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数算, 乾安朝的上一位贵妃周氏离世已近十年,贵妃之位空悬了十年。况且周氏还在离世后被查明罪行遭了废黜,也就再算不得什么贵妃,夏云姒这舒贵妃一朝册封,自然万众瞩目。
她喜欢这样的瞩目。这样的瞩目对她来说原无关紧要,却该属于身为皇后的姐姐。如今姐姐没了, 她来代她享受于此便是。
皇帝亦是一连几日都宿在了永信宫, 似乎一时将旁的嫔妃都尽数忘了, 只想陪着她。她有着身孕, 二人其实也做不得什么,他却说与她一起说说话也是高兴的。
但这几日里,他仍未与她提及朝中正起的风波, 半个字也不提。她一时也压着不问,免得让他觉得她对朝中之事消息太过灵通, 平白惹出猜忌。
如此,等了足有七八日, 她才在宁沅见过几位他为他选出的人后开了口“今儿听宁沅说,皇上让他见了几位臣妾父亲的门生”
灯火通明里,他正站在铜盆边净着手, 只给她了一道颀长的背影。听到她的话, 背影滞了滞, 遂点头“是,朕为他选了几人,让他先见一见。”
她又道“是之前说的选太傅少傅之事么”想了想又自顾自摇头, “宁沅说他们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若挑来当太傅少傅,是不是太年轻了些”
本朝能堪太子太傅、少傅之职者,大多是德高望重之位,年纪、资历一说出来便强过大半个朝堂的那种。
他于是一哂“少傅已经选定了。”
边说边在宫人的侍奉下将手擦干,他踱向贵妃榻上千娇百媚的她。她挪了挪,拍拍榻边让他坐,他便噙笑坐下,欣赏了她好一会儿,才想起话似乎还没说完“这回是选东宫官。”
夏云姒一愣“东宫官”
“嗯。”他点点头,“封了太子,手下就要有一班自己的人马了,称东宫官。”
夏云姒微显讶色“皇上这是想即刻封太子么”
他轻然喟叹“是。朕从前觉得宁沅既嫡又长,储位之事非他莫属,不必急于昭告天下。但早年五皇子夭折、宁沅宁沂又都险些遭郭氏毒手,可见这储不立,皇子间就总还会有一争,还是先将太子立稳为上。”
他所言不假。不立太子,储位便空着,让人有理由心存侥幸。心存侥幸又是那样容易的事,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一番,就会放手去争那个位子。
但将太子立住,就有所不同了。诚然或有穷凶极恶之徒会想除掉太子为自己铺路,但更多的人会因此定下心里,觉得储位既已有人坐上,自己再争不免过于凶险。
夏云姒轻轻地又一笑“臣妾还道封太子和封贵妃差不多,也只要一道旨意呢,原来竟有这么多事”
他也笑起来,边笑却边叹“本来也确是只要一道旨意,其余的日后慢慢备来便是。但眼下,唉”他摇摇头,“不说这个了,立储是迟早的事,朕不会由着他们这样闹。”
夏云姒顺着他的话奇道“这有什么可闹的宁沅的身份放在那里,才学又不差,合该是合适的储位人选。”
“是,但朝臣们反对的倒也不是立他为储。”说着再度摇头,眉宇间多有几许烦乱,“朕近来想起这个就烦,且先不说这个了。”继而吩咐樊应德,“传膳。”
夏云姒沉静垂眸,就不再多问了,给他那份他一直喜欢的舒适得宜。
不一刻,晚膳在正殿中布好,二人一道用着膳,她却忽地“啊”了一声。
他看向她,她带着几分心惊肉跳看向他“宁沅的事朝臣们莫不是觉得他当储君无妨,让臣妾抚育他却不妥”
这一惊一乍猜测的样子引得他失笑,满目无奈地往她碟子里夹了块炖得透烂的鲍鱼“有着身孕,别想这事了。”
她摇头,深深地望着他,终于得以顺理成章地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只是冠以了好听的“国事为重”之名“国事为重,皇上不必为臣妾担忧,给宁沅另挑一位身为贵重的养母就是,臣妾想得开的。”
宁沅已经十三岁了,加之早慧,许多事都已看得通透,另寻个养母有什么大碍
况且到底还都在宫里,他们又不是见不着面。
他的面色却沉下去,摆手让宫人尽数退下。
这样的时候,殿中总会有一种让人紧张的寂静。夏云姒静静看着他们如潮水般退出殿门,又将殿门阖上、将夜色尽数隔绝在外面,忐忑不安地看他“怎么了”
他搁下筷子,形容沉肃无比“若只是如此,朕也知该如何做,但他们要的不是这个。”
语中一顿,他终是缓缓地告诉她“朝臣们忌惮你在宫中位高权重、夏家又数代簪缨,即便宁沅由旁人抚养也无济于事,说日后必定母壮子弱,要朕绝后患。”
夏云姒不假思索般地问他“怎么个绝后患”
他眼底轻颤,斟酌间又沉默了良久,先攥住了她的手“朕原不想告诉你,但你既问了,朕可以说。”
她点点头。
他续道“但你先记着,你不必害怕,朕绝不会许这样的事发生,自会护住你。”
她又点点头,带着不明就里“皇上说便是了,臣妾又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人。”
他哑然苦笑,握着她的手未松“他们要朕赐你一死。”
果然。
她自有了猜测便悬起的心终于得以落下,身形却恰到好处地惊然一颤“什么”
他的手紧了紧“你放心。”
她满目惊恐地望着他,语中甚至有了更咽“皇上,臣妾还有宁沂”
他顿觉心疼,松开她的手,转瞬却又将她完全揽住“好了好了,都说了,你别害怕。储位要紧,但朕不会草菅人命,何况是你的命。”
她伏在他怀里,更咽之声愈烈“家中忠心,臣妾更半分不懂朝中之事这般指摘简直是欲加之罪。再说再说他们这是觉得宁沅日后会是昏君,竟扫不除奸佞;还是觉得皇上是昏君,竟教养不好太子”
和他相处得久了,她愈发知道怎样的哭声既能惹他心动、又不会太过娇软显得做作。
他的声音果然愈发缓和,手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后背“别哭了,别哭了。朕已说过断不会听他们的,你要信朕。”
“臣妾自然相信皇上。”她从他怀里挣起来,抹着脸颊上的泪珠,“皇上从不是会草菅人命的人。臣妾只怕众口铄金,时日长了,皇上不得不听了他们的。”
“朕绝不会。”他眉宇轻挑,字字有力,又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你放心。”
她终于不再言,伏回他怀中,只给他一声声的抽噎。
她要他感受到她的心惊与难过,也记住她的心惊与难过。
在这样的事上与朝臣交锋不断总是让人恼火,若恼火之时他在想起她伏在他怀中的样子,更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她受了欺负,也就更会寸步不让。
人总会不由自主地偏袒弱一些的那一方,皇帝也一样。
这晚,夏云姒在他入睡后静静看了他好久在郭氏告诉她那些事后她常这样看着他,想将他看得更明白,却又每次都只能在心下慨叹,他实在是个复杂的人。
她其实从不觉得他是个恶人。
不论她多么恨他,他都不是个恶人。
但这份恨足以让她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他,足以让她与他的每一分相处都化作博弈。
他手中的权力太大了,每一分心思的动摇都有可能化作无法预料的后果。
姐姐当年的死,不就是这样
所以她连动摇的机会也不能给他,必须将他的每一分心思都牢牢掌控住。
这样的算计令人疲累,却也能让人保命、乃至平步青云。
在宫里,步步为营总比坦诚相待要容易过活,情深不寿这四个字在这里总能应验。
况且他对她,或许“喜欢”是真的,但论坦诚,大概这辈子也不会有。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她暗地里都打听到了,朝中牵头要他赐她一死的是覃西王,他必定也清楚,不也还是一个字都不曾同她提起
所以啊,他们实是两个工于心计的人因为机缘巧合凑在了一起。
到时正合适。
这般一步步地算计下去,只看最后谁的棋更高一招。
至于覃西王
夏云娰安静地翻了个身,望着床帐顶的祥云纹,不耐地轻皱起眉头。
覃西王真是只苍蝇,成日给人添堵。
罢了。
为着腹中这个孩子,有些事她原也不得不暂时缓上一缓,若能借着这个机会捎带手将覃西王收拾了,倒也不亏。
她私心里如同啄木鸟从树中寻虫般细致而专注地揣摩着,若皇帝毫无半分动摇地不肯赐死她,覃西王的下一步要往哪儿走。
有先难猜,因为她与覃西王从未打过交道,至今不知覃西王对她的敌意究竟从何处而来。
不过依着司空见惯的路数,若皇帝执意保她,对覃西王而言最简单的办法,大约是扶持别的皇子与宁沅夺位吧。
谁合适呢
除却宁沅宁沂与和妃诞下的五皇子,那也就剩燕妃膝下的皇次子与郭氏养大的三皇子了。
如果是她,她就选三皇子。因为郭氏虽然刚出了事,这事却怪不到三皇子头上,反是皇次子曾经不敬嫡母,实打实地惹皇帝厌恶过。
又翻了个身,夏云娰趴在床上,下颌抵着手背,各种细枝末节在脑海中犹如棋盘般铺开,黑白子看得分明。
想到精彩处,她不由自主地翘起脚来。
二人合盖一床锦被,她这样一动扯动了被子,倒将他扰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一睁眼,见她明眸圆睁,低笑着将她搂住“怎的还不睡”
她两声娇笑,柔软地倒进她怀里“突然想到些事,睡不着了吵着皇上了”
“没有。”他说着已重新合上眼睛,在她额上轻吻了吻,“什么事说来听听,朕帮你想想。”
“唔”她好似迟疑了一下,“是宁沅提起的,说郭氏去后的这些日子,三皇子虽有乳母宫人们照顾,仍总是闷闷不乐。”
便见他眉心一跳,再度睁开眼睛。
她哀叹一声,柔声续道“臣妾想三皇子的乳母虽说过郭氏对三皇子算计颇多,但哪怕只为着这份算计,素日的照顾也必是细致的,宫人们比不得,还是尽快为三皇子另寻一位养母为上。”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怎么还不睡
44脑补如何算计你脑补得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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