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夕是在一棵树上,得知宗泽战死的。
雪白帐幔从识殿的尖顶上披挂下来,凌风扬起,四季如春的昆仑山上,忽然就挤进了一片天地含悲的冬意。
白允浪忽然站起来,立在高高的树冠顶上,脚踏细枝,随风飘摇。
杨夕不懂,问了一声“怎么了”
白允浪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答了一句“识殿挂孝,是殿主战死了。”
识殿宗泽,是他最小的师弟。
他在外流浪的这些年里,最盼他回家的人。
如今自己回来了,他却走了并且再不会回来。
白允浪重新坐下来,问低一截树枝上蹲着的小徒弟“刚我说倒哪了”
杨夕本来已经备好了一车话来安慰师父的哀痛,白允浪的干脆利索,问了她一个措手不及,顿了一顿,才道“师父要我,别欺负小师兄。”
皱了下眉头,又低声道“其实我没有的。”
白允浪根本不搭她的茬,手指磕着膝盖上的断剑,说道“我知你总觉着少阳天资卓绝,是被昆仑师长们娇宠出来的花芯。”
抬手制止了杨夕的辩解“你的性子是有点怪的,旁人对你一味好,你老不踏实。非得跟你干两架,然后对你好,你才信了这是真好。”
杨夕给堵得哑口无言,只能道“我没故意这样”
白允浪捏捏她脸蛋“哪那么自卑呢我徒弟长相乖巧,性子坦诚,修行认真,打架从来都不输。这样的难得的小姑娘,值得所有人巴巴的赶上来对她好,二钱银子买一个都是多久的旧闻了。给我金山银山都不换呢”
怔怔盯着师父瞅了半天,八百年没哭过的杨小驴子,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这小东西像不会哭似的,眼泪哗哗往下淌,连个声儿都不出,也不知道抬手擦一把。
就那么板着脸,落花流水的看师父。
最后还是白允浪用他那一团破布的衣襟给杨夕抹脸,抹得杨夕一脸花。“可你跟人干架的时候,也要想一想,人家也许是会真伤心的。”
杨夕落花流水的看着师父,两个眼睛被师父揉成了肿桃。
“你就没有想过,昆仑六十年一次开山收徒,为什么你一来门派里会有个十六岁的小师兄”
杨夕脸上的两颗桃子瞬间瞪大,的确没有想过
这么算来,昆仑山上除了小师兄,好像没见过六十岁以下的老弟子。上次收徒的时候,六十岁以下的那都没出生呢
白允浪说话的腔调静静的,总好像在唠些平凡的家常
“少阳的爹娘,都是昆仑弟子,他爹是个医修,他娘是个刑堂。他爹在一次秘境开荒时,鬼迷了心窍背叛了昆仑,害死了昆仑近百个金丹弟子。他娘单枪匹马横跨追出去三千里地,到底把他爹杀了,然后一句话都没留,紧跟着自杀了。少阳恐怕是最不喜欢跟同门争执的”
杨夕从没想过乐呵呵像个小二b的师兄还有这样的身世,目瞪口呆道“我错了”
“少阳不容易。亲爹万人唾骂,亲娘手刃亲爹,那两人都死在海上,连个念想都没留下,全没顾着儿子的今后。那时候少阳才八岁,他有一万个理由长成一个愤世嫉俗的混蛋。可是他没有,他长成了昆仑的君子剑。不是只有哭天抢地,才是真正的悲伤”
白允浪身上的衣服皱巴巴得穷酸,却生生被半个笑脸衬出了一点清贵“杨夕,你能懂么”
白允浪的背后,“识”殿尖顶上挂下来的灵幡还在迎风招展,荡在昆仑终年不变的春风里。
“师父,我懂,真的。”
不论逝去之人给生者留下多少心凉如雪,活着的人总要把日子过成春光万里。
修士的一生很长,会认识很多人。可是最终有缘飞升者万中无一,所以这很多人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可以真正伴你趟过岁月全部的草木荣枯。
我们都懂。
同一棵树的树荫底下,“办大事儿”一样蹲着个蔫头耷脑的释少阳。
释小少年很郁闷,他被师父骂了,又。
昨天晚上,残剑师叔去顶了被人家长算账的包,师父就很不讲义气的拎着他偷偷溜了。留下了师父的师弟,和徒弟的师妹。
他本以为有机会单独跟师父说说话了,却不想白允浪揪着他耳朵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释小日,你是不是觉得天下修士都是好吃懒做的混蛋,纵观昆仑山色就你一人儿夙兴夜寐特勤快”
释少阳是先跪下的,然后才问了句“师父”
“连天祚平日里东游西逛不干正事儿,修为上不去要死了,就回过头来啃门派,这话是你说的”
释少阳脸色一白“嗯。”
然后白允浪又把他骂了“哟,还学会包庇同党了。别装死,你出生以后连天祚根本都没在门内呆过,他又不出名,你上哪知道他是哪根葱准是听了人说,然后你就给记住了”
释少阳于是耷拉着脑袋,把传说中的同党卖了“是四师叔说的。”
白允浪一呆“谁”
释少阳偷偷瞄了白允浪一眼,“高胜寒。”
“唔。”白允浪的脸色像吞了翔。高胜寒那外冰内火的爆脾气,到现在都不跟他说话的,这事儿追究起来,又没有立场训徒弟了。最后只有色厉内苒的要求“他可以说,但是你不能。”
“凭什么”
白允浪一声冷笑“就凭你是断了一条胳膊,他则是断了两条腿。你碎的是剑府,而他直接碎的是本命灵剑。但是他从没像你一样跟人抢过资源,不论任何人”
“什么”释少阳傻了,“他不是法修吗”
刑堂堂主高胜寒,自从走入人们的视线开始,就坐在他那把长椅上,一副不耐烦的高贵冷艳。
耍着一把血淋淋的折扇,残暴的镇压所有反抗意志。
没人记得,身娇体弱的高小四儿,曾经也是个能跑能撂的健康青年。
更几个人知道,他本是天资卓绝的剑修,一场意外残了双腿,碎了灵剑,修为倒退几百年,他是怎样夙兴夜寐,胼手砥足才从最底层爬回来,以法修之身重新挣命到了今天。
高胜寒刻薄,但他有刻薄的资本。因为没谁的仙路比他坎坷。
高胜寒说话难听,但他从来不说自己的事儿。因为他觉得没什么好说。
“更别说,骨殿殿主甘从春给你治好了胳膊。高胜寒的腿,却是这辈子就只能是两条摆设儿。”白允浪说得来气,一巴掌拍在释少阳脑袋上,“就是骨殿甘从春,你看他现在跛着一只脚,跟大道越走越远,那当年也是艳惊过四座的”
释少阳紧紧的闭着嘴,一张脸臊得通红如火。
“释小日,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勤奋、踏实肯拼命。可是旁人未必有你这样的资质和气运。你并不晓得连天祚一个灵修,到底要花你几倍的辛苦,才能抵得上你一半的成绩。你也不知道,就在昆仑,还有天赋差资质低,花你几百倍功夫,看不到任何效果的弟子。你是天才,不懂他们的难受,也就没资格瞧不起他们”
释少阳就这样,被师父骂了整整一晚上。
直到后半夜,小师妹找过来,师父才算饶了他。打了大半宿的棒子,总算给了个枣吃“你是师父最看好的衣钵弟子,盯着脚下的路好好儿走。别老盯着旁人的不是,懂吗”
释少阳闷闷瞄了杨夕一眼,忍不住就“最看好的弟子”提出个质疑。“那小师妹呢”
白允浪愁坏了,我这半宿吐沫是全白费了。
释少阳从小失怙,总是缺了那么点安全感,对师父的独占欲比常人强了些。可这话他不能说透,说透了释少阳那小面子挂不住。
没得办法每次发作的时候,都只有揪了旁的毛病来批评一顿。
白允浪抓破头皮想到了话说“你师妹是个女娃娃,将来是要嫁人的,师门留不住”
释少阳瞬间被治愈了。
想到修真界很多女修士都是终身不嫁的,释少阳又觉得特别不踏实。
释小少年这个师兄界的良心,暗暗下决心要为师妹的婚姻大事奋斗终生,不死不休
“你个废物我养你这么个儿子,还不如养条狗你真是打算欺师灭祖不成”
昆仑山脚,谭则正一耳光把跪在面前的儿子扇倒在地。
他现在是真的气疯了,做梦都没想到,那个捎带的交换徒弟竟然是残剑给他放的大招
关于和杨夕纠缠不休的理由,谭文靖当然是没有跟亲爹说实话的不论出于什么理由,企图染指一把专克自家道统的剑,那都是件大逆不道的事。
谭爹也知道儿子所谓的给心上人报仇不是真话査百莲要真是死在杨夕手上,査家那个老东西早就上蹿下跳了。但他没打算追究,因为隐藏的原因定然不会好看。
残剑当然也猜到谭爹不会从儿子那得到真话。
谭爹当然也知道残剑知道。
谭则正以为大家心知肚明,就这么揭过去挺好。
但昆仑残剑似乎并不肯这样罢休。
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子下了山之后,交给他一个留影球。里面是谭文靖带着五个帮手围殴杨夕不成,反被拔得只剩个裤衩的片段。更要命的是,这个叫楚久的小子,竟然是从自己儿子和那臭丫头结怨开始,就全程参与了每一个环节的,问他前后经过,没有不知道的。
谭爹几乎吐出一口心头血。好一个昆仑残剑,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还不肯做一点坏人
“从小到大,你就没让我在旁人面前长过脸来了昆仑这么久,四十二院一个都没进,连个师父都拜不到。除了脸皮比旁人厚,你说还有什么强项”
谭则正又是一记大耳光,直接扇得儿子七窍流血。
“修行斗法,当家理事,不管叔伯兄弟还是旁姓弟子,你从来都是那个垫底的。做起恶来倒是比旁人心狠,可你就没有那个做成的本事”
谭文靖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面无表情的重新跪好,漠然的等着下一耳光。
他经常这样挨打,众目睽睽都有过,他早习惯了。
谭则正看他这个德行,更是怒火攻心。又一巴掌拍出去的更狠,简直就是要直接把儿子拍死当场的模样。
谭文靖一声不吭,神色木然的看着他爹。既不求饶,也不逃跑。他累了
那一巴掌眼看就要拍在谭文靖的天灵盖上,一旁的石头后面却慢吞吞的闪出一个人。
“唉呀,谭家主,掌下留人呢。”
谭爹的巴掌顺势就收回来了,收得轻飘飘特别自然。
“阁下是”
这位“阁下”穿了一身灰扑扑的袍子,长了一张总像在糟心受气的脸。就好像欠了别人好多钱,一直没还完一样。
他就那么糟心的摆摆手“根殿殿主,南宫狗蛋。我看上你儿子还能将就,想收他跟我学医道。”
就这么一个“将就”的评价,已经让谭爹意外惊喜了。而一直木然不动的谭文靖,也终于有了表情。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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