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一怔,有些惊异的看着宫九,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
见他笑意盎然便自顾自的在软榻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倒了杯茶水,让梁永退出去,阖上殿门。
他侧头对着宫九,丝毫没有让他注意到神色的异样。
宫九还是一身月白色长衫,腰盘玉带,样貌俊美,那双深黑的凤眼愈加深邃,仿佛含笑,又仿佛没笑,带着些许乖戾从瞳仁散发出来。鼻子高而挺,嘴角轻佻的勾起,凭添了一分肆意。
又斟了一杯,递到宫九面前,也未看他,只语气平淡的说道:“你也来一杯!”
他接过,抿嘴浅尝。
“今天是下元节,昭宁寺巴巴送来的肉包子。”宫九从笼屉里撕下点皮馅,塞嘴里自顾自愉快的说着话,“味道真不错。”
朱翊钧扬了扬眉,倒不说什么,扯下吃了几口。心想,昭宁寺的口味还是这么重,和尚庙包这么油腻的肉馅,还真比不上两粒白面,娘娘的香油真是给多了。
宫九丝毫没有察觉他不着边的心里活动,带着得体的浅笑半是纠结半是引诱的扯面皮。朱翊钧眨了眨眼,有些失望的道,“怎么办,我以为你会带几屉金包来。”
宫九意味不明地半眯起眼,一手搭着朱翊钧肩膀,面上先是吃了一惊,讶然道:“臣弟倒是给了,皇兄没收到吗?好几车的金包子。”说到这,得意的顿了顿,笑道:“如今天下怕是无人不知吧。”
靠坐在榻椅上,他的眼神很亮,说的意有所指,像是发现了等候已久的玩具。
陆小凤作为阻止谋取他人财富的光辉英雄倒是没人觉得稀奇,这一切让人作为谈资在各大酒楼谈论不已。
霍休是个孤避又古怪的老人,对钱财金子的追求堪比葛朗台,但他比葛朗台好些,起码他舍得让自己活得更加享受。如今霍休死了之后,连他最亲信的部下,都找不到他的人。而那笔财富或许被暮然察觉的部下私吞,或许被更有权势的组织占有,亦或者神不知鬼不觉的埋在了地下。
狡兔有三窟,为了欺瞒陆小凤,霍休移出了部分财富留在了青衣第一楼。而金鹏王府东边的有一地洞,地底藏有些许宝藏。朱翊钧找到的最后一处,是在被火烧毁的清风观地窖下,那也是霍休的私产。
即使如此仍有部分流入海外岛屿不知所踪,朱翊钧占了大头,倒是不介意别人喝汤,如今同犯自己承认了,倒不得承认宫九不愧是boss级人物。
那是我挖出来的,竟然敢撬你皇兄的墙角。朱翊钧不痛快的在心底想着,然使得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吃你的包子……”
南澳岛是广东附近的岛屿,在海外贸易上起了中转站的作用。宫九近几年蜗居在岛屿上,有几年没跨上大陆,比起三天两头被人攻占的台湾岛,南澳被他保护的太好。宫九摆显的介绍南澳岛的丰功伟绩,笑得花枝乱颤了会儿,他才清清嗓子道:“我看杨廷保领着船队围着南澳岛打转,以为你有事找我就马不停蹄的赶来看看……”
你回中原的日子可不短,中间省略的部分太刻意了。朱翊钧想着,嘴上却说,道:“我以为你这辈子准备都躲岛上,没想到还会有出来的时候。”
宫九无奈的耸耸肩,不情愿道:“两百船的炮队围着转,我能不出来么。”
宫九又笑道:“杨廷保那家伙可真傻,东南西北都摸不清,陷到暗海里大半月绕着东边海域转圈。他怎就知道自己一定认得路呢,你看迷路了,还得我顺手把他给带出去。”
朱翊钧大笑:“那你顺的可真不错。”转手就搁到飞仙岛上当炮手去了,可真会做顺水人情。
杨廷保有多少能耐,朱翊钧心知肚明。他也总是无奈于宫九的死皮赖脸,但他的本性如何,虽一直让人琢磨不透,装逼的保持着神秘感,但必须得承认,他对宫九的印象很好。趁机震摄荷兰海盗同日本海军不说,还能卖叶孤城一个人情,这笔买卖挺划算。
想到这,朱翊钧心情好的,再吃了两个油腻腻的包子,便没有面对它的,领着近几年越来越妖孽的宫九,在乾清宫内东转西转,最后走进了乾清宫西边一处隔着西暖阁不远的屋子。
屋子顶部四周镶嵌着几颗圆润的夜明珠,散发着莹莹白光,宫九正被别有用心的万历皇帝引向乾清宫的深处,这么一间墙壁上描绘着大明国土疆域和边境海域地形的沙盘图。
宫九站在起码有两个他大小的沙盘前,面色古怪。
“我以为,我只是来送包子的。”宫九转身,慢吞吞道。
朱翊钧白了他一眼,从一旁的柜子上抽出了张纸,摊手把图纸铺开,南苑的地形图,挑眉道:“我正准备过两天去南苑秋狩,顺便到大阅场检阅神机营,操练火器,让一些人来试试身手。你来得好,到时咱们一块看看,大明既有心发展火器,枪械的运用可不能只是皮毛。”
宫九无所谓的点点头,手里转着和田玉雕花玉扇,晃悠悠的靠在一旁,浑身散发着浓郁的纨绔气息,同样挑眉道:“我没意见。”
“……”这小子果然蹬鼻子上脸。朱翊钧微眯着眼,后尽量不让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咬牙切齿,笑道:“我带你来这,可不是想听这个,阿九。”很快的,朱翊钧的笑容变凉,冷笑。
宫九听着倒没什么反应,突然从袖里取出了把枪,冲朱翊钧举起,修长白皙的食指搭在扳机上利索的扣了下去。
嘴里‘嘭’的一声,做了个射击的动作。
朱翊钧听到声音,转过身子,眼皮一跳,太阳穴一突 ,黑洞洞的枪口,一错不错的对着他的胸口。宫九长吁了口气,笑得温文尔雅,手上打了个漂亮的扇花,将那把精致的火枪递了过去,用欢快的语调,道:“你刚刚是不是被吓了一跳。我该先和你说说,好让你该有个准备,虽然我早也想这么干了。”
无聊。朱翊钧不屑地冷哼一声,不爱搭理宫九,手中细细的摩擦研究那把火枪,片刻皱了皱眉。
这柄枪基本结构同打火枪一样,仿旧。周身铁质,小巧便捷,如果需要射击,就扣引扳机,通过弹簧的作用,将击锤上的燧石重重地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火星,引燃点火药。
过程繁琐,却已经颇具有后世手枪的原形。
不过,一次一发再装弹,在战场上,白耗时间就意味着浪费生命。宫九不可能拿这种没用的东西给他,朱翊钧又细细的拆开,愕然发现弹丸是用浸蘸油脂的亚麻布包着的,配合着燧石倒是能剩下不少装填速度,粘着膛口,射程也该增加的。
想到这,朱翊钧抬头问道:“这枪射程多少?”
宫九勾了勾唇,道:“一百米内自由射击。”
17世纪的火器,命中率就是悲剧。距离越远,命中率就很难保证了。100米内,随意冲锋,子弹都尽早打出去,然后装弹在打,低命中率只能寄望于rp。
朱翊钧眼睛一亮,不客气的收了,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很是欣慰的拍了拍宫九的肩膀,而后又问道:“这洋枪你从哪弄来的。”
宫九轻笑两声,耸了耸肩,道:“手底下人前些日子去了趟台湾岛,从一个法国洋人手里弄来的,那人手里可有不少货。”说道这顿了顿,沉吟片刻,似是看出了他的看法,意味不明的说着,“与他买的人多,那洋鬼子可卖了不少。”
朱翊钧一听这话,登时哭笑不得,好心情去了一半。
这答案他心下分明。朝廷火器管的严实,私下兜售火器实在是暴利。哪怕违令即斩还是有不少人试水,只是没想到连外国商贩都想参上一脚。
他面无表情的思量着,有些不耐烦追究这些糟心事。想想买一两把枪还能组成军队不成,拿来防身倒还差不多,这么想着便没再追问下去。
十六世纪到十九世纪,西方普遍装备的火器是燧发枪。转轮火枪结构复杂,造价昂贵,常常还会出现哑炮状况,大明朝近些年财大气粗,批量制作也耗不起,朱翊钧舍得下心,户部的朝臣可没这份心思,哭天喊地。燧发枪成本较低,发火率命中率高,虽然一次一发麻烦了些但便于大量生产,法国的第一支燧发枪出现后,迅速传遍欧洲大陆,带到了大明。
宫九见识不少火器,最乐意倒弄买卖,海上生意倒是做得不错,近些年搞了不少枪炮器物。朱翊钧询问他想法,难得的心意一致。神机营枪械繁杂,大多使用繁琐,样样拿的上手的不见多少,倒不如选些常上手的,拿出来耍耍好过弃之库房内不见天日白白糟蹋。
两人再说了会话,朱翊钧干脆找了张坐了下来,让梁永倒壶子水进来,大有卧膝长谈的意思。心里却计算着燧发枪的替换和造价,枪炮更新太快哪些该淘汰,先去神机营看看那些人的反应,心里的如意算盘就啪啦啪啦打个没完。
喝了半盏茶,朱翊钧睨了一眼老神在在坐在一旁的宫九,心中一动,笑道:“去了南苑,咱们打个赌。”
顿了顿,又觉得自己武功比宫九差那么一点,不太公平,再笑道:“应个景儿,这回就比它。”说着手指着被放在桌上的那柄燧发枪。
宫九微挑起眉,把朱翊钧的表情看在眼里,眼底浮上了一抹戏谑的笑意:“我无所谓,不过皇兄到时可要小心了,南苑可不是只有梅花鹿。”
朱翊钧脸色微变,用臂弯勾住宫九的脖子,语气略危险地反问:“还敢提,莫说当时你没使乱么?”
他一早就怀疑当初的事有问题,还特阴谋论的想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虽然结果啥事也没有但宫九恶劣的暗藏神功见死不救,差点被斑比鹿撵走,一想起就特不待见人。
什么屎盆子还敢扣我身上。朱翊钧知道他心中在想何事,停了手,略略提高了点声音,揶揄的说道:“九弟,你若胜了,不管看上谁家的姑娘,皇兄就帮你去跟她说!”
宫九闻言微微一愣,侧头想了一想,片刻才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眼朱翊钧,扭扭捏捏的说道:“皇兄,我现在,喜欢男人了……”
朱翊钧被他看的反胃,闻言表情一僵,下意识松开了扣着他的手,整以睱的打量宫九,不知道他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莫名道:“你是断袖?”
宫九果断道:“不是。”
朱翊钧想了想,诧异地看着他,还想说些什么,就见笑意盈满了宫九的眼睛,怎么看都是胡侃。遂眉头一挑,莞尔道:“那真是难为你了,没想到竟能为皇兄做到如此地步。”
“明宪宗一脉到你这没了,皇叔会揍死你的。”
宫九只眯着眼,见朱翊钧一副‘我好感动’的表情打量着他,随口说着玩笑话,而意味深长道:“你不信我?”
朱翊钧摇头,一副‘你想太多了’的样子。
觉得他这话实在是有些扯谈,道:“需要我帮忙吗?”
宫九勾起嘴角,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不用。”说完,眼中闪过一抹许久未见的荡漾情绪。
见他难得的神经质,朱翊钧心头一麻。把宫九无法理解的变化与某个话题联系在一起,瞬间释然,不会是又有心上人了吧。
“随便你,男人就男人。”朱翊钧在yy宫九,有点心不在焉的说道,或许在他心里宫九干什么事都是正常的,搅基?不,受都可以有。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