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别误会, 我并不是觉得什么如果修士消失就好了。毕竟我自己就是个修士, 也还没打算拿剑把自己捅死。修士也是苍生的一部分, 医生看病,也并没有因为得了头风,就把头砍掉的道理。我只是我只是忽然就失去了身为一个医者的自信。”
游陆沉默半晌,斟酌着用词,描述自己的感受,
“因为我总是忍不住会想,如果海怪爆发的最初, 修士们没有那么自大的以为可以用阵法拦住怪潮, 而是就让它们在南疆十六州循序渐进的登陆。是不是就不会有那决口一样的怪潮,踏破南疆十六州的村寨”
景中秀一怔“昨日之事不可追”
“我知道, 但是下一次呢”游陆沉着地道“上一次, 邢首座选择了, 当时在他看来最正确的方法。而迟早有一天, 将会轮到我来做出这样的选择。我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来选呢,修士么还是苍生还是我自己可就像秀秀你刚才讲的, 如果真从我自身的角度来选,那我最好的选择绝对是现在就隐居山林,回家算逑,还上什么战场, 入什么世这感觉就好像就好像”
“保大人, 还是保孩子。”杨夕忽然道。
游陆一顿, 半晌竟然点头
“好大夫要能治病,可如果那不是病呢我不知道一个大夫,到底有什么资格,能代人决定,谁更应该活下去。”
游陆在阐述自己心魔的过程中,始终冷静而客观,就好像那是别人的迷惘和恐惧。
直到此时,他合拢两只手掌,才终于显露出一点脆弱的姿态来。
“我从未觉得自己是个缺乏担当的软弱之人,但是邢首座曾有意擢拔我做顺位第一次席,我没同意。”游陆低垂着眼睛,两手交握,摩挲着十根手指,
“这一次,作为一个医修,我似乎迷失了自己的立身之地。”
“如果抛开修士的立场,游师兄,你觉得这场天下大劫的最佳应对,应该是什么”杨夕忽然问。
游陆的样子,显然是心中早有算计。否则又何至于纠结至此。
但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说。
最终,他还是开了口“以天下苍生为患者,以海怪爆发为症候的话,显然修士混迹于众生才是那个发病恶化的诱因。我以为,真正治本的方法,应该是修者避世,撤出内陆,从此与凡人隔离。”
景中秀叫出来“你这是历史的倒退”
游陆点头叹气“嗯,倒退回天羽皇朝之前,仙凡融合之始。”
而杨夕脑子里的反应则是竟然真的有
竟然真的有这样的办法,可以兵不血刃的解决海怪的危机。
修士撤离内陆,则海怪就不会再不要命的冲击大陆纵深。
而如果不用考虑背后的凡人,不打阵地战的话,大多数修士在海怪口下但求逃生,是并不困难的。
这会减少大量的牺牲。
“你问过邢铭吗”杨夕脱口道。
游陆摇头“不用问,这个主意大概全天下除了我,没人会认为它是个好主意。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它好像哪里不对劲。”
不,还有我。
杨夕在心中低调地想。
“至少你可听听他怎么说”她不死心地劝。
游陆抬起眼,很坚决“不,这一次,至少这一次。我并不想被任何人说服,我必须得自己想出一个,真正的答案。”
一直蹲在边上,已经半晌没插话的叶清和,这时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终于看出来你这心魔哪里不对了,你这心魔里所有的海怪,都是一样大的。不管上古神怪,还是别的什么。”
“不止海怪,如果有其他活物,也都是一样大的。”游陆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们除外,你们跟我一样大。”
杨夕定睛一看,恍然回神。
我靠,可不是么,从进来起好像就没见着比自己个头小的海怪。
而且再仔细观察一下,才会发现这地上的草木未免也太茂盛了一些,有草丛的地方,必然是及腰深的高草。整片荒原上零星几棵树木,景好像都是参天大树一般。
叶清和回头看着游陆,颇有些哭笑不得“你还挺谦虚,但能不能别带上我们啊。”
游陆却道“没办法,我不是忽然发现了自己的渺小,而是忽然察觉了它们的高大。”
游陆的这整个心魔太玄妙,太思辨,以至于所有人听他描述完之后都禁不住陷入一些微妙的思考。
四人并肩立着,出神地盯着脚下的怪潮看了半天,连杨夕都忘了他们此时还身处孽镜地狱,她还需要继续开天罗绞杀阵拉人。
而叶清和的那个小猫妖,根本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对那猫妖的态度本就十分微妙,既重视又不在意似的。
然而,我不去就山,却挡不住山来就我。
就在四人各自发呆的这短短的一会儿,天边已经昏黄的日头,忽然泛起了一线鱼肚白。
就好像那低垂的天幕,忽地被人掀开了一角,露出背后冰冷的纯白色,镶嵌着点点发光的黑钻。
那绝不是日出,因为游陆这个心魔分明是黄昏时分的精致。
“噫那是”杨夕最先反应过来,还不等运起离火眸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就见一个瘦小的人影,顺着那掀起的天幕,钻进来了。那人影四处一张望,目之所及都是奔跑不息的地行海怪,空中仅有的四个会飞的生物当然一下子就被发现了。
那人影“嗷”地一声嚎叫,带着与亲人久别重逢般的喜极而泣,火箭一样就冲过来了
“小哥哥小姐姐救命啊我都被心魔砍死四十多回了啊我真心干不过他们啊啊啊啊啊”
经世门的练气小门主苏不言,不知随身带了什么法宝,连滚带爬的速度居然还挺快。身形在满地海怪足下灵活地躲闪,居然一蹄子也没有被踩到。
就是这狼狈德行,和没种的程度,让杨夕和游陆不约而同地,隐晦或明显望向景中秀。
“”景中秀,“你们走开。”
叶清和不太了解这是什么梗,只是用胳膊肘捅捅杨夕“被心魔搞死四十多回还这么活蹦乱跳的,看来我们之前担心多余了。这小子虽然作死,命到挺硬实”
杨夕却忽然架着脚下的飞行法宝,猛地往前飞出了一大段距离,并且蹿高了几十丈。
“杨夕”叶清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杨夕根本顾不上跟叶清和贫嘴,因为她眼看着,随着苏不言狂奔而来的,是他背后惨白的心魔天地。
苍白的天空,焦灼的大地,还有漆黑如洞的星子。
游陆心魔中的遍地怪潮,在苏不言背后这奇诡的天地面前,如同被撕裂的草纸,完全不堪一击。
忽然,从那天地相交之处,一段血红的光影贴地扫荡而来。
所过之处,草木枯萎,人畜倒毙。
一个衣衫褴褛,红痕满身的人影,不紧不慢地跟在苏不言身后走来。
指尖凝聚着鲜红如血的剑意。
唇畔挂着蔑视众生的微笑。
“苏不言我特么干你大爷”杨夕眼前一黑,差点从空中直接摔下去。
苏不言一脸黑灰,两行热泪,在黑球球的脸蛋上冲出两道白槽。
一边跑一边使劲儿地嚎“小姐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救命啊啊啊啊他就要追上来了啊啊啊”
杨夕几乎是贴着那扫荡而来的血影,抓住了苏不言的衣领,把他凌空提着离开了地面。
红影闪过,苏不言拼命擦汗“好险好险,杀戮剑意名不虚传,粘一下立刻扑倒,连个缓冲都没有”
游陆踏着剑飞过来,一把提住苏不言的裤腰带,为杨夕减轻负担。
“那是什么人”
杨夕一脸僵硬“炎山秘境,杀神云九章。”
游陆手一抖,险些把苏不笑扔出去。
幸而苏不言十分机灵,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杨夕的大腿,才堪堪挂在了空中。
游陆的身后,景中秀和叶清和也跟着飞过来了。
叶清和一听见杨夕的话,立刻低头去翻自己的芥子石。抽出一把三丈长的戒刀,景中秀吓得连忙拉住“叶师兄,你干嘛”
叶清和手提长刀,阴测测一笑“小生今日,要替经世门各位师长清理门户,你们谁也别拦我,经世门回头算账让他们找我”
苏不言抱着杨夕的大腿,很没骨气地缩在她身后“小姐姐,你可一定要保我啊,我下半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沈天算说我要能活过二十,肯定特别好看”
杨夕一脸黑线,经世门的廉耻都被姓苏的卖干净了。
然而还没完。
因为苏不言跑得太快,他的心魔天地,又远比游陆的猛烈许多倍。
所以苏不言的“炎山秘境”逼退游陆的“南疆十六州”的过程,并不是缓慢的寸寸崩碎,鲸吞蚕食。而是像撕裂了一般,迅速的在地平线上开了一条缝子,然后就像卷大幕一样哗啦扯开了一条裂口。
那裂口中先钻进来一个苏不言本人。
然后又钻进来一个杀神云九章。
在云九章放下来一个杀戮剑意的大招之后,一个身披天雷地火凄风苦雨四相天劫的剑修,怒吼着也追了进来。
“十日耀天”只听得那剑修一声愤怒的嘶吼,开场就放了一个白茫茫的大招。
好似十轮太阳同时高挂天空,大地上中的水汽一瞬间就被蒸发个干净,露出寸寸龟裂的纹理。
一下子,就给五个人全给晃瞎了。
游陆大睁着一双已经完全看不见的眼睛“这特么又是谁”
杨夕有心放弃治疗了。
“灵修连天祚,飞升之前。”
游陆痛苦地捂住了脸“这不是神仙打架,咱们遭殃么”
景中秀尤不死心“连刑堂不是自己人么难道不会保护我们吗”
杨夕虽然看不见,但还是低下头,把脸对准了抱着自己大腿的苏不言。
苏不言如有所感,瑟缩了一下,小小声解释“心魔里头,不是这么设定的”
景中秀沉默了一瞬,忽然一声断喝“叶清和叶师兄我已经不拦着你了,还不代经世门清理门户,你在等什么”
苏不言缠上杨夕的腰,嚎啕大哭“小姐姐,我二十岁以后真特别好看”
“轰隆”一声巨响。
来自头顶的天雷,振聋发聩。
连续不断的雷劫,密密凿凿接连劈下,不要钱一般。
昭示着这片空间之中,不止一个连天祚在渡劫。
“我送邢首座一条直插蓬莱心脏的通路,邢首座可敢来”清越柔和的嗓音,几乎是贴着几人的头顶响起。
这一次居然来自于头上
游陆无力地挥挥手“行了不用说了,这个我知道了,经世门天机星君,时占机。”
景中秀掐着苏不言的脖子,恨不得把他勒死
“时战机渡劫的时候云九章根本都还没放出来你丫到底是怎么把他们聚在一个心魔里啊啊啊啊啊混蛋”
苏不言脸色青紫地挣扎“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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