拿林锦华曾经送他的手帕找上门,告诉他林锦华已是弥留,下跪求他来见林锦华最后一面,结果林锦华完好无损跟在皇帝身后来“捉奸”。
如果春姑不是被别人收买,就是受她的主子林锦华指使。
陆裴荣不愿相信林锦华会如此害他。
林锦华素丽的面容清清浅浅,像初春微绽的梨花,目光清澈依旧,只是不去看跪在地上的陆裴荣。
见陆裴荣直视林锦华,丰元帝气得浑身发抖,“你不仅染指朕的妃子,觊觎朕的子民,收买朕的臣子,如今还妄图指使朕如何处事,是不是觉得朕已经老眼昏花你可以肆意妄为取而代之!”
“臣,不敢。”
陆裴荣收回目光,他原本只是一介农夫,战火纷飞时被抓壮丁参了军,能镇守国疆官拜将军已别无他求,从未生过不轨之心。
奈何朝堂之上风起云涌,总有奸臣谗言惑众无中生有。
蔺清婉低低喘息几口,抬眼看向对面几人,“我与陆将军清清白白,陛下不如问问静妃,我为何会中毒?陆将军为何出现在这里?”
她大概是嫉妒林锦华的,嫉妒林锦华能得陆裴荣一颗赤忱之心。
林锦华脸上积满伤悲,泫然欲泣,“陛下,陆将军是大晋朝的功臣,是民族的英雄,求陛下宽宏大量彻查此事,还清白人一个清白,否则只怕难平众怒,臣妾也不想平白遭人污蔑。”
这一句话将丰元帝的愤怒推向穹顶,丰元帝怒极反笑,“很好!难平众怒是吗?朕乃天下之主,整个大晋都是朕的,处置一个欺君罔上的乱臣贼子需要平谁的怒!”
话毕,丰元帝反手抽出禁军统领的佩剑,架在陆裴荣颈上,锋利的剑刃透着寒气,划破肌肤,渗出丝丝血红。
陆裴荣眼也没眨,“请陛下彻查到底。”
如此经不起推敲的陷害,只要皇帝想查,定能查个水落石出,惩治奸人,还他清白。
如若皇帝不想查……
那他如何挣扎也是徒劳。
事到如今,他只想知道,林锦华为何要如此待他?
看着陆裴荣渗血的脖颈,林锦华有些慌乱,猛地跪在丰元帝跟前,“请陛下三思!陆将军镇守大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陛下饶陆将军一命!”
一旁蔺清婉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挣脱束缚,徒手抓住剑刃,“陛下要杀就杀我吧!”
陆裴荣心头一紧,担心蔺清婉纤瘦的手指会齐齐掉落。
看着两个为陆裴荣求情的妃子,丰元帝怒火中烧,杀意更浓,竟连他的妃子也逃不过陆裴荣的蛊惑,断然是留他不得!
陆裴荣是威望极高手握兵权的大将,哪怕多留一刻,丰元帝都害怕他会触底反弹。
丰元帝一脚将蔺清婉踢倒在地,手起剑落,剑刃嵌入了陆裴荣颈侧,顿时血溅三尺,明黄的衣摆晕开朵朵红梅。
“裴郎!不——!”
蔺清婉一声悲鸣,只觉头脑轰鸣,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林锦华愣愣盯着一地血红,神情恍惚不知动弹,她以为此番下来死的只有蔺清婉和蔺老贼,从未想过丰元帝会亲自动手,当场要了陆裴荣的命。
丰元帝完全不念过往,陆裴荣累累战功竟不能保全一命?
那日后就算她父亲荣登首辅扶持她为后又能怎样?该如何自持如何心安?
陆裴荣眼前寒光闪过,感觉颈侧一凉,满身温热,而后体温飞速流失,通体寒凉,不由得笑了笑。
何为忠孝仁义礼智信?何是为君之道?何是为臣之道?何是为人之道!
他与人为善,退让守礼一辈子,没得到一点善报,最后不得善终,至死不知是不是他赤诚相待的人利用他一腔热情算计于他。
他刀口舔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躲过了胡人的铮铮铁蹄和斧戟刀剑,躲过了朝堂上的诡计阴谋,却躲不过君王的猜疑。
丰元帝不信他,也不在乎真相,只是想要一个能名正言顺除掉他的借口罢了。
他尽忠半生以命守护的君主,亲手持剑冷眼看他血染满襟。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悲可笑。
风好像更大了,莹白月光映照大地,冬雪幽幽呼应,为京城镀上一层微光。【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