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夕这个姑娘,从个性上讲,一直是一个偏于激进的人。
当年在程家,不服管的下人不止她一个。常挨揍的却只有她一人儿。
珍珠选择了从一个仆人不择手段的爬上去,变成半个主子;翡翠当面忍气吞声,背后无所不用其极的捞钱赎身;志同道合的最后一个姐妹琥珀,是她们一波人中最老实不逾矩的,混着混着也就慢慢认了命了。用她自己的话说谨守本分,免得别人不给你做脸,才能保全最多的体面,最好的前程。
“我算是看明白了,那么多落得凄惨下场的逃奴叛婢,哭都没地方哭去,别人知道了也只会呸你不忠义,眼泪都不会掉一滴的呀”
只有杨夕,打死都不肯低头。连曲线救国都不成。非要修真筑基,让那一纸卖身契沦为空头的文书才成。
眼见一颗毒瘤长在眼前,不从根子上挖了,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舒坦的。哄自己说那瘤子是个大号的项链坠子,那更是把杨夕打碎了,烧成灰儿,重新捏一个,都做不到。
现今,她终于筑基了,境界还未稳。但依稀可以看见前方的飞天遁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卖身的那一纸文书也可以从官府拿回来,摔在程家人的脸上或许是坟头上了。
这感觉几乎不怎么真实,似乎憋了这么久,就这么平淡的筑了基,几乎不是她杨夕风格。
翡翠淹死在了程家的深井里,珍珠永远的留在了巨帆城,琥珀早变成了程家下人房里触目惊喜的一墙红色糊糊。
终于实现了愿望的杨小驴子却没机会问一句,她当年就几次想问的话语“你真的觉得,小姐赏你半盘剩菜叫体面将来生个娃娃继续吃小小姐的剩菜叫前程”
“杨夕,缓过来了么”连天祚一边说,一边把自身灵气源源不断的输进杨夕的后背心,让她刚筑基过后空虚的身体能舒服一点。
“先把邓远之他们也从幻境里扯出来吧人偶术应该能做到的,先把修士救出来,村民们实在不行就用绑的”
杨夕道“连师兄,咱们直接把这个幻阵干了吧。”
饶是连天祚已经十分虎逼了,还是忍不住顿了一下,“”
想了想,“”
又想了半天,迟缓道“你说啥”
杨夕指了指千倾地宫的更深处,黑曜地面的最中心。一座一座诡异微笑的“活人蜡像”中间,有一团隐约的白影。
挣出幻境之前,连天祚的肩膀上她依稀瞧见个溜圆儿的白东西,并以为是个蛋。
不过现在看清了,小山一样半扣在地面上,不大规则的椭圆形,靠近地面有一道宽阔的缝隙。
丝丝缕缕的雾气从缝隙里喷出来,细看之下隐约有几分阳光下折射般的幻彩。就是那种粗看有,细看又没有,多盯一会儿又觉得依稀仿佛是有的幻彩。
岛行蜃
杨夕伸着手指头,很有几分凶悍的样子“咱把那大蛤蜊敲了吃肉,就当给离幻天死的十几万修士报仇。”
连天祚摸摸了杨夕的头顶,不烧。
于是认真讨论“那要是打不过呢不想给离幻天陪葬,他们可都是唱戏的”
杨夕已经扯着连天祚往那边去了“不至于,小王爷跟我研究过这东西,没什么攻击力,被他攻击的修士,都是被幻术困死的。夏千紫当初回山,欺负了这玩意儿一个月,还不是活蹦乱跳的爬上昆仑来了”
离幻天长老夏千紫,回山发现岛行蜃的时候,的确是自己想了无数办法弄不死,才上了昆仑求助花绍堂。
没错,岛行蜃不是上古神怪,只是一种极特别的强力怪。离幻天不是打不过,重在打不死。
连天祚跟着杨夕在岛行蜃旁边站定,抬头瞻仰这座外壳比铁石更坚硬的“小山”。壳面光滑,敲上去邦邦响。
虽然明知是个空心儿的样子货,还是有点心虚。
手边没有剑,张开牙齿一口咬上去唔,牙疼。
连天祚捂着很疼的牙齿“当年可是掌门才劈开的呢,灵剑三转呢”
一回头,却见杨小驴子鼻子底下勒上一根布条,看模样很像去抢劫的山贼。
“掌门干掉空降昆仑的夔牛花了三天,干掉这玩意儿只花了一剑。也不能因为牛刀杀过鸡,就说鸡也跟牛一样厉害了”
连天祚指着她的造型“你这是”
杨夕摆手“这蜃气一股骚味儿,我有点遭不住。”
说完一低头,仗着身材矮小从蜃壳开口的缝隙钻进去了。
连天祚“”
说好的商量呢
连忙也低头往里钻。
奈何块头实在大,又不是特别灵便的人。先是卡住了屁股,换个角度又卡住了肩膀,缩起来又不小心撞了老腰。
“哎呦”
他这肉身的骨龄有五十多岁了,还真是不怎么禁折腾。
一朵蓝莹莹的离火从前方的黑暗里,忽然转过来“连师兄,你看好了外头那个延维,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复活的睚眦。我估计幻境一破,这俩玩意儿就得疯起来。没准儿就是拿来守幻阵的。”
连天祚爬着,慢慢从蜃壳里头蠕动出去。
趴在地上歇了半天,心想这个肉身要是死掉了,下次一定捏个短小的,最好能从钻过去那种。
蜃壳内部的质感,油腻腻软乎乎的有点儿恶心,还有那股子熏人的味道。杨夕顺着蚌壳儿的边缘摸了一圈儿,没发现有什么专门喷气的器官。
心里有点儿怪自己以前功课做得不够。
转身踩着脚下沼泽一般的质感,杨小驴子冒险往深处走去。
她还有个理由,没跟连师兄说,自别了夜城帝君一行,她心里就隐隐的不踏实。不是觉得自己要完,而是觉得夜城帝君那边儿要出大事儿。
这种很直觉的东西杨夕很少讲出来,因为显得蠢,并且没人信。
肚子里边儿滚一圈,觉得也只有离了自己,这幻阵突然变强,把外边儿的人也给迷了,算是一种靠谱的可能。
所以只救里头这些人没用,还是得干掉这个幻阵。
骨嘛,杨夕吃过。
南海战场清怪那一年,天天吃的都是海螺、蛤蜊、扇贝,都差不多。壳子中间有块肉连在壳壁上,劲儿很大,用来盖盖儿。一把小刀撬进去使劲儿一划,把这块肉切断了,盖子就撬开了。
据说更好的办法是拿水直接煮,或者加点盐让它们脱水,妥妥的速杀。可杨夕没试过,她只吃过生的。
刚开始来自内陆的土鳖们还觉得挺新鲜,不少心思浪漫的还收集贝壳。杨小驴子也偷偷攒过两个好看的,想要拿回去做对儿耳环。后来想起来自己长这么大是没有人给穿过耳洞的,自己也不会这个手艺旁人都说这是手艺,穿不好耳朵会变丑。
想起来自己没爹没娘老道士也不管,气得又把一红一篮两只贝壳踩成了扁的。
杨夕在黑暗中停顿了一下。
哦,老道士
果然我的记性是有人动过的。想不起来所谓老道士这个人,却能在回忆的蛛丝马迹中,找到自己怀念过这个人。
一双大眼仔黑暗中闪了闪,有空要好好捋一捋记忆,说不定能挖出那老贼点什么。
放开脚步继续往前,空间越发的窄,杨夕已经是爬着往前挤了。
这些蚌肉上分泌出一种滑溜溜的,泛着淡淡白光的液体,摸起来像油又像水,几乎要把人裹住。
忒恶心。
鸟师兄说过其实海民不怎么爱蚌壳,就像河边儿的住民不怎么在乎鹅卵石,森林里的猎人也很少采了树叶当书签。
宁孤鸾因为不是人,也从来不想当人,心里还总有点瞧不起人。
所以看人的眼光,有时候还真是挺通透毒辣的。
海边儿那些日子,大家对贝类热爱持续了连一个月都不到。刚开始吃起来是特别鲜,后来真是闻见味道都觉得腥。
而眼前这个会喷气的巨型蛤蜊,尤其腥得厉害。
杨夕抬手正了正鼻子底下那根布条。
没办法,米面运不进去,他们不是拿那些东西当菜吃的。那是当主食。那片奇葩海滩还不怎么产鱼虾,就是贝类多。
杨夕又抬手正了正鼻子下面的布条。
动了动僵硬的脖子。
趴在软绵绵的蜃肉上,杨夕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觉得有点硬呢
硌得慌。
动动手指头摸一把蜃肉上流淌的白光汁水
忽然反应过来卧槽,不是身下趴的蜃肉硬了,是我硬了
杨小驴子连忙大肆活动四肢,只听一片碎冰似的“喀啦”“喀啦”声,响成一片。
杨夕心头剧震,一不留神这是差点被封成颗人型珍珠啊这老蚌张这么大个儿,子子孙孙们的功能倒是一样儿没缺
正在此时,杨夕清晰的听见蚌壳深处传来“咕咚”一声,闷闷的,像是水面冒泡的动静。
心下念了一句不妙,拔腿就往回跑。踩在油滑的蜃肉上,连滚带爬,一边跑一边还咬牙“老蚌怪,你这是还长了脑子了我还不信你这珍珠水儿能淌起来没完等你流干巴了,我还进来切你的片片”
然而当她眼看“滚”到蚌壳边缘的时候,正看见连连天祚趴在地上往里探头看起来他还是没有放弃把自己庞大的身躯也塞进蚌壳里。
杨夕大喊一声“师兄闪开,我出去”
连天祚连忙把头闪出去了。
“咣当”
杨夕差点被震懵逼了。
一个趔趄滚倒在地上,爬起来正好扑到蚌壳的边缘。
然而厚重坚硬的蚌壳已经闭死,严丝合缝儿的再也看不见一线光亮。
杨夕有点想骂娘
烟雾弥漫的蜃气这下子全憋在蚌壳里,海物特有的腥气浓郁逼人。
杨夕靠着蜃壳转过身来,筑基后重新亮起的离火眸,幽幽泛蓝。
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喀啦”“喀啦”的脆响,和噼里啪啦往下掉的白色薄片。
外面是连天祚焦急的呼喊,“杨夕杨夕你还活着吗”
杨夕很镇定“暂时活着。”
但一会儿就不知道了
连天祚还是很焦急“那你可要小心,尽量别死喽”
杨夕抹了一把脸上流下来的滑腻汁水,那东西拧到睫毛上影响视线。
眼见着前方老大一股仿若胶质的莹白色粘液,顺着自己跑过来的路线涌出来。
背靠蚌壳,退无可退。
杨夕道“连师兄。”
“唔在”连天祚的声音有点模糊,杨夕猜这大约是自己的耳朵被糊住了一点点。
“这老蛤蜊想要困死我,蚌壳少说几个时辰不能开口。蜃气喷不出去,要不了多久,外面的幻阵自己就破了如果我今天死在这儿了,你就把赶快把他们带出去,就说我终于胆大包天,把自己给作死了。
“但你也别忘了告诉他们,他们的小命可是我拿自己的命换的,逢年过节别忘了给我烧纸”
连天祚惊叫一声,急得又带上了点不争气的鼻音,眼看着是要哭“地府都没了,烧纸你上哪用”
杨小驴子两脚站在一地汁水里,往着眼前涌过来的白色黏胶,似缓实急,汹涌夺命。忽然邪气四溢的一笑“反正你让他们烧着,我自个儿死后上哪儿用,等我死了再想”
手腕一甩,灵丝漫天飞舞
天罗绞杀阵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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