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孤意今年五十岁上下,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一副近视眼镜,爱穿正装。即使在南方还十分闷热的夏末初秋,仍然西装马甲衬衫领带整整齐齐。上课方方正正,为人极是古板。但凡有学生在他课上聊天、玩手机、睡觉,动辄便要训斥半天。
唐教授人既严肃,课也上得一板一眼,从无任何差漏。只是在提倡文采风流的中文系来说,未免缺少了几分挥洒之气。
同学们正在认真听讲,勤奋笔记,宋保军从后门悄悄钻入教室,找到个空位坐下就开始打瞌睡。唐教授在讲台上说《金瓶梅词话》说得如催眠曲一般,他也不敢当真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只拿手撑住腮帮子,两眼皮打架,时不时来个小鸡啄米。
大凡开讲明清小说,《红楼梦》和《金瓶梅词话》一般都是重中之重。《红楼梦》的艺术成就最高,《金瓶梅词话》却是世情小说的发端。中文系课堂里讲这个,并非戴有色眼镜人士眼中的低俗读物。
突然背心被人轻轻捅了一下,宋保军骤然惊醒,后面有个男生从下面递过来一本书,眼神很是复杂,就像……看见哥哥和嫂子在一起亲热的武松。
宋保军接过书,是薄薄的一本《论诗绝句》。顿时有些莫名其妙,你无缘无故给我这书干嘛?胡乱打开,里面夹着一张字条。
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宋保军,你在干嘛?我见你好没精神的样子,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还是被姜老师训了?叶净淳字。”
宋保军顿时激动起来:多少年了,终于有女生给自己递纸条了!而且内容还那么亲切,字里行间充满关怀的意思。这感觉,可实在太美好了!
他连忙低下头假装抄录笔记,悄悄回头一看,叶净淳正坐在教室最后排座位上,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
叶净淳当真人如其名,眼睛纯粹如玉,清澈似水。浓浓的眉毛仿佛十八岁时期的王祖贤,英气勃勃中透着无限妩媚,一颦一笑皆是魅力。今天换了鹅黄色的圆领t恤,中间印着米老鼠的图案,多了几分小女孩的俏皮可爱。
宋保军心头一热翻过纸条的反面,写道:“我没事,就是肚子特别饿,今早没来得及吃早餐。”字体杂乱忽大忽小,远及不上叶净淳的字好看。
中文系是有书法选修课的,宋保军也有参加,不过整整两个学期只去上过一节课,练了一个小时的横竖撇捺,其余时间全部躲在宿舍里玩网络游戏。现在已经有不少同学能写出漂亮的行书了,他仍然字如鸡爪。
让后座的男生帮忙把夹在书本里的纸条传回去,只见叶净淳翻开一看,忍不住扑哧一笑,好比藏在暗处的月亮,突然之间就云开雾散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一脸不情不愿的男生又伸手捅捅他,递来一包东西。
一袋零食!
里面装有风味烤鸡块,还有四个蛋塔。附着一张纸条,上写:“饿了就快吃吧,别让唐老师发现。”
宋保军差点不忍心吃了,除了父母,他还没被别人这么关心过。
旁边坐着的是舍友郭俊,闻到一丝香味,便径自将手伸过去,低声说道:“怎么着,还想独吞不成?”
宋保军心道你每次带零食,又有哪回分给老子?远的不提,就说上个礼拜,你郭俊买几斤橘子回宿舍,见人就给。老子在边上站那么久,你有招呼过一声吗?
倒不是宋保军人缘太次,是郭俊没把宋保军当朋友看。同宿舍一年有余,竟没建立一丁半点友谊。
宿舍四个人,郭俊、马国栋与宋保军从来都不是一路的。这郭俊也是茶州本地人,平时没什么恶习,团结同学敬爱师长,算起来还一好孩子。关键宋保军太好欺负了,你不收拾收拾他,就好像对不起他似的。
想到这里,宋保军一掌拍开郭俊伸过来的手,冷笑道:“我独吞?厕所里那么多屎你怎么不去吃呢?”
“你!”郭俊没想到他居然还敢反抗,当下气愤愤的瞪过去一眼,意思很明显:找死吗?
“你小子什么眼神?”宋保军利用课本的遮掩,一边往嘴里狂塞炸鸡块,一边笑道:“老子跟你很熟吗?动不动就伸手乞食。”
郭俊差点要揪他衣领。总算顾忌唐教授还在台上讲课,不敢闹得太过分,狠狠的说道:“你有种啊,等下有本事别回宿舍。”
“想求我问要东西吃,至于吗?那好吧。”宋保军斜了他一眼,翻出一块鸡骨头扔过去,滴溜溜在桌上滚了几滚,正好落到郭俊面前,然后嗤笑一声,大模大样的说:“嗟!来食!”
郭俊脑门一胀,险些掀桌而起,太他妈侮辱人了!
这就是《礼记?檀弓下》里记载的“嗟来之食”的故事。春秋时齐国闹饥荒,黔敖在路边施舍食物,对饥民说:“嗟!来食!”饥民说:“我正是因为不吃‘嗟来之食’才饿成这个样子的。”
周围几个同学看在眼里,见了郭俊受宋保军作弄的窘态,纷纷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那个帮叶净淳递纸条的男生煽风点火道:“喂,郭俊,嗟来之食你不吃,难道还想人家跪着求你才肯下嘴吗?”
还有人说:“宋保军,你也真不知好歹,不知道郭俊气节高洁,饥不吃嗟来之食,渴不饮盗泉之水的吗?”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本是玩闹性质的起哄,却刺得郭俊好不难受,再也忍耐不住,一手抓住宋保军头发,喝道:“操!我弄死你!”
“砰砰砰!”唐孤意大力拍打讲台,目光落在郭俊身上,语气很是严厉:“这位同学,如果你对我的课程心怀不满,现在就可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