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凡死后,就有人报到了安州,那时,他就下令杀了我妻儿。”高应看着高复岑,卸下恭顺的温和,剩余的全是闷在心底里最深层的愤怒,“我不允,他便连夜从安州赶回来,生怕泄露了他杀人炼药的勾当。”
高复岑默不作声,冷笑置之,一个身如蝼蚁的草芥罢了,不足为惧。
高应道:“直到你们进府,他又欲对我妻儿下手,我无法只得将内人藏起来,派人假扮她;同时,让影卫在回舟台杀了全明,造成溺亡的假象以示警告。那时,我并不知道高家总管是兄弟二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想来便是用全安来做幌子。错杀了无辜,全是拜他所赐!又想着若是除掉公主,家主必会大喜过望,才在七月初八晚,派出死士,他身上当有高家影卫的川乌丸。”
“逆子,满口胡沁!”高复岑脸上青白交加,“怪我平日里纵容于你,竟敢在诸位朝臣面前信口雌黄。莫不是受了谁的指使,不认罪也就罢了,还陷本家于不义,欺瞒圣人,混淆视听,该当何罪?”
旁听门下尚书二省官员闻言议论纷纷,多是指责高复岑倒行逆施,一时间炙手可热的高家成了万夫所指的暴徒!
高应似乎极其满意,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又接着道:“是我,彻底激怒了他,以我身在安州的阿爷胁迫,并允我留阿岩一条性命……我无法,只得依照他的命令,复又派出杀全安的人,引公主府的少使入府,用她之手将……毒杀,嫁祸公主。那日那位郎君所言不差,毒名为孔雀碎,是高家影卫所制,见血封喉,又极易招惹。如此一来,少使杀的人就不止一个了,那时便是我们脱身的好时候。可事后我后悔了,应和二十二年起,我就代他做这等杀人越货的勾当,恶贯满盈……所以,连妻儿也保不住……”
说到愤懑之处,索性起身跃至高复岑眼前。衙役死死拦下,才没叫他从高复岑身上揭下一层皮来。
他嘴角噙着释然的笑意,“既然我护不住他们,倒不如随他们一处去了。恰好,七月初十,圣人龙颜大怒,将公主禁足。他喜形于色,便叫我按照约定昨夜把流民送出城去。滕郎君入府,我是晓得的,既然决心赴死,也不会为难他。昨日索性就在他炼药之处,誓要天下人看看,名噪一时的兵部侍郎高公是个人面兽心的禽兽。”
他居高临下看着他,“我也要你尝尝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的滋味。高公,父亲大人,儿子的这份孝心可还满意?”
魏绰叹了一口气,挥手叫书记把记录的口供拿给他看,转脸问高复岑道:“高公若是对此有何异议,大可说出来,不分明之处一概询问了。”
“问,怎么问?”高复岑振袖而起,“全是这个逆子惹是生非,某劝阻于他,几番无果,索性怪罪到某身上来。你们这些人惯会捕风捉影,寻着些蛛丝马迹就能栽赃一陷害。高家是何等样的门楣,岂容你们随意侮辱。一个不知高低的黄毛丫头也就罢了,诸位都是久经宦海,怎么也偏听偏信,受小人蛊惑!”
魏绰也不以为意,接着问道:“那么高郎君的下落,可否告知?”高复岑狠狠地瞪了魏绰一眼,转身欲走。
“慢着!”长孙姒慢腾腾地放下茶盏,斜着眼睛看他,“方才我有句话没听清楚,高公说不知高低?也不知道这高是谁,低是谁?贵妃,圣人?亦或者你,还是圣人?再怎么说高家也是圣人姻亲,贵妃殿下得宠,如日中天,现在反倒闹不明白高低,传出去不就是一桩笑话么?”
圣人缠绵病榻,贵妃后宫飞扬跋扈,一来二去难免自视甚高。高复岑只当她是个横冲直撞不晓事的娘子,不会放在眼里,如今,难得怒极攻心递了个把柄来。
高复岑自知说错了话,可又拉不下脸面,迈步便向外走,守在门外的几名参军拥过来将他拦阻。
他羞恼万分,转身对缓步而来的魏绰道:“魏京兆,随意拘禁朝廷要员,这是什么意思?”
魏绰向来耿直闻名,自然不会将他的厉色放在眼里,揖礼道:“高公身有嫌疑,又说不出驳词来,某若是放走了,到了圣人面前也无法交差。如今,暂且委屈高公几个时辰,到了圣人跟前再行分辩。”
“魏绰,你好大的胆子!”
高复岑怒不可遏,反身就要夺近身参军的佩刀,无奈寡不敌众,被牢牢地制住。魏绰直起身来,冷笑道:“行凶伤人,某也会据实禀告天听,高公一路走好!”
他回身归座,议论纷纷的声音也渐渐浅了下去。案子收了尾,挑出一桩惊天的波澜,谁都无话可说;自然有高家的门客,想要求个情宽宥则个,只怕也没那个胆量。纷纷起身告辞,约着进宫面圣。
魏绰叫人把高应押入死牢,收拾案卷记录和证物。长孙姒倚在高背椅里用茶,王进维瞧她的模样疑惑道:“公主不同臣等一道进宫吗?”
她摇头,笑眯眯地道:“人捉了,和我就没什么干系了。圣人那里我自然会寻个时辰交差,你们忙,你们忙!”
高家的罪定的极快,几乎摧枯拉朽;甚至长孙奂连审问都免了。王进维和魏绰入宫没到半个时辰,禁军的人已经从兴安门南下,往宣义坊去了。
入了高府,将幸存的流民登记造册妥善安置,押解了府中的仆从去衙门,最后安置火药炸了回舟台,封府门了事。另一路追着掮客的口供,往各道州府拿人。
高复岑和高应择日问斩,高贵妃降为美人,幽禁在拾翠斋思过。安州高家虽未有过错,但族人残暴连坐,念在居功至伟,在仕者均罚俸三年。然而,高显仍是下落不明。
日暮时分,街鼓响了四回,还有人扒在高府门前看热闹,议论纷纷,不可置信。直到武侯从铺子里出来撵人,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家。
彼时,长孙姒坐在晋昌坊外曲江潭边的柳树下,对面是莲池一半,落了小筑风入松,投下半截残影在水面之上,惊扰了一盏水灯,恍恍惚惚飘远了。
眼前有天青罗绡单衣飘来,她慢吞吞抬起头。南铮身量颇高,看起来有些费劲,换了一身常服,入了夜看不清神色,只见了清贵雍容的模糊身影。
她也不问他如何寻到这里,笑眯眯地道:“南统领果真权势滔天,宵禁之后还敢在街上肆意走动,惶恐惶恐!”
他听她嘲笑,也不放在心上。她向来笑闹戏谑惯了,听之任之,只是低头淡淡地道:“过些时辰怕要落雨,仆是特意送伞来的。”
她这才注意到他手中之物,有些羞愧:“昨夜只顾上拿人,却来不及给舅父做一盏河灯。我怕他怪我,就多陪他说会话。”
长孙姒的舅父李奉是世宗年间从三品大理寺少卿,主掌刑狱,闻名遐迩。后来长孙姒母入宫为妃,便辞官从商,出海遇上风浪,再无音信。
南铮沉默许久才劝慰道:“李公生性宽厚,又极其疼爱公主,想来不会怪罪。”
她撇撇嘴,“他对谁都宽厚,可惜慢待了自己。总觉得是自己风头太盛,才叫阿爷注意到阿娘,迫使她和心上人分离,嘴上不说心里自责得很。可阿娘从来也没怪过他。”
她将目光投向水面,那盏河灯早不知道飘到那里去了,她道:“算了,不说她了。我听说禁军今日忙得脚不沾地,你这是哪来的浮生半日?”
他低头,有些试探地道:“圣人叫仆传话,请公主明日进宫。”
她嗤之以鼻,厌恶地掸掸袖子,“案子结的如此草率,他原本就没想过多询问高家的事吧?挖了这么大的一个坑叫我跳,我欢欢喜喜地跳下去了,顺道还给自己添了把土,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圣人极其满意!”
她扭过头来,面容有些狰狞,夜色里露出森森的牙齿,“他打的一手好算盘,眼瞧着自己退位,把衷哥儿那小子扶上去。到时候少年天子,那起子老臣能善罢甘休?关陇李家一伙,安州高家一伙,这俩一西一东坐镇,朝局还不大乱?如今倒好,借我的手把高家折腾出这么一桩事情,他们能善罢甘休?所有的仇都得算到李家头上,倘若一家来搅混水,另一家如何坐视不理?”
她气哼哼地道:“什么高复岑,高显,高应,统统都是垫脚石,连我都给算计进去了。亲妹子算什么,江山社稷才是正道!”
他微微笑着,听她咬牙切齿地嘟囔,不由得想起在宫里长孙奂长吁短叹,七姐这丫头到时候不定怎么编排我呢。
他道:“圣人心疼公主,可也有苦衷!”
“哪个要他心疼似的,”她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极其嫌弃,“你甭替他说话,那个人我太了解了,从来就没有好心眼。走了走了!”
路走了一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她骑马飞快,临到醴泉坊前又心虚地把马拨了回来,笑眯眯地道:“南铮,南铮,你最好了是不是?”
他清了清嗓子,微微避开她灼热的视线,“公主有事吩咐?”
“一看就是好人,”二人并辔而行,她的眼眸晶亮,带着希冀,“你陪我回府,我请你吃晚饭,当然你在我府里留宿也成,这买卖划算吧?”
南铮:“……”有诈么?
到了府门前,他忽然明白过来邀他过府的意思,茫茫然侧开身子瞧着门口前摆着一把高背椅,椅子里坐着个中年的嬷嬷,面色不善地望着长孙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