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谢景打消了之前和齐翰定下的约会。怕齐翰突然跑过来,想了想还是发短信让他乖乖躺在床上休养,等自己把事情办完了就过去找他。

  一扫周末的阴霾,晴空万里无云,雨后的清新还未散去,呼吸着被洗涤过的空气人的心情都会好上几分。谢景想着,这看起来是个适合坦白的好日子。晚饭后谢景哄谢奶奶去照顾摇床上的谢旭,他担心自己过会儿要说的话会吓到这位老人。

  等到在座只剩下叶菲娜、谢云博、谢爷爷时,谢景深吸一口气,道:“爸,妈,爷爷,我有喜欢的人了。”

  围坐在餐桌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半晌叶菲娜道:“有喜欢的人,是件好事啊。”儿子年纪也不小了,条件样样都好,她一点也不奇怪儿子陷入恋情,奇怪的是为何儿子如此沉肃谨慎。

  下一秒,所有淡淡的喜悦都化为了滚雷般的震惊。

  “我喜欢的,是个男人。”谢景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想必他也知道在座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致力于让每一个字眼都不可躲避。

  谢云博脸上的寒气霎时浓重起来,就像隆冬窗口上渐渐结出的一层霜。他道:“今天是愚人节吗。”

  “不是。”谢云博的气势沉甸甸压下来,可谢景就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所有人都坐着,在场唯有谢景站立,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坦然迎接排山倒海而来的不理解与气愤。他道:“所以我是认真的。”

  谢景的脑袋微微低垂,这使得他的坚定中糅杂了谦卑。但他抬不起头不是为自己喜欢男人而感到羞耻,而是因为哪怕他的选择和心意会让家人失望也不能退步。叶菲娜一看谢景的姿态,就知道儿子在开口前已经做好了被责难的心理准备。所以叶菲娜无话可说了,谢景自己早预想到了最糟糕的结局,可他仍然要坦白一切,这恰恰表明了他的执着。

  “他是谁?”谢爷爷神色淡淡,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杯茶啜饮一口。

  谢景摇摇头,道:“我今天不能说。”说了你们会迁怒他,那对他不公平。

  不想,谢云博却道:“是齐翰吧。”他一下子站起身,走到谢景面前,背在身后的手攥成了拳头,用力把握住所有的修养好让自己不至于破口大骂。

  谢景的沉默在他看来已是默认,谢云博叹出一口气,道:“小景。你还小,也没谈过恋爱,有时候会有错觉,难免一时冲动……”

  罕见的,谢景打断了他的话,道:“爸,你很清楚,我不是一个冲动的人。我今天站在这里,已经不给自己留退路了。”

  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谢云博气极反笑,道:“好啊,即使我们反对,你也要执迷不悟?”

  “爸。我能理解你们的不理解。”就算谢云博要把他打残了也无妨,作为父母长辈,他们的气恨都在情理之中。或许是老古董思想作祟,任凭有再冠冕堂皇的理由,谢景也无法理所当然地认为长辈们就该同意他支持他。

  不知为何,听到谢景的这句话,叶菲娜忽然有点想哭。

  谢景道:“哪怕你们不肯原谅我,不肯支持我,我依然会像以前那样孝敬你们,敬爱你们。这一点,不管我喜欢谁都不会变。在我心中,你们的地位无可撼动。”

  “既然在你心中家人重要,那你还敢说这些话来气我们?”谢云博冷道。

  这个他最器重,最喜欢的儿子,实在无法想象他跟另一个男人搅合在一起。他早该知道齐翰不安好心,原来是有特殊的爱好,不声不响跑来祸害他儿子。

  他心里那个气恨啊,一重重火往外冒。他儿子如此优秀,顶天立地一个汉子干什么不好要去出柜!

  目光扫过沉默不语的谢爷爷,若有所思的叶菲娜,最后定格在已有点气急败坏的谢云博身上。谢景道:“我敬爱你们,但不能因为敬爱你们就选择对不起他。”

  “好!”谢云博还未说话,谢爷爷已是拍桌而起,沉喝道:“有骨气,有担当!就算喜欢男人又怎样,谢家男儿的本色一分没少!”

  “爸!”谢云博不可思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这不是明摆着帮倒忙吗。

  谢云博和谢爷爷争论起来,叶菲娜一直沉默不语,她正忙着偷偷给齐翰发短信。齐翰和谢景交好后,她就留了齐翰的电话号码以备急需,此时此刻恰好用上了。儿子有儿子的考量,做母亲的管不了那么多,没道理她儿子在这儿顶着狂风暴雨齐翰还什么都不知道。

  ‘齐翰,小景跟我们摊牌了。’

  本想在后面添上一句‘他爸爸要把他揍到醒悟’,又觉得加上后于情于理齐翰反而不得不来了。于是删掉后面一句,只发过去一条含糊的内容任凭齐翰想象。

  这条路不好走,齐翰要是连和谢景同进退的勇气也没有,她说什么都不会赞同两人的感情。

  谢云博和谢爷爷争辩着,谢景站在旁边微低着头,谢云博说他什么他都不声不响受着,挺直的脊背没有一丝一毫弯曲。

  十五分钟后,大门突然开了。齐翰就像一阵残风卷着屋外微凉的空气冲进来,叶菲娜有点诧异,她没想到齐翰来的这么快这么急。来了之后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挺挺面朝着谢云博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地板上的声音听得所有人牙酸。

  他不说话,因为他说任何话都是火上浇油。他所能做的就是跪在谢云博面前,将谢景挡在自己身后。

  餐厅里一时都静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如果一个男人愿意跪下,那大概因为他心中藏着比黄金更珍贵的宝贝。

  齐翰的感冒还没好,他脸上晕着不正常的坨红,看起来病怏怏的,跪在那里却仿佛不必仰望任何人。

  “老谢。”叶菲娜的目光从跪在地上的齐翰移到哑声了的谢云博,道:“咱们去书房谈谈。”

  谢景扶齐翰起来,把手搭上齐翰的胳膊才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呼吸急促地好像憋了八辈子气。摸摸齐翰的额头,滚烫得烧手,谢景蹙眉道:“你难道一路狂奔来的?”

  摇摇头,齐翰道:“开车来的,没跑多少路,吸了几口凉气罢了。”

  看一眼紧闭的书房,有时间通知齐翰的也只有叶菲娜了。心知叶菲娜无非想看看齐翰的决心,如今已经见证过了,齐翰再留在这儿反而不好,谢云博明显一看见他就来气。想了想,谢景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行。”齐翰耍赖似的坐在他家餐椅上不肯走,道:“我不放心。”收到叶菲娜短信时,他还在纠结谢景临走前让他等着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看叶菲娜的短信他立刻拨云见日,再联想一下谢景可能面对的压力,恨不得瞬间移动过来。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谢景好笑道:“这是我家里,我爸不会对我怎样,对你就不好说了。”这是实话。

  哪知,齐翰道:“那就冲我来吧,本来就该冲我,是我去招惹你,谢叔叔捅我几刀都是应该的。”他之前一路都在着急,急得没空多想别的。此时坐在谢景面前,看着眼前人,他心中忽然弥漫开遮天蔽日的愉悦和幸福。就像早已生长好了的蒲公英恰恰遇到一阵风,全都飞扬起来。

  “就算是你爸爸也不能当着我的面欺负你。”想着,齐翰又补充道:“不当着我的面也不行。”

  “咳咳。”谢爷爷意思意思咳嗽两声,以示餐厅还有一个电灯泡亮着。

  好多好多话堵在喉咙口的齐翰:“……”

  书房里,叶菲娜关上门后往沙发上一倒,道:“老谢,知道你受刺激不小,给你十分钟先冷静冷静。”

  “你也知道我受刺激!”谢云博背着手走来走去,回头看叶菲娜一眼,道:“你怎么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大概……”叶菲娜歪着脑袋思考措辞,道:“因为我是女的所以无法理解你一个直男的心情吧。”

  谢云博:“……出柜的是你儿子!”

  “对。我儿子以前笔直笔直的,现在也弯得光明正大,没装直骗人骗己,也没做对不起社会的事情。”叶菲娜道:“他甚至算不上出柜,你没发现吗,你儿子不喜欢男人,他就是喜欢齐翰这个人而已!难道他喜欢的是个男人,他就不再优秀了?不再值得我骄傲了?”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别人怎么看他?他也算半个公众人物了,国内又不比国外。”

  “我管不了别人怎么看他,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这些至亲怎么看他!外面现在还有人说我攀高枝嫁豪门,你能管得住所有人的嘴?你在乎了吗?我在乎了吗?”

  “我们跟他们的情况不一样。”谢云博道。他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心里却像堵了个大石头,闷得他喝了口桌上陈掉的旧茶水。

  “对,他们比我们更严峻,情况更糟糕。所以我们更应该支持他们。”叶菲娜点了点谢云博的额角,道:“你个当爹的还不如儿子。你儿子今儿愿意坦白,你以为他没想过以后吗,他敢一肩担下来你做老子的反而要劝儿子委曲求全认怂!?”

  谢云博沉默了。

  “老谢……”有些话,叶菲娜憋在心里早已发酵。大概女人的心思都细腻一些,很多事情她不说谢云博估计都没注意过。她道:“你仔细想想,小景什么时候主动说过喜欢,什么时候强烈直白地表达过自己的心意。我今儿是第一次听到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说喜欢,就冲他这一句,全世界反对我都支持他,我是他妈,护不住他是我这个做妈的无能!”

  “你也好好想想。”见谢云博陷入深思,叶菲娜言尽于此,走出书房留谢云博独自思考。

  儿子的性格跟他妈一个样儿。一个看起来温温和和,一个看起来大大咧咧,可一旦认定了什么人什么事,内里虽九死而犹未悔的魄力和勇气便显露无遗。记忆中,小景确实从未有过强烈的执念,他就像一个游离的孤魂,激烈的七情六欲都在上辈子耗光了,余下点浅淡的痕迹。扪心自问,没人比他儿子更优秀了,谢景从不让他失望,他的一切期许在谢景那儿都能得到满足。可是他却忘了想一想,他的期许和谢景本人的意愿难道从来都是一致的吗?

  小景对不起他吗,不,他太对得起他了,小景把自己活成了他渴望看到的样子。

  突然气笑了,他似乎反而应该感谢齐翰。回想谢景说喜欢齐翰时的神情,用一句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像是孤魂野鬼在这个世上寻找到了刻着他名字的那座墓碑。

  谢云博在书房待了好几个小时。

  推开书房的门,楼下一屋子人都抬头看着他。谢云博瞥了齐翰一眼,道:“你先回去。短时间内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闻言,齐翰愣了。不是因为失望,而是高兴。谢云博说短时间内,没有说永远。听懂了话里潜藏的意思,齐翰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间看着谢云博欲言又止。谢云博冷淡道:“还不走?要我请你出去?”见叶菲娜瞪了他一眼,谢云博叹口气,道:“我可以接受,但总得给我点时间习惯。”

  走到谢景面前,看着这个从没让他失望过的儿子,谢云博拥抱住谢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以前是,以后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