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媚三娘独闯昆仑,蓬莱之狼子用心大白于天下,转眼已过去了三年。
三年来,内陆各派在昆仑仙灵联盟的统帅之下,从原来的“对怪作战”转为“对人作战”,哀兵之怒,愤而燎原。
鲸吞蚕食的吃下云家外围大片国土,所过之处,不待攻坚开始,便先有大量修士投诚易帜。细问之下,方才得知
自昆仑把蓬莱活捉内陆修士的恶行公布天下,这些原本依附云家的修真派系,也纷纷梳理自家的战损。方才惊觉,历次战役中所谓“折损”的弟子们,其真正去向竟是十分微妙难以查证的。
信任的崩塌只需要一个契机。
而后便如春日融冰,条条裂痕,交错成片。最终只需要轻微的一点受力不均,便会成片的炸裂,露出冰雪覆盖下的澹澹清流
天羽皇朝,帝都。
昔日里宫禁森森的朱红高墙内侧,遮天蔽日的飘扬着各色战旗,百万修真大军齐聚,端的是人山人海,刀剑成林。
从宫门到升天殿,大军的最外围,是近百个颜色不一、泾渭分明的修士方阵。这群人有老有少,修为高低不齐,手上兵器法宝也是包罗万象,法修、剑修、阵修混作一处,纪律也不是十分严明。
乍一看去,倒好像是百多个不同门派,被全家拉上了战场。
宫门左近,其中最大的一块土黄色方阵末尾。
一个白发束顶的清矍老者,正与一个黑髭覆面的中年人低声交谈。
老者闭着双眸,两手稳稳的抄在身前“三年了,当初的猜测还是没有找到实证。此战过后,抗怪联盟那边要还是推脱,我们混元派就退出。”
中年人一怔“昆仑还好说点,仙灵宫那边能饶了咱们”
老者笑一下,轻声道“你以为到时候,昆仑、仙灵还有空顾着咱们看着吧,到时候退出的绝不止咱们一派。”
中年人捻了捻短黑的胡须“我们这些天羽境内的门派,加起来无故失踪了四五万弟子,还不算实证”
老者摇头,讳莫如深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升天殿以内,天羽皇宫内廷。
修真大军的内圈,是数百个更小的方阵。
这一圈的修士,基本都是青春面貌的当打之年,修为以金丹为主,各方阵皆有炼神、元婴坐镇。相比外围那些男女老幼齐上阵的逃难场景,这些人才像是修真门派中真正的战士、精锐。
九曲回廊的最角落,藤蔓妖娆,浓荫遮住了白刺刺的天光。
十几个元婴高手聚在一处,各自穿着款目殊异的制式道袍,正亲切而友好的把臂言欢。
“咱们都是抗怪联盟的元老、中坚,自南海开战之始,那立场一直都是坚定的。各家各派在战争中的投入和损失都不小,但战胜之后的声望、好处,只怕跟咱们关系都不大”
“正是这么说。”
“要按我的想法,那些投降过的门派,需要将功折罪,昆仑仙灵要给自己捞足政治资本。但对咱们这些不显山露水的小门小派来说,南海危机既解,就很没有必要冲锋在最前了,诸位的意思呢”
“保存实力为主。”
“正是,正是,小门小户禁不起消耗。”
越过内廷的回廊,是天羽帝国皇宫的禁地祈天坛。
比之外围雕梁画栋的精致,这处禁地辅一踏入,便有一种粗犷古朴的恢宏扑面而至。
据说整个天羽帝国皇宫,唯有这一处禁地“祈天坛”,是当年一统大陆的天羽皇朝遗迹。逃过了那场燃烧了七日七夜的大火,用所余不多的残垣断壁,向今人诉说着十万年前的盛世辉煌。
剑道六魁的年轻剑修们,毫无敬畏的踩踏在中央的盘龙御道上,手中饱饮鲜血的剑戟拖在沉凝古老的石板上,犁出一道道浅白痕迹。
“战,还是不战,说句话吧剑修,是不怕死的。”
以斩命剑派为首的剑修四派,无声的聚集在一起,正向昆仑发难。
靳无畏站在人群的最前列,手持长剑,剑锋向前
“昆仑要是怯了,我们去打。你们要坐稳正道魁首的位子,禁不起太大损失,这我们理解。但是打了三年丈,流了三年血,好容易打败了云家却不全歼,这我们不能干。”
苏不笑拱着手站在对面赔笑
“前辈,作战也要讲个兵法,云家秘境自有妙用,撤退是明显的诱敌深入”
靳无畏眯了眯眼,长剑在手中抖了个剑花
“经世门的小崽子,你能弃暗投明这很好。但如何打仗还轮不到一个缩头乌龟门派出来的弟子教我,你回去,叫昆仑的剑修出来说话。”
苏不笑尴尬的抱着拳。
一身略显肥大的昆仑战部正式法袍,松垮垮套在身上。瘦小小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剑修们对面,显着有点巴巴的可怜。
“前辈您别为难我,谁家打仗也没有主帅把打算挨个儿讲给每一个兵士听的”
相隔不远,一众白衣翩然的仙灵宫弟子,沉默着,袖手旁观。
女诸葛方沉鱼忙着招呼白允浪上天杀毕方,收复仙灵故岛去了,留下来的话事人对昆仑没有任何好感,甚至嘴角浮现出一丝隐约的讥诮。
而更远一些的角落里,三三两两聚集着一些未带门人的当世大能。
这些人或者是散修,或者是所在门派并不长于征战,而又有心出力,于是便只身投入了抗怪联盟的最前线。
霓霞派掌门人秋若善拢着披风,站在背风的墙角,忧心忡忡的看着苏不笑独自应付四派剑修的责问。
邢铭始终没有现身。
决战还没开打,联盟人心就已经散了。秋若善三年没下火线,却从头到尾都没跟蓬莱修士打过一个照面。
虽然邢铭说要破南海之局,需要先斩蓬莱的智囊,彻底阐述天羽云家。可这云家要真有那么重要,为何蓬莱
不怪那四派剑修后炸庙,实在是连秋若善自己,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
“邢铭是不是六年前的南海大败,输怕了”
祈天坛的最高层,一片稠白的浓雾之中。
邢铭站在一面城门样巨大的镜子前,镜面上布满了蛛网般的龟裂。裂隙之中倒灌出猛烈的罡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那是直通虚境的空间裂缝才会吹出来的罡风。
邢铭闭着眼,右手食中二指指骈指成剑,黑白两色气旋在指尖闪烁,面对着蛛网密布的空间裂缝,在其中一个节点上精准的一点。
哗
大片坍塌的空间,碎片飘飞,几乎让人以为听见了声响。
邢铭并起两指从中拈住了一块,那碎片微妙的闪着不知所谓的七色光彩,淡淡光晕仿佛捉住了一抹正在融化的阳光。
可惜,这片“融化的阳光”却并不能孕育生机,反而带了什么摧枯拉朽般的破坏之力。须臾一瞬,邢铭的两根指头就已血肉横飞,白骨可见。
邢铭却像毫无所觉似的,在一片纷飞的炫光中微启双目。
“只要很小的一点力量,龟裂的冰面,就会彻底的崩塌。”
一个头戴斗笠的小个子男人,蹲在炫光飞溅的镜子旁。斗笠下的黑纱里,伸出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掌,摸索着镜框上年久风化的篆字。
“前提是,你没有站在一面同样龟裂的冰层上。”男人的身材很精悍,不像一般的小个子那样看起来弱不禁风,所以蹲着转身的动作显得很潇洒利落,“话说外面都闹翻天了,苏不笑那小鬼治不住,你真不出面”
“不去。”邢首座果断摇头“接下来一战关乎全局,若我们输,则抗怪联盟土崩瓦解,若云家输,则再无翻身之日,所以决不能在敌人的秘境里开战。而我们也还没找到那破冰的一点。”
邢铭等指尖的碎片消融殆尽后,才把两根白骨指节含进口里一吮。
低头问“如何”
小个子男人整了整斗笠,从那巨大镜子前站起来“鬼斧神工。”
“完全就像个天然的东西,根本想不出云家当年是如何造出来。如果经世门的人肯来,或者诡谷没有封起来,或许还能看出点儿名堂。”
炼器不似剑修,这么个拼学问的行当里,民间纵有创造力惊人的天才,眼界也绝不可能够使。很多生僻的器件,不在几十代苦心经营的名门大派里,你一辈子都见不着。
所以当经世门打死不肯参战,诡谷被打瘪瘪了封在护山大阵里生死不明的时候,泱泱内陆的竟找不出几个靠谱儿的鉴定专家了。
继承中古道统,一生要练百八十柄灵剑的断天门剑修,都被拉来了壮丁。
但是,指望经世门和诡谷
“那你还不如等夜黑风高的时候对着月亮拜一拜,祈祷仙灵宫的白老怪在外海浪够了,终于想起他还有一个门派,回来溜达一下,顺便就地再来一把火。”
邢首座从口中抽出手指,在小个子的肩膀上蹭了蹭,对着镜框努努下巴“上面写的什么”
小个子男人摇头“白散仙要是能撬开这秘境,几万年前就撬了,还能留它到现在”
抬起手臂,指着框最高处的一块小匾,“这镜子名叫溯世书,铭文我并不全能看懂,但大意应该是它的背后链接着无尽虚空,它的里面装着这个世界的倒影,但你打不坏它。”
邢铭微妙的扬眉“已经打破了。”
“嘿,你可以打碎它,但你没办法永远的打破它。你也看见了,这些被你掰下来的空间碎片,正在渐渐复原,而且你也进不去。“男人把手伸进那飞溅的炫光里,飘飞的碎片割破手指,沁出道道红痕,感慨般道
“天羽皇朝啧啧,真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家天下。”
邢铭目光沿着那金碧辉煌的镜框逡巡了许久,方道“这镜子里面,真的装了一个镜像世界也有一个天羽皇宫,也有一个昆仑山”
“额,云家秘境你没进过”
“我刚入道那会儿,都说我是不容天地的邪物,没有哪家的秘境肯让我进。这些秘境都是金丹以下弟子的修炼场”
小个子男人点点头,当年三百六十道门逼上昆仑要炼了僵尸的事情,在修真界也并不是什么秘密。若不是花绍棠实在强硬,帅三千剑修亲自守门,根本就没有今日的昆仑鬼修邢首座。
“并不是什么镜像世界,只是一个普通的秘境,因为火山地貌而闻名。”
邢铭眯了眯眼,上下两条黧黑的眼线聚拢,又散开“老薛,我要这面镜子。”
薛无间“”
邢铭v“ 做不到么”
一身黑袍,头戴斗笠,下坠面纱的,断天门“已故兵主”薛无间,用一种牙根发痒的语调说“不是镜子的问题你就非要把老子的姓氏喊出来么,生怕外面的断天门弟子不能发现我,然后进来拼命是吗老子到底是为什么戴的这个斗笠”
邢铭审视他半晌v
“你以为穿得像个寡妇,你家那些牲口就认不出了那你真是低估了自己在剑修堆里鸡立鹤群的程度。已经有八个昆仑弟子问过我,是不是掌门来了还有斗笠,我以为你头上那个基本可以叫盖头。”
薛无间撩起“盖头”,脸上的“断天门”刺青十分应景的一片血红
“邢老二,你特么损不损我给你守寡了”
邢首座盯着薛兵主脸上,那断天门认尸的专用标记v“别介,跟我你还用得着守寡你都直接殉情了,阴曹地府里咱们正好凑一对鬼夫妻。”他还竟然还伸出两根手指,往一起比了比,
“顺便说,按个头儿分男女。”
薛兵主对邢首座的节操和人品彻底绝了望,撩起袖子,攥起拳头,打算让邢老二明白一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邢铭却忽然正了神色,一把攥住了薛兵主的拳头
“讲正经的,老薛,当年的事情,你躲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儿呢方沉鱼的仙灵宫自顾不暇,殷颂跟诡谷一起封在山里头生死难料,苏不笑那小鬼有几分才能,但毕竟不曾扬名无法服众。断天门薛兵主是时候出山力挽狂澜了。”
薛无间一震,万没想到邢铭会在此时说出这样一番话,下意识的想抽手,邢铭却攥住了没放。两人沉默着对视了半晌,薛无间了然,战场上老年资的断天门剑修多得是,火急火燎的把自己从昆仑揪过来,本来就不是什么“自己人能信任”的事情。
他于是抬起头,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没有光亮
“半个断天门的人都盼着我不得好死,我哪还是什么兵主”
邢铭却好像就等着他这句话似的,薄唇一掀,亮出一口了摧心挖肝的铁齿钢牙
“那不是还有半个门派,不在乎你的死活么”
“退一万步讲,我当年杀过的人也比你多多了。你薛无间是不是断天门兵主,什么时候是半个门派的弟子就能决定的了他们是能打过你呢,还是有你一半阴险呢”
薛无间错开眼神,自己都觉得自己怂得没法看“邢铭,你让我再想想。”
邢铭却不肯放过他
“杀弟兄这种事情,你除非是死,否则就只有生扛一条道儿。咱爷们讲什么有心无心的没有意义,你毕竟不还是死皮赖脸的活着么如果再活上一千年,你都这么个寡妇样的躲着人那你还做事不做事了要是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无间兵主,你何必这么不名誉的活着”
薛无间忽然扯住了邢首座的袖子“我怎么瞧着那镜子里有人”
邢铭眯着眼睛,心中对薛兵主这种逃避的态度十分失望
“人家寡妇好歹还能给自己挣个牌坊,你这为了死去的弟兄守着,真当自己是未亡人呢就不知九泉之下,他们认不认你这个断天门薛氏”
薛无间怒道“老子不是在打岔儿,那镜子里真有人有个秃子”
邢铭一怔,回头果然看见那破碎龟裂的镜面上,映出了一个宽袍大袖的光头男子,病骨支离,瘦弱不堪,笑起来眼角有两道缓缓绽开的文理。
整个人被破碎的镜面分隔成了百十份,属于双手的那几块镜面上竟然在反复的打着相同的手势
经世门天玑星君,时占机,向昆仑花掌门问好。
邢首座、薛兵主同时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最弱合道”
邢铭一顿“薛无间你个小人,居然偷学昆仑手语”
薛无间指着镜子“你不是应该更关心他是怎么会的么”
镜面里的时占机似乎是飘在天空,身体与镜面垂直,并且仰视着镜面的方向。他脚下依稀映出一片千里赤地,与中间隐约的一片绿洲。
绿洲左近,影影绰绰有些仿佛是人群的斑斑点点绞杀在一起。
时占机仰着头,长舒一口气,欣慰的自语了一句。邢铭那口型依稀是“终于看见了。”
就好像就好像他一直可以看见自己二人,而自己却始终没有看见他
如果是合道期修士,即便是最弱合道,这依稀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经世门天玑星君常年潜心避世,邢铭与薛无间都没有见过本尊。
这个突然出现在“溯世书”里的男人
不等邢铭多想,时占机打出的另外一串手语,便夺去了他的心神。
时占机打出的是
昆仑首座,我代经世门送你一场战役的胜利,你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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