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还有其他事要办呢,再有人来,您只管告诉他们,我不准备入县学读”,赵治国边说边去了厨屋,那做饭的大锅中有半锅用玉米竿余灰温着的水,他舀出一瓢到屋后的木盆中,洗了洗手脸,才对跟着进来的母亲道:“布兜里是你外孙外孙女包的饺子和两葫芦葡萄酒,特地让儿子给您捎来的。”
赵老太太正嘟囔着儿子“不去县学怎么成?你学不够怎么接着考?到县学念书又不要钱…”,听到儿子这话就愣了愣,她双手打开布兜,看到里面一个个挤在一起的冻饺子,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赵治国正想说说外甥外甥女如何聪明懂事,好给他以后拿钱给他们打个基础,却见他娘拿袖子抹了抹眼睛,哽咽叹道:“你大姐从小就没好命。”
赵治国闻言也说不出话了,当初他和四哥都小,是大姐整日做家务的同时还照看着他们,好容易到了年纪该嫁人,娘又压着等四哥娶了亲才把大姐许出去。之后在那乐家,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年纪轻轻地就去了。
越想,赵治国越觉得嗓子堵得慌,他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才说道:“娘以后对小峻和轻轻好些,是一样的。等以后小峻出息了,我姐和姐夫在底下也会过得好。”
“你真当娘一分一毫都不疼你大姐不疼小峻和轻轻?”赵老太太眼眶子红红的,“可咱家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啊。为着你读书,老二老三老四早两年都在他们婆娘的撺掇下分了出去。咱娘俩跟着老大住,老大那也有好几个小的要养,老大家的见天儿的嘟囔,娘还哪有那个钱和心去管你姐的两个孩子。再说,乐家那些人都在跟前,能眼看着他们家的子孙后辈饿死?”
“都是儿子让娘受委屈了”,赵治国十分愧疚,越发坚定了改名的想法,准不准的,总要试试,“娘且看以后吧,儿子定让您做那被好些丫鬟伺候的老夫人。”
“那个娘倒不图望”,赵老太太将眼角的湿润全部揩去,看着儿子,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只要你能考上个举人功名,再娶个好人家的姑娘,娘就觉得脸上有光了。”
赵大嫂来厨屋准备做饭的,到门口就听见这么一句,嘴角无声地撇了撇,才中秀才就想举人,当举人是大白菜么?
心里虽然很不屑,但对这个考出功名的小叔子,赵大嫂表面的态度还是好了不止一点,她笑着走进厨房,“呦,五弟回来了。刚才在屋里就听到你和娘在说话呢,大妹家的那两个孩子还好吧。”
“好”,知道大嫂只是随口一问,赵治国没多说,“劳烦大嫂做饭了,我先回屋看书。”
不是他懒也不是他反感这个大嫂,说实话大嫂对他大哥对他娘都是不错的,虽然时常念叨家里没钱,但谁让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不仅半分钱不能挣还得四个哥哥每年出钱给他读书呢。
大嫂操持家里,每日做饭喂猪的,还没克扣过他的口粮,很不错了。
只是他一个小叔子,不能待在厨屋里帮什么忙,说不过去啊。
赵治国已经走出门口了,听到大嫂叫了他一声,说道:“五弟,前日你高中了秀才回来,大嫂也不是说不给你摆几桌酒席,只是咱家紧巴……不过等你中了举,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你摆几桌酒席庆贺。你可别介意。”
赵大嫂这么说,是想着万一这小叔子中了举,有她这话在前,他也不能恼了自家。
像那口子说的,小叔子真要考出来,孩子们的前程还在他身上,所以赵大嫂就不吝放低态度多说几句好话。
“大嫂这话就见外了”,赵治国笑道,“家里什么情况我清楚,介意什么?”
赵老太太却是冷哼一声,“我儿中了举,还轮得到你砸锅卖铁奉承?”
赵大嫂一噎,心里烦的不行,不过这是婆婆,她到底不能正面顶嘴,就笑着道:“我这么说也是个心意,家里供给五弟读着十几年的书,可是真没多少富裕。”
这是又在说他们的恩情呢,赵老太太半分不让:“当初分家,把家里的东西分成四份,可把老五的地和该得的钱都给了你们,每年只让你们一家给二两银子,没亏着你们吧。怎么说得好像是治国承了你们多大恩似的?要是那地你们不愿种,我叫来族长去,把老五的你们都还回来,我自个种自个养儿子,不信还供不起他了。”
见婆婆这是真恼了,赵大嫂便不敢再说什么,转身去洗手做饭去了。
老五考上了秀才,婆婆这是有底气了?赵大嫂明白这点,才不再顶嘴,好容易这小叔子考出来了,秀才再低那也是功名,怎么可能让婆婆和他搬出去呢?不说以后小叔子能指点她儿子这点好处,名声他们还要呢。
儿媳妇服了软,赵老太太也不咄咄逼人,将那布兜里的饺子倒出一半来,说道:“这是小峻让带来给我这个外婆吃的,下了吧,给庆辉他们几个小的和他爹都尝尝。”
赵大嫂本来没在意,扭头一看,竟是全白面的饺子,不由哎呦了一声:“小峻还真是孝顺,这全白面的饺子咱们一年也就过年的时候吃两顿呢。娘,您这是有老福可享了。”
赵老太太被这一个马屁拍得通体舒泰,同时又觉得老大家眼皮子浅,人给一点好东西就显得低三下四的。
不过总比老二老三家的强,总想着谋算别人家点儿东西,谋算到手,还不说人好。
以后治国中了举,她可得镇着,不能让那两个不省心的算计小儿子的东西。
中午饺子出锅,赵大嫂把调好的蒜汁子放到饭桌上,又把最满的一碗饺子放到自家男人面前,才接着给小叔子的和婆婆的端过来,那碗里的饺子没有给赵老大的多,却比四个孩子和赵大嫂的要多。
这也是为什么赵大嫂坚持自己舀饭端饭,否则小叔子和婆婆都捡那吃食多的碗端,她还能不让?
不过赵治国看在眼里,默默记下,想的却是以后得对四个侄子好。
赵老大看了赵大嫂一眼,终是没说她什么,不吭声地把自己碗里的饺子拨到他娘碗里两个,接下来又要拨给赵治国两个,赵治国忙盖住了碗:“大哥,我这些就够了,你做体力活,多吃点。”
“五弟说得对”,赵大嫂赶忙就道,“你吃吧,我数着呢,给五弟和娘那碗里都盛了二十个。”
心里说要不是这饺子是大妹家孩子孝敬娘的,她只给盛十五个就算了。
赵老大的脸色黑了黑,不过还不是家里吃饭的嘴多花钱的地方多吗?这婆娘自己碗里的看起来十个还不到呢,说她有什么用!
大人们正在说话时,老三庆余已经拿筷子扎一个饺子咬下去一大口,嚼了两下咀嚼的速度就加快了,没把饺子咽下去,他就急着说道:“爹娘大哥二哥四弟,快尝尝,这饺子可好吃了。”
有那么好吃吗?
除了已经吃过的赵治国,其他人神色各不相同,赵庆余的兄弟们看着他都是一副嫌弃的样子,老太太和赵老大夫妻则有些心疼。
孩子这是没吃过好东西,馋得了。
赵老太太就端起碗,给四个孙子一人拨过去两个饺子,嘴上却嘟囔道:“一个个就知道吃。”
“奶奶,真的特别好吃?”赵庆辉是老太太的大孙子,老太太对他好,他也对老太太好,老太太给弟弟们拨过了就给他拨,他捂着碗不要,“奶奶,你尝尝,保证连舌头都能吞下去。”
“好吃”,旁边的老二赵庆喜点头,见大哥不要,就把奶奶刚拨给自己时没忍心拒绝的两个饺子又拨到奶奶碗里,“这是小峻表弟和轻轻表妹孝敬您的,您得多吃点。”
“吃吧,再倒腾都凉了”,赵老太太又给二孙子拨了回去,拨开大孙子的手,给了他两个,才道:“放心吃,还有四十六个呢。”
一听这话,赵庆辉才继续吃了。
这边,赵老大也吃了一个饺子,当弹牙咸香的火腿粒接触到牙齿时,他没多嚼,就几口吞下肚去了。
“这饺子馅儿可不一般啊”,赵老大转头问一旁的赵治国,“小峻和轻轻哪儿来的?别因此惹上什么麻烦。”
“大哥放心”,赵治国简单解释道:“姐夫生前结了善缘,帮过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夫人,这是人家那边送的。”
赵老大点点头:“这就好。”
赵大嫂叹道:“能结交到大户人家,以后那俩孩子可错不了”,想起什么又问:“那怎么这个时候才有人来送东西?去年我去镇上买线,可还见小峻那孩子跟着人抬东西做工呢,穿得一身补丁衣服,我看不过眼,还给了他两文钱来着。”
这话一出,饭桌上的好氛围顿时凝固了,赵老大只觉嘴里的饺子咸咸涩涩,再也吃不下去了。
赵老太太咽下去的一口饺子,就好像鱼刺卡在喉咙里,一股酸气直冲鼻头,她放下筷子,转身就出门去了。
赵大嫂暗恼自己这嘴不会说话,看了眼被大人的脸色吓得放下筷子的孩子们,斥道:“都愣着干什么,快吃饭啊。吃完了饭,老大老二去镇里买两斤白面,明天给你们表弟表妹送过去。”
赵老大点点头,却说不出话。
赵治国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没吃多少就放了筷子,端起赵老太太的那只碗:“我把这些热一热,给娘送过去。”
“让娘好歹吃点”,赵老大说道,声音闷闷的,“开春了镇上活儿多,我再多做几个工,给那两孩子截身衣服送过去。”
赵治国笑道:“大哥不用管,过了年我教几个蒙童,小峻和轻轻那边,我管着就行了。”
“那不是耽误你念书”,赵老大摇头不同意,“不行,你专心学吧,这些事都该我这个大哥顶着呢。”
兄弟两个掰扯好一会儿,谁也不服谁,饺子热了,赵治国便端着饺子出去了。
赵大嫂这才看向自家那口子,低声道:“咱们孩子多,五弟既然都说了以后他管那几个孩子,就让他管吧。”
“别说了”,赵老大摆摆手,“我再多做两份工就是,秀才终究不是正经功名,都到如今了,治国必须得接着考。哪能让其他的事分他的心?小峻和轻轻,是好孩子,还记挂着咱娘,我这个大舅当的……”
大手捂在脸上,竟是说不下去了。
赵大嫂看得心疼,伸手握住了男人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吃得饱饱的四个孩子看看爹又看看娘,都低下了头。
赵老大最小的儿子庆丰也都七岁了,听得懂大人说什么,尤其是庆辉和庆喜两个大的,心里的难受一点都不比爹娘少。
一家人都安安静静的,突然门外传来叫喊声,一声声赵家婶子赵家婶子的,听着是边跑边喊着过来的。
“听声音是前街二嫂子”,赵老大放下手,咳咳两声,对妻子道:“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你们四个,回屋看书去,后半下午小三小四去小树林子里捡柴,庆辉带着你二弟去镇里买白面去。”
这四个孩子,赵治国都挤着时间给开了蒙,大儿子庆辉读得最好,因此赵老大夫妻两个对大儿子的期许都比较高。
……
“二嫂子,你这有什么事啊,急匆匆的?”赵大嫂出来厨屋,脸上就带上了笑容,对那已到家门口的妇人道:“快坐下歇一会儿”,又对跟在屁股后头出来的儿子道:“庆辉,倒一碗热水来,让你婶子喝两口,喘喘气。”
“不用了”,这位胖胖的二嫂子直摆手。
赵老太太已经笑着从堂屋里走出来:“治高家的,什么事啊这是,把你急成这个样子?”
“婶子,不着急不行啊,你家治业才刚回来了,一回来就听着他们两口子吵了起来,还说什么山啊”,这时庆辉端了碗温水给她,治高媳妇也不说不用了,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才接着道:“您和红梅快去看看吧,刚我来的时候,治业正说休妻呢,给他媳妇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红梅正是赵大嫂的闺名,一听这话,她忙解下来围裙,扶了老太太:“娘,快去吧咱,老四家的再不懂事,也不能说什么休妻啊。”
赵大嫂虽然很不喜欢吴氏,但是个公道人,不会在这个时候看自家人的笑话。
赵老太太这才反应过来,不用儿媳妇扶,迈开腿就匆匆走了。
她这做娘的,就算再不喜欢儿媳妇,也不想看着儿子打光棍,这好不容易给四个儿子都娶上了他们看上的媳妇,哪能让儿子休妻?
她其实最不喜欢老四媳妇,进门七八年了就生一个闺女,可这时却脚步如飞,走得一点都不慢,刚到前街第三户四儿子家门口,赵老太太便吼了一嗓子:“老四,好日子作恼的你,跟我到你大哥家去,说说你这是要干什么。”
后面,赵老大夫妻也跟着来了。
赵老四早就被吴氏的胡搅蛮缠气得七窍生烟,这时正扯着拖在地上吴氏往外拉:“拿着你的休书……”
后面的话被突然出现的母亲给打断了,他停下手,回头看向母亲:“娘,这事儿您别管。这个妇人心太大了,儿子怕再养着她,家里的东西都会被她搬到吴家去。”
“奶奶”,赵老太太还没来得及说话,吓得躲在屋里的赵佳儿就冲了出来,到她跟前,噗通一声跪下了,“我爹要赶我娘走,都是因为乐峻和乐轻悠兄妹俩……”
“胡说什么?”赵老太太一步跨进门来,头也没回地对后面的大儿子说:“关上门,回屋里说去。”
正午的阳光将堂屋照得明晃晃的,赵老太太坐在主位上,沉着脸,对犹有怒气的四儿子道:“治业,你说说,你们两口子这闹得是什么。”
被赵大嫂扶着坐在椅子上的吴氏猛地抽泣了一声,不复刚才在院子里被赵老四拉着的狼狈形象,那泪珠子却嘀嗒得更凶了。
赵老四厌恶地看她一眼,就说:“儿子在府城,遇到咱们村里的熟人,竟听说前日吴氏带着她家那几个嫂子,闹到小峻家去了。儿子再不能忍她!以前,儿子每三个月回家一次,都会多给吴氏六百文,让她每月给小峻和轻轻送给二百文去。谁知道这娘们,在我跟前应得挺好,还说要给小峻和轻轻做衣服鞋子,转头却把我给的做衣服钱连那二百文都贴补到她娘家去了!要不是我那天梦到大姐哭,心里犯嘀咕,回来了一趟,现在还被她蒙着呢。”
赵老太太听得恨不得上去也给吴氏两耳刮子,却是说道:“也不能为这个就休妻,她是个什么性子,你过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好好管就是了。”
赵老四没说话,吴氏以为他理亏了,就拿帕子抹着眼泪道:“娘,我娘家不容易,您是知道的,不是儿媳妇只想偏着娘家,您问问老四,我到底是为什么和我嫂子去小峻那儿的?他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将梨花村那个破山买了,连跟我说一声都没有,他外甥没爹娘却不能可着我家坑啊。”
“你再胡说”,赵老四抡起拳头,被旁边的赵老大拦住了,他便隔空指着吴氏,“面善心恶的妇人,心是怎么长的才能让你说出这种颠倒的话来。”
“都少说两句”,赵老太太猛地拍了拍手边的桌子,厌烦地看着吴氏:“你消停会儿吧,真让老四休了你才好?”
吴氏垂下头,手上撕扯着帕子,这老婆子,见自己被她儿子打了,心里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总之她不会接休书,这件事也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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