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夷则练完剑回到房间,司剑已经将准备好的早餐送了过来,并打好了洗脸水候在一旁。
夏夷则在她的服侍下净面用膳,然后吩咐她自行离去。
看着司剑那渐行渐远的一抹嫩绿衣衫,夏夷则一时间神思有些恍惚。
每当他看到这个天真娇憨不谙世事的女孩子穿着那身绿袄绿裙出现,总会忍不住想起另一个同样一身嫩绿衣裙、同样天真娇憨不谙世事的女孩子。
“阿阮,不知道你此刻身在何方,没有我在你身边,你现在过得可好?”
夏夷则静坐窗前,开始出神地想着自己易骨之前去见阿阮时的情形,想着自己对她说“我喜欢你”时她那可爱的反应,想得几乎痴了。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夏夷则终于回神,然后起身走出门外,找到了万梅山庄的老管家。
他只说了一句话:“我要见西门庄主,请代为通传。”
老管家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被庄主捡回来的南海鲛人,却并没有如同其他人般盯着他看,而是向他躬身一揖道:“请公子随我来。”
夏夷则跟着老管家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疑似书房的房间门口。
然后老管家停下,对着屋内躬身行礼:“庄主,夏公子有事要见您。”
片刻后,房间内传来西门吹雪淡淡的声音:“请他进来。”
夏夷则走进西门吹雪的书房内,只见书房内陈设朴实无华,只一张书桌,几张红木椅子,一张矮塌,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笔迹挺拔苍劲,年代却似有些古久,看来当是前朝名人真迹无疑。
西门吹雪刚才应是在矮塌上打坐练气,此刻刚刚自矮塌起身,见夏夷则进来,指了指桌旁的一张椅子道:“请坐。”
夏夷则并未依言坐下,而是要向西门吹雪抱拳道:“在下是来向庄主辞行的。”
西门吹雪道:“夏兄准备去往何处?”
夏夷则道:“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西门吹雪道:“既然天下无处不可容身,又何妨留在万梅山庄?”
夏夷则听他此言,竟是在婉言相留,不由沉吟道,“可是……在下伤势已愈,不便在此久留。”
西门吹雪闻言,道:“夏兄可是仍旧在意数日前在下请你伤愈后速回海上之言?若是如此,请勿介怀。我说这句话时,还未将夏兄当做朋友。”
夏夷则道:“现在庄主已视在下为友。”
“不止是好友,而是还是知己。”西门吹雪道,“当今天下堪配与我论剑之人不多,能在我剑指咽喉之际安然脱身之人,更是屈指可数。”
夏夷则知道以他的骄傲,能将自己因为知己何其不易,不由莞尔道:“蒙庄主青眼,实属在下之幸。庄主盛情,在下却之不恭。”
西门吹雪闻言,知他已同意留下,一向冷漠的俊脸上缓缓绽放出一抹笑意。
他一向很少笑,然而一旦笑起来时,那笑容却是说不出的温暖而耀眼,恰似冬日的阳光穿透了千年的冰山,又似三月的春风吹抚过大地,瞬间春暖花开。
没有见过西门吹雪笑容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也会笑,更加想不到他笑起来时会如此好看、如此暖人心脾。
夏夷则道:“在下这就回房,不耽误庄主练功了。”
西门吹雪道:“夏兄稍等,在下有一物相赠。”
夏夷则疑惑地看向他。
西门吹雪起身,自墙上摘下一柄狭长雅致的长剑递到夏夷则面前:“此剑名曰青澜,虽非名剑,却也是我亲手所铸。我见夏兄尚无趁手兵刃,拟将此剑赠予夏兄,还望夏兄莫要嫌弃推辞。”
夏夷则双手接过,伸手握住剑柄轻轻抽出三寸,只见剑身青碧犹如一泓秋水,映得人眉目生辉,观其材质,竟似以东海千年寒铁之英淬炼而成,心内不由暗赞一声好剑。
夏夷则将青澜插回剑鞘,双手递还西门吹雪,道:“此剑太贵重,在下不能收。”
西门吹雪道:“宝剑当赠英雄。以夏兄剑法,足可做青澜之主。”
夏夷则见他诚心赠剑,自己再要推辞未免显得扭捏,遂收下青澜道:“如此,便多谢庄主美意了。在下自当珍惜,断不会令宝剑蒙尘。”
夏夷则出了西门吹雪书房外,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走了一会儿忽见前方一片艳红似火,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又走到了西门吹雪练剑的那片梅林中。
他在一棵梅树下席地而坐,双手抱膝,开始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他之所以答应西门吹雪暂留万梅山庄,一则是因为他亦将西门吹雪引为知己;则是因为内伤尚未痊愈,兼现在无法幻出人形,一旦走出万梅山庄势必会被世人目为异类,引来麻烦无数;但除此两点之外,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极大的危机,在那个危机彻底解决掉之前,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当去往何处。
也正是因为那个难题将他的退路完全斩断,才令他毅然决定易骨。
一旦接受易骨,无论是成是败,他均不用再面对那个尴尬的难题
只是他却做梦都没有想到,易骨失败后,自己竟然侥幸活了下来,还被温留用传送法术送到了现在的世界。
于是本来以为可以顺利解决的问题,现在又不得不重新面对。
然而,母妃所遗书信之中,却言那个难题无解,只能顺应鲛人天性。
这无疑令夏夷则生出茫然无措之感。
也许,他该找西门吹雪求助,问问他这个世界可有什么高人,或许能找出作用与易骨相当之法,能令自己剔去鲛人妖骨,变成普通人类。
毕竟,西门吹雪是夏夷则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朋友。
除了他以外,夏夷则再也想不到还有谁可以帮到自己。
于是,当天晚上,夏夷则抱着一坛陈年女儿红敲开了西门吹雪的房门。
酒是他托老管家从万梅山庄的酒窖中抱出来的,在这个世界他身无长物,就连想请人喝酒都只能借花献佛了。
西门吹雪看起来刚刚沐浴完毕,的头发随意散落肩头,为那张线条利落的俊脸平添了一分柔和,看上去去不若往常那般冷漠孤高,令他比起冷情冷心的剑神,看起来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西门吹雪看到夏夷则手中抱着的酒坛双眼一亮:“夏兄是来找我喝酒的么?”
夏夷则俊脸微红,道:“此酒乃万梅山庄窖藏,在下借花献佛,还望庄主莫要见笑。”
“当然不会。”西门吹雪道:“知己好友相聚畅饮乃是人生一大乐事,至于这酒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
夏夷则闻言微笑颔首:“西门兄此言得之。我们今夜便不醉不归,如何?”
他生性喜爱美酒,奈何太华山中清规戒律颇严,平日只得强加克制。
而酒瘾这东西正如毒瘾一般,越是克制,就越会变本加厉。
所以一旦有机会喝酒,他总是会忍不住开怀畅饮。
好在夏夷则酒量极佳,倒是很少喝醉。
西门吹雪道:“自当奉陪。只是夏兄内伤未愈,当真不妨事么?”
“些许小伤,自是无妨。”
夏夷则走到桌前,正待将酒坛放下,西门吹雪却一把拉住他的手道:“这里喝酒太过气闷。我带你去个好去处。”
夏夷则恢复妖形之后,体温较常人更低,骤然被对方火热的手掌将手握住,不由被那于他来说过高的体温激得微微一颤。下意识便要抽回,同时转头去看西门吹雪,却见他面色坦然,这个动作在他做来只是朋友间正常的亲密而已,倒是自己的反应似有些过激了。
夏夷则只得忍住了将手抽回的动作,随着西门吹雪一起走出房门外。
片刻后,夏夷则坐在屋脊上,转头看着同样坐在屋脊上的西门吹雪:“这就是你说的,喝酒是好去处?”
“在这里喝酒难道不好吗?”西门吹雪一掌拍开了酒坛上的泥封,对着坛口咕噜噜咽下一大口三十年的女儿红,然后随手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酒液,“视野既开阔,又有清风明月可赏。我每次喝酒,都会到这里。”说完将酒坛递给夏夷则,“夏兄请。”
他没有告诉夏夷则,其实他很少喝酒,更很少和其他人一起喝酒。
他总认为酒会让人变得不清醒,也会让人的手发抖,握不住剑,所以饮酒对一名剑手来说乃是大忌。
因此,除了陆小凤等三两个相交多年的好友一起寥寥数次以外,他几乎从来没有沾过酒。
不过,很少喝并不代表不会喝,更不代表不能喝。
人生苦短,知己难求,共谋一醉又何妨?
夏夷则想了想,好像这话还真有那么点道理,遂接过酒坛道:“西门兄此言得之。良宵美景,知己相对,当浮一大白。”
说完也举起酒坛仰头痛饮。
酒坛子在他们手中来回传了几次便见了底,此刻两人至多不过才有了两三分醉意。
夏夷则随手将酒坛一抛,笑道:“西门兄海量。看来这酒我是带得少了。”
西门吹雪道:“倘若夏兄尚未尽兴,我这便命人再去酒窖取几坛来。”
说完便欲起身。
夏夷则忙道:“不必。尽欢即可,何必非要喝得烂醉如泥?”
西门吹雪点点头:“此言有理。若是你我二人皆醉,恐怕今晚就只能在屋顶上吹一夜冷风了。夏兄重伤初愈,自是谨慎些的好。”
夏夷则看着西门吹雪漆黑如夜的双眸,道:“西门兄,实不相瞒,在下今夜来找西门兄,是因遇上一件为难之事,想向西门兄请教。”
西门吹雪道:“何事,夏兄但说无妨。”
夏夷则道:“在下身份,西门兄已然知晓。在下是妖,若想在这万丈红尘中立足,须得寻一方法剔去一身妖骨,变成和西门兄一样的普通人。在下之所以误入……尘世,便是因易骨失败所致。”
西门吹雪心思何其剔透,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你是想问我是否认识懂得易骨的高人?”
夏夷则闻言点点头。
西门吹雪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夏夷则,片刻后道:“天造万物,自有其定理。强行改换物种乃是忤逆天意,自是败多成少。夏兄虽为异类,在我眼里却比大多数世人可爱得多。依我看来,人抑或妖,又有何不同?做鲛人未必不好,做人也未必就会快活。夏兄何必心心念念定要变成人?”
夏夷则闻言双眸一黯,道:“在下……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西门吹雪看他神情,便知他必定已下决心易骨,想了想道:“我曾剑试天下,也算交游广阔,认识不少奇人异士,其中亦有修道中人,却从未听说过世间有懂得此等术法之人。”
夏夷则闻言心下黯然:以西门吹雪交游之广,尚不知这个世界有懂得易骨之人,很可能这个世界根本没有这样的法术。
难道……注定要以半妖之身活过这一世吗?
倘若不能易骨成功,自己纵然能寻到返回原来世界的方法,又有何面目面对师尊和那些对自己寄予厚望的故人?
西门吹雪见他神情黯淡,心中竟莫名一揪,片刻后忽然想起那两个传说中的人,道:“或许……有人可解夏兄之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