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公主同梁邦瑞成婚后,西关便起了一座公主府,梁邦瑞平日都住在公主府内,正值春日,庭院柳色参差,池沼荷花娇艳,泡子河上吹过来的南风,筛过柳阴,清凉爽人。
梁邦瑞同朱翊钧分开后,就匆匆回了海关衙门,魂不守舍的坐了一下午,正打算回府里。就有个一表斯文看着就像个白衣秀士的读书人,自称是松江商行的年轻人找上了门,梁邦瑞来广东府三年,常年与商贾打交道,不过几日便有人请他出席酒宴,虽说多半他都推辞,但来者姓陈,自称是松江商行。这算得上是布帛行当中的翘楚,他也早有耳闻,如今广州府内各大商行蜂拥而起。
若单道布匹,与苏州府相邻的松江府,自古就有衣被天下的美称,松江府上海县出产的标布、中机布、小布、浆纱布,嘉定县出产的斜纹布、药斑布、棋花布、紫花布、细布,绍兴出产的葛布等等,这都是大的品种,若再细论下来,怕也要上百。梁邦瑞为粤海关海运使,虽多与商贾打交道,但更多的却是洋商,也是听过松江布行的称号。
梁邦瑞虽是海运使,到底也只是在粤海关上神气,这儿是西关但还是在广州府上,平常他只能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差事,不贪不贿,别人送来的礼都退了回去,也不过多计较,倒也没惹上什么事。
处理这些商贾他也算是得心应手,梁邦瑞架子端的刚刚好,既不敢人也没对他客气,来人见了礼,便问这么晚了所为何事。
陈松笑眯了眼,却不觉谄媚,先是奉承了梁邦瑞一番,见他不以为然,便直说了上门的来意:“梁大人,小民初来乍到特来拜访大人,不日前在海关衙门不远处起了个铺子,松江商行,今日设了晚宴,东家邀请了市舶使大人,主事大人,张大人,李大人,还望大人不嫌弃某家唐突,赏脸特临。”
梁邦瑞随意说道:“不必了,你们自己玩吧,本官就不去了。”
陈松垂头应是,态度恭敬却不显谦卑,他也只是随口问问,今晚说的这些个官员一个都没来,如今皇上来了西关谁还敢在外头吃酒摆宴,不过是说来充充面子的事。
陈松嘴角衔着笑意,道:“松江商行在这条街上也算是街坊邻舍,小民今日拜访,带了份薄礼给大人。”
梁邦瑞皱眉,陈松笑着双手奉上,他看的仔细,却没伸手去接,是一张地契。
“这是松江商行给大人的见面礼,礼物虽小却是我等小商贾的一片心意,大人放心,宅子安置在京城,大人圣宠优渥,不担心用不上,每个官员都是如此,这是咱行会的规定,大人不必担心落了人口舌。”
“什么狗屁规定!”梁邦瑞眼里精光一闪,瞪了他一眼,义正言辞道:“本官为皇上办事,还贪图你们这些东西,你拿回去。”
陈松见梁邦瑞执意不收,暗恼他冥顽不顾,却还腆着笑脸道:“大人真不愧是朝廷命官,品性直叫人佩服。”
梁邦瑞冷哼道:“本官向来秉公办事,不缺这点东西,你别来套近乎,本官乏了,你退下吧。”
陈松赔笑道:“小民没别的意思,只是小小的表示心意,望大人再仔细考虑考虑,小民过两日再来拜访。”
陈松转身告退,心里却觉梁邦瑞不识抬举,装腔作势,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不可尽的巴结官府,早被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广东府里地痞流氓多如牛毛,这些人三五成群到处搵食儿,遇上了商人的,能抢则抢,能讹则讹,谁碰上他们,不死也得蜕层皮。
丁门小户的人家就饱受这讹诈之苦,就想着找个官府靠山,让那些无常鬼二混子不敢登门。
太小的官儿他们这般的人家看不上,如梁邦瑞这样的大官儿就不知是不是经得起诱惑的,这礼,怕是不好送了。
这人前脚刚走,梁邦瑞背着手回踱着步,深蹙起的眉昭示着他此刻心底的焦虑,不久也离了衙门,上了轿子回了公主府,他从中午就没吃,饿了一下午,刚想到膳房里吃点东西,管家就与他禀报:老爷有客到访。
梁邦瑞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连饭都没吃就赶到会客厅。大厅上,花玉楼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梁邦瑞快步过去,坐在一旁,急促的喝了杯茶,才说道:“本士,你来了怎么不派人说一声,我好早点从衙门赶回来。”
花玉楼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道:“无妨,反正留在行馆也没事,你府里倒是美,在这喝喝茶也挺有一番滋味。”
梁邦瑞叹了叹气,道:“本士还是没变,还是这么怡情自乐。”
花玉楼浅酌一口,随口道:“驸马倒是变了不少,看来这几年官不是白当的,一方大使,这一看倒是神气的很。”
梁邦瑞闻言大笑:“快别这么说,你不知我刚到广东可被这名头害苦了。”
“刚到广东府的时候,当地的官挺和气。我在西关毫无根基,空有海运使的头衔,有的利益不是几句话就能够动摇的,谁都想让我行个方便,手底下的人阳奉阴违,在没真凭实据前不想被人说成借机滋事,考虑不周,就知道什么是寸步难行。直到手下人不懂事与人起了冲突,事情当时还闹大了,好在是摆平了,不然我就要丢脸的上疏请旨回京了。”
忆到此处,梁邦瑞笑着摇摇头:“我果然不是当官的料,那段日子委实苦闷,埋着头的想着怎么赚银子倒是和一些商贾打成了一片,好在有他们帮衬着,这粤海关算经营的有声有色。”
“他们可靠吗?”
“虽然都说商人逐利,但也有几个有意思的人,我虽然是个官,但平时最大的爱好还是赚银子。”
花玉楼侧头,看着梁邦瑞,揶揄道:“你来西关这么些年,这些商人没少给你送礼了。”
“本士,莫要取笑我了。”梁邦瑞头一摇,加重语气道:“我在江南也算是家大业大,祖荫厚泽,两广官场里本就是纠葛不清错综复杂的关系,我哪会记挂这点银子去趟浑水。再说,”梁邦瑞说着侧到了一旁,压低了声音:“据我所知,这些商贾每年贿赂各地官员,就不下几十万两。”
花玉楼放下茶盏,笑道:“这你都知道了?”
梁邦瑞蹙起了眉,苦恼道:“塞银子都塞到西关来了,刚刚我就打发了一个,可惜没有真凭实据,不然定要狠参他们一本。”
花玉楼闻言失笑:“你连这个都说给我听?”
“本士兄与我有大恩,没什么不能说的。”
花玉楼晃悠悠的摇着茶盏,许久,才慢慢说道:“你方才说,各地官员……”
“对,其他倒还好,就是那个两淮盐运使,这家伙委实可恨,心太黑,吃肉连骨头渣儿都不吐出来,私底下卖了不少盐引,昨日便是他请了我去,我推辞了几次,没想到就被他缠上了。”
两淮盐运使胡自皋,一年中参他的折子就有三本,户部尚书王国光恨得牙痒痒的,朱翊钧早就想把胡自皋褫职审查,胡自皋当官算是面面俱到,滴水不露,半点把柄没留下。
于慎行劝朱翊钧暂且不要声张,只暗中派人侦伺,一旦抓到胡自皋贪墨实据,再严惩不迟。
花玉楼是户部侍郎,自然知道此人,闻言,撇了撇嘴,道:“充会,我看他不是缠上你,是想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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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玉楼和梁邦瑞说了什么朱翊钧是无从得知,只是第二天一大早梁邦瑞便到行馆请安,他进屋的时候,朱翊钧正坐在一旁看书,一手扶着书本,看起来很是惬意。
梁邦瑞请了安便老老实实的站在一边,不吭声。
半晌时候,梁永从一旁递过一本黄绫奏章,他看了朱翊钧一眼,才小心翼翼的接过,是前两广布政司弹劾他贪污海税款银的事情。
饶是昨晚花玉楼告诉他,有人准备给他下绊子,梁邦瑞也吓得不轻,倒吸一口凉气,砰然跪下,伏地:“皇上臣没有,这都是无稽之谈,毫无根据之事,臣发誓绝无贪污海税一分一厘。”
朱翊钧没有看他,冷嗤:“也没有挪用?”
梁邦瑞一滞,似乎有些接不上气,片刻,才低声道:“半年前的时候闽浙道巡抚曾找臣借钱疏通漕运,臣当时就从税银里借给他了十万两,但之后户部拨了银子,钱已经补齐了。”
“漕运通了?”
“通了!”
朱翊钧放下书,茶盏拿到手边漫不经心地抚了抚,冷哼道:“看来还有前科,那就不怪人家左都御史冤枉你了。”
梁邦瑞心里咯噔一下,又是两本奏章这回是摔在他面前,他也不讲礼数了,直接舀起来就翻开看,一封是两广总督弹劾他贪污款银,收受商行贿赂。一封是左都御史弹劾他收受商贾贿赂,私自挪用款银为商贾修建码头。
朱翊钧冷冷瞧他一眼,问道:“朕也不让人查了,你自己倒是说说,这里边几分真假。”
梁邦瑞一脸颓废,跪在地上虽然是懵住了,这时候他没回味过来被人算计了,就真的是白活了。这一听,就知道这些个折子是被压下来了,皇上还是相信自己的,脸色虽还惨白,但却坚毅极了。
“皇上,臣从未收受半点贿赂。”梁邦瑞疑惑的看着奏章,这一看却分外诧异,道:“臣确有数次挪用过税银修补过码头,去年还在南关新建了海运码头,合计大概二十万左右。但当时臣已经上报了户部,左都御史却是借机滋事,望皇上明鉴。”
朱翊钧听了这话,放下了书,更是语气不善:“明知有人在暗地里做手脚,户部公文未下,不能缓上一缓,太过急功近利,说不准是有人会借机煽动,你总该懂这个道理。”
他估计梁邦瑞没脑子骗他,那户部被抽走的折子,估计就是他上报的,这么一回事,想来是被人动了手脚,拿了去,才没呈上来。
朱翊钧听了昨晚花玉楼的汇报,也难为这么多人算计他,看着眼前似乎没了力气摊在地上的梁邦瑞,没打算继续数落他,算上昨晚的布置倒是可以功过相抵了。
原来这一年,梁邦瑞见广州府对外贸易太过分散,而最终落入国库的银子还不若,商户孝敬官员来的多,便和一些商贾秘密策划一个明政府指定专营对外贸易的垄断机构。没想到还没被人泄露了消息,触动了大多商贾官员甚至勋贵的利益,才半年便被弹劾三次,若是换了别的皇帝,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朱翊钧放过了他,却对昨晚花玉楼说的洋行极感兴趣。因为开放海禁依赖,朝廷并没有设置专营外贸商行。搞得梁邦瑞很是头痛,他建议将大明商税和海关贸易货税分为住税和行税两类。
住税征收对象是广东府内交易一切落地货物,由市舶司征收。行税征收对象是外洋贩来货物及出海贸易货物,由粤海关征收。
而专营大明海关对外贸易商行全属于官营,是大明的牙行,便叫广州十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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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大概今天是赶不完榜单了,已经很努力了。
又被盗文了,已经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