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绿皮车,拥挤的像是黄桃罐头,行李如同汁水似的,在人与人之间晃荡。厕所通常都被占据了,以至于人也憋出了黄色。
苏城坐的是三人座,不时会让出半个臀位来,让旁边人支着腿休息会。
到了晚上,有人实在支持不住,干脆溜进座位下面躺着,这样艰苦的经历是苏城未曾想过的。
不过,同车的人并不觉得辛苦,反而神侃不停,另有一股亲切。
坚持了两天一夜才抵达东营。
此时正值深夜,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荒原上密布的井架和火龙般的车流,在旁蹭了半个屁股的老张一下子站了起来,用激动的语气说:“看!这就是胜利的石油会战!”
“真壮烈啊!”
“好多磕头机。”
“总算回家了。”
苏城静静的听着。作为一名石油大学的学生,他也曾有过工程师的美梦。不过,进入千禧年以后,油田自己的子弟都眼巴巴的等着招工,他这种没门路的学生,却是离梦渐行渐远了。
车厢内的乘客,一多半是油田职工,满怀豪情,苏城也挺起了腰。
一会儿,绿皮车停稳了。
苏城打了声招呼,背上自己的包,下了火车。
老张从后面跟了上来,憨厚的笑道:“小苏,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呢,有没有地方去?”
苏城愣愣的摇摇头。
“去我那里。”老张不由分说的拉住苏城,边走边道:“我有个老乡在招待所,住半晚上不要钱。”
这个时间,的确没有旅馆还开门了。
苏城半推半就的跟上去,在呼噜和臭脚丫子中过了半宿。
第二天一早,老张用一种熟人的语调问:“小苏,我去油管厂,你呢。”
“去指挥部报道。”
“哦?好地方啊。那一起,去车站坐车。”老张很能为别人做主,拽起苏城就跑。
一路上,苏城都在观察着这座因石油而起的城市。他出生的时候,石油会战时代就已经过去了,但耳边却没少听到父辈们回忆的那些似真似梦的故事。
作为仅次于大庆的国有特大型油田,胜利油田是极富裕的,这从公交车上就能看出来。
早在80年代初期,各部门外汇极紧张的情况下,油田就购买了一批来自外国的公交车,由两节亮黄色车厢构成的车体相当宽大,在很长时间内充当着油田通勤车的作用,直到东营市成立,还承担起了城市公交的责任。为了有所区分,油田公交的号码皆在百位内,地方公交则用百位以后的数字。
所谓“先有磕头机,后有东营市”,更加说明了油田在此的地位。
在苏城看来,东营车站的规模,甚至好于20年后的某些县级市,至少那辆由褶皱胶皮联接起来的公交车,看起来是新崭崭的。
到了指挥部,递上介绍信后,苏城的北大身份再次引起了一阵轰动,只不过,大家更多的是惋惜。
北大学生分配到石油部,一个月后又被下放到胜利油田,怎么想怎么像是得罪了人。
人事办的主任在办公室里观察了一会,见苏城左看右看,却既不套近乎,也没人打招呼,于是大笔一挥,将之分配到了孤东油田指挥部。
这是胜利油田的二级单位了,可以说是会战指挥部下面的基层。
苏城又懵懵懂懂的坐上前往垦利县的广州拍中型客车,到了地方,再坐从垦利县到孤东油田指挥部的通勤车。
到了孤东油田指挥部已是将下班时,负责接收的干部大致瞄了两眼介绍信,就认定是犯了错误,发配至此的学生,问都不问,便道:“你是大学生,按理应该留在办公室的,不过,现在的名额满了,你先到采油队工作吧。”
“采油队?”这次轮到苏城发愣了。他是在油田长大的,当然知道采油队的辛苦。
来到胜利油田,他是想发挥自己的专业,却没想着做基础工人。
“采油3厂2队,到了地方,人家会告诉你怎么做的,你先拿着介绍信住招待所吧。”负责的干部一个大大的红章就盖了下来,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虽然有些意外,但苏城第二天还是安心的坐上了卡车改装的通勤车,前往采油三厂。
既然是从基层做起,那就从基层做起吧。
苏城不像是这个时代的大学生,身体强壮而精神娇弱,总是将自己和古代的举人进士相提并论。
他是来自21世纪的大学生,习惯了民工的身份和牲口的待遇,精神坚韧。穿越到的这具身体又异常的强壮,乍然从事体力工作,也怡然不惧。
采油2队的队长窦万山是个中年工人,浑身漆黑,只有眼睛和手掌里能露出白色,看了苏城的报道信,叹了声道:“又是搞运动?”
苏城的白色衬衫已经变成灰土的颜色了,口中诧异的道:“没有啊。”
“那怎么把你派这里来了?”队长拍拍屁股,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苏城尴尬的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哪里都是一样的。”
“哪能一样。”窦万山鼓了鼓眼睛,喉咙一动,半杯子热茶就下去了。
就在苏城嘿嘿傻笑的当口,外面又有人找了过来。窦万山立刻放下杯子,道:“开工了,小苏也来,你就跟着我学吧。”
采油2队管着上百口油井,有五辆汽车,来回往返于矿井之间。除了要注水采油之外,还有专门的小组负责维护油井设备。
相比前者,后者的责任明显更重,因为采油是相对固定的工作方式,而油井一旦出了问题,就要用到“抢修”的字眼,用窦万山的话来说:“少打一天,就要少几十吨的油。”
因此,作为队长的窦万山,除了监督日常的采油工作之外,还要在各个线路上奔波。
70年代生产的解放汽车,又摇又颠,走了一个小时,才到地方。
窦万山领着工人们下车,歇都不歇一下,便分配任务,自个整整衣服,下井巡检去了。
苏城无奈的耸耸肩,自个绕着磕头机看起来,它有一个高出地面数米的长杆,在电力的作用下,长杆向上拉起,再落下,就像磕头一样,一叩首,一抬头,地底一两千米深的石油就被提到了地面,之后通过地下管道运输至指定地点。
这种古老的梁式抽油机堪称机械采油机的爷爷,但直到21世纪,仍然有油田在用它,私人老板承包的油井里,用的就更多了。尽管从学术的角度上讲,老式的磕头机有种种的不足,但在环境恶劣的油田,这种只有四个主要部件的采油机反而有结构简单,易于维护的优势,工人培训三五个月就能用,两年时间堪称熟练,成本极低,初期投入也少。
苏城一边与书本上的知识对应,一边回忆实习时的场景。由于想留在石油公司里,他当年有小半年是泡在油田上的,好烟好酒的伺候大师傅,倒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同队的工人们都忙了起来,苏城摇头晃脑的捡出个扳手,给略有松动的抽油机底座紧了紧螺丝。
“你做什么!”一旁的维修工老吴突然爆吼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