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来,慕璟在驸马府牡丹花圃边看到兴致勃勃喂锦鸡的长孙姒,不可置信,“你这是打外面回来了,这么早?”
“我昨儿晚上进宫看了圣人就回了,”她挥着披帛把锦鸡撵走,暧昧地笑道:“进府就听说你和苏娘子歇下了,不好打扰!”
慕璟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躲开她审视的视线,“你这人,哪有在青天白日说这样的事?”
她有些嘲笑:“做都做了,还不兴旁人说么?”
“阿姒……”他近一步,欲言又止。
她退,摆摆手道:“我等你,是有话同你说!”
慕璟一副了然的神情,若是无事,估摸着她也乐不思蜀了。可又不甘心,推脱道:“圣人突然传令上朝,什么话咱们回来再说,告辞告辞!”
长孙姒看他急不可耐地逃走,撇撇嘴,她若是不去,这个政看他怎么议,转身回屋换朝服去了。
慕璟觉得不听长孙姒把话说完,着实是个极不妥当的事情。
早朝时,御史台中丞左道利弹劾苏长庚为官不检,在车驾之上与家姬狎昵,一时哗然。
苏长庚奸猾,丝毫错处都捉不到,这次左中丞眼明手快,在苏尚书不查之下为大晋约束官威官仪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长孙姒和新皇长孙衷在朝堂之上对左道利大加赞赏,破格除其弟,承泰元年进士第一百一十四名的左道成入御史台八品主簿。
新帝临朝听政第一日便被捉了个大篓子,所有人好整以暇地想看苏老狐狸的热闹。结果,长孙衷隆恩浩荡,并未斥责,而是兴致大好地赐了十名美人到苏府。
苏长庚许是想到了威风八面的苏夫人,抖作一团,连连推辞。
长孙姒眼睛一眯,说苏尚书是不喜欢美人呐,那换作男宠也是一样的。苏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圣人理应体恤,换作十名美貌少年。
苏老爷子险些背过气去,遥想十名莺莺燕燕,涕泪横流。
更甚者,这新晋的主簿左道成,曾经是和嘉公主府的面首之一,难免不叫人想入非非!
这都不是算什么大事,往前数个三朝,那时高祖在位,曾有一官员散早朝,饥饿难耐,在街头三口两口吃完油酥饼,这才想起来看有无御史的身影,结果第二日就被一道奏折贬去了岭南垦荒。相形之下,苏尚书的待遇颇为优渥。
但是身为苏尚书的亲家,又以刚正不阿闻名遐迩的国子监祭酒慕崇远对这种闹剧哪能坐视不理,厉声呵斥长孙姒祸乱朝纲,顺带把京城中的流言蜚语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遍。
慕璟听了父亲大人无与伦比的文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父亲为人耿直,书生意气太过,如此大义灭亲,不给长孙姒脸面。她不过寻了个由头打压老臣气焰,还不晓得后头有何等的招数!
长孙姒倒是没有发怒的意思,笑眯眯地听他发人深省的指责,中途还和颜悦色地指出精彩之处叫新皇学以致用,临了恩赐另外十名美貌郎君到了祭酒府上。
慕崇远进退不得,生怕她再多添些人进来。和苏长庚对视一眼,得了,装晕吧,赶紧离开这等是非之地。
耳边终于清静了,长孙姒这才说起她的打算来,重设太平仓和市易所。
朝臣还没从方才的闹剧里缓过神来,又被一道噩耗打得措手不及。太平仓前朝便有,每逢旱涝或是丰收之年,粮食或缺或盈,时常出现贵收贱卖,市坊间怨声载道。
历代为了调节粮价,储粮以备不时之需设立太平仓。大晋在江南、山南、河内和河东道均设有太平仓,起先成效显著。
只是世宗应和十六年,江南道江陵刺史周鼎与当地士绅勾结,侵吞粮食,低买高卖中饱私囊,殃及百姓。
后被左仆射狄如靖一纸弹劾,周鼎被处死,朝野上下针对是否继续开设太平仓一事讨论无果,连同市易所一并废除。
太上皇继位当日,大赦天下后又预备重新设立太平仓,但群臣反对,后不了了之。
长孙姒在今日重新提出来,朝臣赞同者寥寥无几。她皱着脸叹息道:“本来我也不想冒这个险,可是连年因为惠通渠修筑不成,南北贸货滞留,本来能赚十文的利市钱,到最后亏成了一文,莫说人商贾,谁瞧着不心疼?重设市易所,现在把这些货盘下来收取他们的息金,等短缺的时候再卖出去,国库充盈了,旁人也高兴!”
她没有打算叫人继续商量的意思,强行散了朝,指名慕中书到御书房聆听圣意,草拟重设的旨意。
一时间,如何劝说圣人和公主收回成命的重任就落到了他肩头之上,慕璟颇为后悔早上逞了一时之快。
长孙姒坐在小叶檀嵌玉千字文围屏前圈椅里,侧身对南铮低语。临朝的黄桑服未来得及换,雍容娇俏,饮木兰坠露,餐秋菊落英才养出来这么一朵华贵的牡丹来。
瞧见过她富丽盛装,也瞧见安静平和,今日却又是别样惊艳,遥遥的月华,高不可及。
他对这样的情感极为排斥,准备好劝慰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半刻也呆不住,本本分分领了圣人的口谕,打道回中书省。
长孙姒转过脸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笑容可掬地对长孙奂道:“我之所以选择慕璟,不单单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想法,越是逼迫他,越难以叫他妥协,免去拟旨之人被那起老臣利用;而且慕崇远和三省的宰相都是故交,无论慕璟如何作为,都会叫他们心生芥蒂。”
她望着堆积如山的折子,眼花腰疼,“这样一来,岂不是免去很多差事?”
“公主圣明!”
南铮垂着眼睛,听她喜悦地绸缪小伎俩,伸手又叫内侍搬了几炉奏折来,“公主聪慧,想来这些奏折也不是问题。”
她幽幽地捉了南铮的衣袖问:“那什么,永安宫过冬的碳短缺吗?”
他觉得有趣,存心想逗她,“近十年来从未短缺!”
低头时,她已经趴在书案上奄奄一息,连头上金莲冠的流苏都溜进了青山依旧笔搁的缝隙里躲起来。
最后只得拽来本折子遮脸,眼睛顺着脊线往外头瞄,凉凉地道:“左道成呢,交代他的事情办妥了么?”
他递来一份手书,“市井间谣言大抵被重设太平仓和市易所的风头压下去了。”
“三哥果然没有看错他,虽说手段下作了些,但好歹给我留些个能用的人,也不枉我白白担了这么些年的罪名!”
她伸手在奏折间划拉了几下,摸出一支笔来,蘸了朱墨嘟囔:“祸国祸国,也不晓得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魏绰和赵克承那儿有消息了么?”
“张氏女儿在商州城验了过所,赵克承追过去了,”他道:“魏京兆今日没上朝,似乎一直盯着宋乔!”
“得,遇上两个实心眼的。”她叹了一口气,“如今什么证据都没有留下,指不定他们这样还能得着什么有用的,那张氏家和宋家呢,可还安稳?”
“嗯,没发现可疑的人!”
闹事的人真是好手腕,来去一阵风,当真闹得像天谴一样,寻个错处都没有。她揉了揉眼睛,有些沮丧,“这事得缓过祭天之后细察。王进维呢,长孙绾还成日里去闹吗?”
“是。”
她厌恶地哼了一声,“明儿祭天,叫王进维一道去吧,我生怕再有什么变故,从京城里去太庙,只怕晚了。”
翌日,圣人銮驾一路上倒也安稳,只是天公不作美,日暮时分电闪雷鸣。行宫离太庙尚有几个时辰的路程,长孙姒索性叫人安置下来,明日再走。
窗子不晓得被哪个不仔细的宫娥推开,一阵风吹进来灭了大半的灯烛,长孙姒目不能视物,眯着眼睛寻了一阵只能作罢,搁下笔摸着酸枝木条案的云纹翅边一点一点地挪。
“公主……”
她回头寻着声音的方向,眼前黑茫茫的一片,好在时不时一道闪劈下来,能看着他玉白的宽袖褠衣,“南铮啊,不是和烟官送衷哥儿安置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有人过来搀住她的手肘,把她扶回圈椅里,“大家要听长使说故事,仆先回了。”又倒了一杯茶放进她手里端稳了才道:“三省还在因太平仓和市易所的事争执。”
长孙姒品了口茶,一股暖流顺着四肢舒坦开来,“几个老爷子今儿油烹火煎似的,想尽办法叫我打消这个念头,一整日来了五回。”
南铮回道:“明儿还得来。”
她不以为意,“不吊足了胃口,到时候食不下咽岂不是功亏一篑。”
她想起一桩事来,笑得乐不可支,“哎,你听说了么,昨儿个苏长庚和他夫人来了一场文武斗。今日避着没敢见人,这么个奸猾的人自然得用旁门左道的法子来对付。”
设市易所和太平仓不过是个要挟的筹码,最根本的不予解决,做什么都没用。如今只盼着他们把算盘打到重修惠通渠上,那么她的计划也就成了大半。
南铮低眉垂目,就看见她发髻里的钿璎摇摇欲坠,只怕是被那起子老臣逼迫得很了,难免烦躁起来。
他抬手想抚她的发髻安慰,外间慌慌张张跌进来一个小黄门,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淌水,“……公主,公主,圣人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