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先至乐寿堂拜见太后。
今日入园的宗亲极多, 太后这里请安的命妇比肩继踵,多如过江之鲫。
故而,太后便也无暇同他们多谈,说了几句面子上的客套话, 打赏了寒食节的应景礼物,便遣散了他们。
自乐寿堂出来,二人又去拜见皇后, 而然到了庆善堂, 方知皇后去了顺妃处,两人只得又赶过去。
顺妃居于景福阁,距这乐寿堂颇有些路途,两人一路走去, 还需费些功夫。
行至景福阁左近, 迎面竟碰上了太子于瀚文。
今日天气微微有些热, 于瀚文那胖大身子不宜劳碌, 走了几步便额上冒汗,微微气喘。
于成钧自携陈婉兮上前,同于瀚文见礼。
于瀚文拱手回礼, 笑道“三弟同弟妹,今儿来的倒是早些。母后在里面同顺妃娘娘说话, 这会儿怕是不便见咱们。”
于成钧微微诧异, 说道“皇后娘娘近来康健些了,今日也有精神来园中走走。”
于瀚文微微一笑“母后到底是后宫之主,总是躺在景仁宫养病也不是长景。今日这等大事, 她必是要来主持局面的。”
于成钧听这话,便也一笑,颔首称是。
皇后,乃是明乐帝的原配妻子,性格古朴,虽端庄有余,却不免失了情趣。明乐帝是个风流之人,同她的情分自是不厚。
皇后早年曾小产,调养了许久才生下于瀚文,然而落后又夭折一位公主,自此便一蹶不振,身子与精神都萎靡不已,长年在景仁宫中休养,不问外事。
后宫之中,素来便是顺妃梅嫔之流的宠妃风光无限,这位真正的六宫之主,反倒有些无声无息。
近来听闻皇后又染了风寒,正在养病,没想到今日竟也来了清和园。
这些事,饶是身在王府内宅的陈婉兮,多少也听到过些。
于成钧见了于瀚文,说了几句闲话,便有些公务要谈,遂向陈婉兮道“你带着宝儿,先去别处走走。我同大哥,说几句话。”
于瀚文遂也向身畔立着的太子妃道“如此,你陪弟妹去散散罢。完事了,自会打发人去叫你们。”
那妇人低低应了一声,于是向陈婉兮微笑“弟妹,这左近园子里栽植了好些芍药牡丹,如今花开的正艳,咱们去瞧瞧”
陈婉兮早年间是见过这位太子妃的,她嫁给于成钧之后,进宫谢恩时,与她会过一面。
这太子妃娘家姓孟,生着一张圆圆的脸盘,脂粉涂得匀净,远看似一张银盘子。她相貌不过中等,却有一股柔雅之态,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陈婉兮微笑答应,便牵着豆宝的手,携了几个侍婢,同孟氏往那之前所说的园子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进到那园中,果然见满园鲜花开的艳丽,魏紫、姚黄、墨魁、脂红各路名种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孟氏在前,陈婉兮错后一步,两人不甚熟识,不过说几句泛泛的闲话。
豆宝被母亲拘管了一路,进了这园子,便不肯再跟着母亲,撒开了小腿,跑着玩去了。
琴娘见状,忙忙的向陈婉兮说了一声,同两个丫鬟追上前去。
孟氏看着琴娘跑开的身影,浅笑道“弟妹,真是好心性。”
陈婉兮抬眉,睨了她一眼,只见孟氏面色淡淡,极薄的唇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浅笑道“太子妃此话何意”
孟氏笑道“肃亲王出征几年不归,但回京便带了个女人回来。弟妹不止坦然接纳,今日竟还将她一并带到了清和园。这般贤惠的好心性,本宫实在钦佩。”
陈婉兮听这话,心中微一思量,微笑道“太子妃怕是误会了,她不是王爷的妾室,乃是妾身的义妹。”
孟氏笑了笑,说道“弟妹的手腕,本宫一样佩服。外头都说,肃亲王妃精明干练,果然如此。”她走至花圃之前,指着圃中的牡丹说道“弟妹你瞧,这圃中的牡丹,与别处可颇为不同。”
陈婉兮顺她手指望去,果然见那圃中的牡丹花色黑紫,花冠硕大,虽不如别的牡丹那般艳丽,却格外有一种沉静端华的气韵,甚而还将一旁那些红艳的芍药衬的轻薄肤浅。
她说道“这是冠世墨玉,谓之黑花极品,原来清和园中也栽了。”
孟氏笑说了一句“弟妹见多识广。”便俯身自圃中掐了一朵墨玉牡丹,递在鼻下轻轻一嗅,淡淡说道“果然啊,牡丹到底是花中之王。国色天香,艳压群芳。任凭这些庞杂的野花如何争媚,依旧是一场空。正位,终究是正位。”
陈婉兮听她这话外有音,并未接口。
这孟氏,是太后的外甥女。当年还是太后亲自做媒,将她许配给了于瀚文。外界皆传,太子与正妃夫妻和乐,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然而,于瀚文虽不是什么风流多情之人,内宅却亦有两名侧妃,一名妾室。他膝下二子一女,唯有女儿才是正妃所生,另外两个儿子却都是侧妃所养。
今日再听孟氏话音似有愤懑之意,这位太子妃的处境似乎并不怎么美妙。
陈婉兮噙着一抹浅笑,静听不语。
她是肃亲王妃,不是寻常的宗亲命妇,于成钧与于瀚文走得近,自己若哪句话说的不好,怕要给丈夫带来麻烦。
如此,不如不言。
孟氏看她安静,转身又是一笑“弟妹真是好安静的性子,往日听说弟妹能言善辩,口舌锋利,今日倒是改了性子”
陈婉兮微微一笑“妾身赏花,听娘娘讲解,很觉受益,倒插什么嘴呢”
孟氏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牡丹掷在花圃之中,朗声道“本宫聒噪,让弟妹看笑话了。”
陈婉兮看着那被丢在泥里的牡丹,心中暗自道了一句果然是个跋扈的性子。
孟氏似觉此地无趣,百无聊赖道“母后同顺妃也不知有多少话要讲,到这会儿功夫了,还不出来。弟妹,咱们往昆明湖边去走走”
陈婉兮脸色剧变,心口狂跳了起来。
她有一桩毛病,便是怕水。
寻常池塘或者面盆里的水倒是无谓,唯独怕那宽广水域,别处都还好,就只这清和园的昆明湖,每每想起都令她胸口憋闷难忍。以往,她也来过清和园几次,都绕着那湖走。
孟氏瞧见她脸上神情,忽然盯着她的眼眸,走上前来,低声说道“本宫想起来了,肃王妃你昔年曾跌入湖中。那你可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跌下去的么”
正当此刻,却听那边传来一道厉声喝骂“大胆的贱婢,你竟敢杀了灵蛇”
这嗓音自豆宝玩耍之处传来,颇为陌生。
陈婉兮与孟氏一起变了脸色,当即快步向那边走去。
转过一处轩馆,果然见一条五彩斑斓的蛇断成两截,死在地下。
琴娘立在一旁,面色淡然。豆宝抱着她的腿,缩在后面。
另一边,一群宫女簇拥着一名华服女子矗立道边,一脸怒容的瞪视着两人。
陈婉兮眼见这情形,心顿时提了起来。
豆宝望见母亲,张着两手朝陈婉兮扑了过去,口里喊着娘亲。
陈婉兮俯身抱住孩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见豆宝安然无恙,连块擦伤都没有,方才松了口气,柔声问道“宝儿,怎么了”
豆宝揉着眼睛,哼唧道“蛇宝儿怕”
孟氏出言道“郡主,这是怎么回事”
那华服女子声色俱厉“太子妃娘娘,我好容易自民间寻得一条灵蛇,预备今日献给太后。谁晓得,却被这贱婢杀死在这里宴席就在眼前,灵蛇却没了,你拿什么赔我”
孟氏尚未言语,陈婉兮便开口问道“菊英,你来说。”
菊英福了福身子,一五一十道“二位娘娘,适才琴姑娘带着小世子在这里玩耍,一旁树上忽飞窜来一物。婢子眼花,看不清是什么。琴姑娘却忽然出手,以飞镖将那物打落在地。婢子等人查看,才发觉竟是一条毒蛇。婢子捏了一把冷汗,那毒蛇是冲着小世子去的。若不是琴姑娘眼疾手快,此刻只怕已咬伤了小世子。”
那华服女子斥道“胡说本宫的蛇可是一等一的通灵,怎会蓄意伤人血口喷人,也要有个真凭实据再说,咬了便咬了。咬伤再治就是了,什么大不了的。如今本宫的灵蛇没了,你们这群下贱的奴才,可担待的起”
孟氏倒抽了一口冷气,当即斥道“郡主慎言这是皇家园林,今日入园者皆为宗亲显贵。毒蛇伤了人,便是闯了滔天大祸。即便是太后娘娘,亦不会庇护于你”
那郡主依旧满脸骄矜之色,无一丝一毫的悔意。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陈婉兮却忽然缓步上前,一字一句道“这位郡主,如今皇后与顺妃两宫娘娘见在景福阁之中,郡主可敢随妾身前往,把适才的言语,当着二位娘娘的面,再说一遍么”
郡主正在气盛之时,忽然见一着王妃服饰的貌美妇人走上前来逼问自己,虽有心驳回,却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此女气势逼人,口吻虽淡,却透着一股子凛冽杀意。
她不由后退了一步,强撑了气势,斥道“你是何人,竟敢来责问本宫”话音才落,她忽而瞪大了眼眸,不由道“你是陈婉兮,你你是故意来跟本宫作对的么”
陈婉兮却不知此女为何识得自己,然而眼下她已无心追究此事。
她的宝儿,差点被毒蛇咬伤。若非今日有琴娘在,简直不堪设想。
一想及此,陈婉兮便觉如浸冰窟之内,她不管这女子到底什么身份,定要出了这口恶气
陈婉兮下颌微抬,睥睨着郡主,冷声道“郡主这话有趣,感情妾身的儿子险些被郡主的蛇咬伤,还是妾身蓄意挑事了郡主既有这等信心,咱们不如就去两宫娘娘面前,请她二位来一辩曲直”
郡主嗤笑了一声“你叫本宫去,本宫便要去么莫说你是肃亲王妃,即便是皇后娘娘的懿旨,本宫也未必要听呢”
话才落,后方却响起一道极威严的嗓音“放肆”
众人皆是一震,回首却见太后携着皇后、顺妃、梅嫔、喜美人并一众宫人簇拥,立在不远处。
太后一脸愠色,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了郡主脸上。
事发突然,众人尚未回神,陈婉兮却快步上前,向着太后行了个大礼“臣妇拜见太后,太后福寿康安”
一句落,她竟仰起头,向太后道“太后娘娘,臣妇斗胆上奏一事犬子在园中玩耍,忽有毒蛇来袭,幸而被人救下。然则,这位郡主忽然走来,痛斥臣妇姊妹杀了她的灵蛇,并口口声声称这蛇是献给太后娘娘的。臣妇不知,皇家园林竟有如此凶险。今日入宫宗亲甚多,倘或旁人为这要敬献给太后的灵蛇所咬,岂不损了太后的声誉此事,还望太后娘娘明断”
众人皆大吃一惊,孟氏与郡主皆不曾料到,这陈婉兮竟然有如此胆量,就敢在众人面前,向太后告状。
这场剧变,令所有人手足无措。
孟氏与郡主怔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向太后行礼。
太后心中恚怒不已,眼望众人,问道“尔等说,肃亲王妃所言,可属实”
孟氏先道“儿臣适才与王妃一道在墨玉牡丹花圃那边说话,并未曾亲眼得见。”她这话说的阴毒,既撇干净了自己,又暗示陈婉兮其实不曾看见毒蛇伤人。
太后眯细了眼眸,沉吟不言。
顺妃立在太后身侧,急出了一身燥汗。
她是弄不清怎么就会弄出这样的事来,然而她倒是相信,陈婉兮不会胡乱诅咒自己的宝贝儿子被蛇咬。她看小孙儿安然无恙,心里倒踏实了些,便试着说道“太后娘娘,此事怕是有些误会。”
陈婉兮却朗声道“有无误会,那条毒蛇尸体尚在原地,一看便知。”
郡主此刻亦回过神来,忙膝行上前,向太后道“姑母,您听儿臣一言。儿臣自知我大燕历来看重龙气,遂自民间重金觅得一条灵蛇,本意借着今日宴席敬献于太后并皇上。谁知,儿臣在这园中同灵蛇玩耍时,忽来一粗鲁女子将蛇杀死。姑母,这女子仗着自己是肃亲王府出来的,不将儿臣放在眼中,杀死灵蛇,更是无视太后。姑母,您一定要秉公处理此事”
太后神色阴晴不定,似在琢磨着什么。
陈婉兮挺直了腰身,面色平稳,直言道“太后娘娘,臣妇有证据。”
太后拧眉,问道“你有何证据”
陈婉兮说“那条死蛇便是证据,如今还尸横就地。”
郡主在旁冷笑了一声“笑话,灵蛇尸体如何成为证据那恰好证明了,蛇被人杀死”
陈婉兮亦笑了一下,说道“郡主,如若你将毒蛇拘管严格,并不曾令它四处游走,旁人又怎能任意将它杀死终不成,是臣妇的义妹从你手中夺过毒蛇,将之杀却你身边那些宫女,能为此作证么”
太后看向郡主身后跟随的几名宫女,然而那些宫女却垂下了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这等逆天大慌,她们可没人敢说。
太后暗自叹息一声,言道“毒蛇何在”
早有内监将蛇尸取来,跪在地下呈上。
太后扫了一眼,见是两截的尸体,蛇身呈五色,甚是妖艳夺目。
她暗自喟叹一声,说道“果然是剧毒之物,此类若混入园林,后果不堪设想。”
一旁搀扶着她的皇后柔声道“太后娘娘,肃亲王妃所言也不错。清和园是皇家园林,皇上与太后娘娘时常来此居住。何况,此地宫人甚多,谁被咬了都不是好事,有失天家仁德。”
皇后久病,话音轻柔,有些少气无力,但讲出来的话却似颇有几分力道。
郡主眼看大势不好,心念如电闪过,忽然出声“姨母,那婢子以暗器射杀了灵蛇。今日太后设宴,她竟敢携带兵器入园,可见居心叵测”说罢,指向一旁跪伏在地的琴娘。
太后扫了那女子一眼,这方开口“哦肃亲王府的人,居然私自携带了兵器”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凛,顺妃双唇发白,几乎出了一背的冷汗。
私自携带兵刃赴宴,往重里说,可是意图刺王杀驾的谋逆大罪
便在此时,自方才起便一直不曾出言的琴娘忽然抬头说道“几位娘娘,蛇是民女一人所杀,不与旁人相干。再则,民女不曾使用兵器,适才射杀蛇的,乃是一枚铜板。那铜板该落在左近草丛之中,可遣人去寻。”
话落,不等示下,早有内监过去寻找,不出片刻功夫,果然寻到一枚铜钱,亦呈了上来。
太后看了一眼那铜钱,果然只是枚寻常的铜钱,铜钱上染了血渍,正如这女子所言。
琴娘又道“太后娘娘,您如不信,可使人查看蛇身伤口,与这铜钱是否相合。”
梅嫔却忽然开口斥道“大胆,太后娘娘尚未询问,你一介民女,竟敢擅自开口,这是不敬。肃亲王府怎么调教的人,规矩未教全,就带进园子。”说着,有意无意的瞥了顺妃一眼。
顺妃今日真是被动至极,儿媳进园,就先和这位备受娇宠的郡主起了剧烈争执,而这惹了祸的琴娘偏偏又是她儿子弄进府中的人,何况她还救了自己的孙儿。
她有意圆场,但碍着自己的身份,需得避讳,只能缄口不言。
太后看了眼前众人一眼,目光在其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定在了陈婉兮的脸上。
半晌,她开口道“罢了,此事荒唐,哀家自要处置。淳懿,你携带毒蛇入园,还几乎咬伤肃亲王府世子,实在糊涂愚蠢。哀家罚你,宴席之后,禁足五日,将女则宫规各抄五十遍”
郡主几乎不敢置信,一向最为疼爱她的姑母太后,居然会当着众人的面前申饬责罚她她堂堂的淳懿郡主,几时受过这样的气一时里,淳懿只觉得脸皮涨得通红,辣的疼痛,几乎恨不得立刻钻进地下去。
说罢,太后又看了一眼陈婉兮,轻轻落下一句“肃亲王府,真是人才济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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