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圣太后确实受到了惊吓,一直强调有人要加害于她,要朱翊钧抓住主谋,他好生宽慰后才放下心来早早睡下。

  朱翊钧却没有这么好心情,紫禁城是他的地盘,乾清宫就是他的窝。如今有人能不经他允许,在他的地盘上走来走去,甚至都闯进了他睡觉的地方,这人还是个刺客,这是朱翊钧不能容忍的。

  乾清宫寝殿内,已点起了明亮的烛灯,火焰一跳一跳的,给这间布局精致,华美雅致的内殿添了丝暖色,炉内焚着龙涎香,香气四溢,安神助眠。

  平时立于殿内的宫婢内侍已通通退下,唯有梁永还站在一旁。

  朱翊钧穿着明黄色的寝衣,坐在软榻上。

  “说说看,今天到底是什么情况。”

  梁永偷看了眼皇帝,不知陛下心情是好是坏,这火要是烧到我身上那可就大不妙了。

  “回皇上的话,具体的情况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但奴婢听乾清宫的小太监说,这刺客是一路顺着偏殿去的,倒不想半道上碰到了太后娘娘,才动手就被侍卫拿下,被捕了却不见反抗。”

  朱翊钧眉峰微聚,若有所思。梁永的话很模糊,漏洞也很大。

  刺客为什么去的是偏殿,难道一个太后会比皇帝更有价值。刚好和母后遇上是巧合还是特意安排。最重要的是,刺客大多是亡命之徒,怎么会心甘情愿的被逮捕而不见动作。

  他只能说,如果这是个阴谋,也是个大大的阳谋

  “侍卫捉着的,那人又怎么到东厂手上的。”

  梁永垂着头,“是太后娘娘吩咐的。”

  哦,朱翊钧眯着眼,躺在床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轻飘飘的说道,“冯保也在?”

  “不在”

  梁永说完见皇上已经闭眼,呼吸平缓,暗自松了口气,上前放下床幔,捂严实了,就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厚厚的床幔遮住了整个龙榻,也遮住了床上修长的身躯。

  朱希孝自愧失职必会有所动作,不论刑部审的如何,明日定要他水落石出。

  他这么想着,迷糊的睡去了。

  翌日华盖殿

  吴同春很苦恼,他身为刑部侍郎,正三品官员。级别不高不低,天塌下来还有高个顶着,本没有什么事情可苦恼的。

  但是,昨天刑部衙门进了个人。

  此人名叫王大臣,是个逃兵,还是戚继光,戚总兵手下的逃兵,哎呀,这可了不得。

  更了不得的是指使他进宫行刺的不是别人,正是前首辅大臣,高拱。

  这个王大臣招了,不过半天就招了。边境士兵不想却是个没骨气的孬种,才说要打就怕得,一股脑通通说了。是高拱指使他这么干的,孟冲陈洪是他的接应,把他弄进宫来的。他说的字字有理,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为什么这么干,听得吴同春一愣一愣的。

  他审出这个结果,背后直冒冷汗,他发现自己好像卷到了不得的阴谋里了。连忙告诉自己的顶头上司刑部尚书王世贞。

  和吴同春的胆小怕事不同,王世贞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一生中骂过很多人,他最喜欢骂的就是张居正。

  有时候一骂就是一个月,奏疏一本一本的往上递,最近张居正在折腾那些土蛮子,没干什么让他开嘴的事,便有些寂寞了。

  没想到这时候就送了一个王大臣到他手上。王世贞有多聪明,他骂过严嵩也骂过张居正,都是一等一的猛人,可他还能在朝堂上活跃着,顶着正一品的花翎。

  这份口供,怕是连傻子都看得出有问题。

  但他还是要递上去,还要在朝会上递上去。为什么?戚继光不是你张居正的人吗?高拱不是你的死对头吗?我说你栽赃也不是不可以。

  当审讯结果传出,知道是从戚继光那里跑出来的人,朝臣看张居正的眼神就很微妙了,以往为鸡皮蒜毛小事都能吵上一天的大臣们,反响空前激烈,竟然形成了空前一致的看法——栽赃。

  朱翊钧每次早朝都没好心情,因为都会变和菜市场一样。明朝是个很神奇的朝代,不论文官武官都非常活跃,屁那么大点的事都能争半天。

  刑部一晚上就得出了这份跟垃圾一样的口供,不好好回去重新开审,就敢把这东西递给朕看,可笑至极。

  王世贞也不是个好东西,唯恐天下不乱,还嫌这潭子水不混,想拉张居正下水。

  朱翊钧在上面对这些朝臣是百般嫌弃,在心里贬得是一文不值。

  张居正段数就高多了,他完全是看笑话的心情看待这一切。事情扯到戚继光虽然让他有点不满意,但也是小事,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的把戏罢了。王世贞想泼他脏水,那更是不可能,因为这里面还真没他什么事。

  张居正很忙,非常忙。最近好几个地方不服他的鞭法,又作乱了,最能干的戚继光被他派去守辽东了,大横人李成梁也震西北去了,朝廷能用的人真不多。考成法的反馈最近也有些问题,朝中的刺头还没清完,他哪里有闲功夫干这事。

  王世贞的这招还真让张居正惹了一身腥,下朝许多人都暗示张居正差不多就成了,人都被你赶回老家了你还想怎么样,别把事情搞大,到时候真不好收场了。

  张居正是什么人,他会在意这个。

  你说为什么不怀疑高拱?得了,就高拱那性格鬼都看得出没戏。张居正就不一样,他政敌太多了,做人太猛,太彪悍了。心机深沉不说,手段还阴险无比。明朝文官有个通病,他们都喜欢捡硬骨头来啃。

  但有人却不这么认为。

  朱翊钧今天没有坐辇走着回乾清宫,他看着阳光洒在树枝上荡开点点光晕,树叶大多已经发黄,有些徐徐的落到地,看得出神。

  他漫不经心的走着,心里的思路却是不止,这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没想到会被这么扩大化。这是个阳谋,他的初衷是什么,朱翊钧很清楚。这座雄浑壮丽的宫殿,很空虚,很无趣,一切都索然无味。

  朱翊钧难得多愁善感,但情绪没保存多久,慈圣太后就已经派人找他了。

  逃不掉。朱翊钧很头痛,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慈圣太后。

  朱翊钧踏入殿门,便看到一个屏风,上面绣着的是春耕图,他不仅知道这是慈圣太后亲手绣的,他还知道张居正很喜欢。

  屋内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温馨,慈圣太后秀美依旧,服饰端庄,头戴双凤步摇,手持菩提佛珠,但脸色难看的坐在榻上。

  朱翊钧抬头看到潞王朝他使眼色,心中微软。

  没想到今天这儿的人还真多,连冯保也在这。

  朱翊钧行礼,慈圣太后像是没听见也不叫起,就让他这么弯着。

  潞王看不过眼,开口提醒,才让慈圣太后松开。

  “哀家刚刚没让皇上起身,皇上心里是不是在怨哀家。”

  慈圣太后手里拨这珠串,看着朱翊钧淡淡的开口。

  “儿臣不敢”

  “你嘴里虽说着不敢,心里却不知怎么想着哀家,就是没将我这个母后放在眼里。”

  慈圣太后脸上虽看不出怒色,但冯保知道太后生气了。

  “母后怎么会这么想,天下尽孝,天子有母,皇兄怎么会忤逆母后。”

  潞王平日虽然最喜欢看朱翊钧的热闹,但这话要是传出去,那就是大不敬了,所以连忙开口为他开脱。

  “他要真孝顺我,为什么还不抓高拱治他的罪。”

  慈圣太后对着潞王说,眼睛去直盯着朱翊钧。她出身卑微,能从一介商女坐到一国太后,便是个有福气的女人,由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享受惯了便不想失去了,贪生怕死本就是商人本性。

  但是,高拱非死不可的原因并不全是因为她怕死。

  “母后,此案尚未明确,毫无证据可言,不能轻易定夺是高阁老所为。”

  慈圣太后看他这副不温不吞样子,很是恼火,朱翊钧的不听话却更让她在意。

  “刺客已经招供,是高拱做的,还有什么不明确,哀家乃是深宫妇人,也没什么仇家,除了高拱谁会来刺杀哀家。”慈圣太后说到最后语气十分凌厉。

  “母后怎能凭他的一面之词便定了高阁老的罪,高拱两代重臣,他的为人连父皇都深信不疑,又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母后切莫听信旁言。”

  朱翊钧抬头看着慈圣太后,她的冷言冷面,目色凌厉,记忆中温柔婉约的李贵妃已经好久不曾出现,如今的慈圣太后最在意的是什么,最关心的又会是谁。

  “你是在责怪哀家吗。他的为人可信,那谁的不可信,谁?张居正吗?冯保你说是张居正派人刺杀哀家的吗?”

  啪,慈圣太后把珠串拍在桌上,那是她平日最喜爱的东西。但此刻她横眉怒目的瞧着朱翊钧,从前她最喜爱的儿子。这话说得又急又快,声音听起来很刺耳。

  “老奴不知,是王世贞大人说张先生栽赃高拱陷害太后娘娘您。”

  冯保低着头,他似乎早就知道太后会开口问话,答得很巧妙。既不说是高拱干的,也不说刺客是张居正的人,当当提了栽赃。

  慈圣太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皱眉道,“王世贞?哀家怎么听说满朝文武都说是张先生找人行刺哀家的,皇上也认为是张先生吗?”

  朱翊钧敛下表情,淡淡道,“老师最是敬重母后,又怎么会刺杀母后。”

  慈圣太后闻言心中怒气淡几分了,勾着嘴,“他当然不会干。”

  “你既相信张先生,可满朝文武却不信,哀家也知道你不好办,便拿下高拱吧。”

  她忽的温言道,不见方才的严声厉气,语气却不容置疑。

  朱翊钧在心底叹了口气,平时慈圣太后这样,他还会高兴的,现在却是没这个兴致了。简简单单说了句‘此事儿臣自有定论,母后不用多虑,乾清宫内还有政务没处理完,请恕儿臣先行告退。’

  他行礼准备离开,又对冯保说,大伴若无事便同朕一块走走吧。

  慈圣太后愣了愣,她没想到朱翊钧会走的这么干脆,若是以往他的儿子会留下陪她,最后应承她。

  “这便是哀家的好儿子,如今都开始甩哀家脸子了,以后是不是还要将哀家打入冷宫。哀家”

  慈圣太后哭闹着,潞王在一旁小心劝慰。

  她虽喊着眼睛却看着外面那不曾停留的身影,随着他的走远。心也慢慢沉下去了。

  若是以往她的儿子会折回来,给她这个母后赔不是的。

  慈圣太后思及此处,焕然一惊,她突然发现他的儿子,不再是当年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稚童。那道身影修长高挑,面容俊美异常,不知何时他的儿子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乾纲独断的皇帝了。

  她慌了,没有一丝‘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喜。

  她恍惚听到冯保上次对她说,皇上长大了,有些事自己可以做主,如今也不需要娘娘担心了。

  当时她是怎么想的,哀家是他母亲,便是长大了,我还是他的母亲,儿子就是要听母亲的,可她却忘了他的儿子还是皇帝。

  潞王看着出神的太后,一丝嘲讽自眼底划过,上前搀扶着太后,柔声道,“母后别难过,皇兄只是一时气急才会如此,过些时日就会来找母后,求母后原谅的。”

  慈圣太后回神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喃喃道,“会的,会的。”

  “母后真不喜高拱,皇兄不忍下手,儿臣派人杀了他。”

  潞王抬头,眼神清澈,童言无忌好像真的似淘母亲开心的说道。

  慈圣太后看着他,也是这般年纪,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精致可爱的童子,也是这样讨她的欢心。

  好儿子,我的好儿子。“若你皇兄能这样听哀家的话,又何必让哀家事事操心。”

  慈圣太后揉着他,神色复杂,但嘴里淡淡的说道。

  “儿子自是最听母后话了。”

  潞王轻快的说着,眼神平淡,愉快的着勾唇,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

  朱翊钧脾气并不好。

  他会生气。但张居正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不能生气。

  他会浮躁。但张居正说,省时无适,无以为真,法之不存,天下大乱。他不能浮躁。

  他会忧愁。但张居正说,天子不愁民无愁,天子怀忧九州忧。他不能发愁。

  所以他有了好脾气。

  慈圣太后的无理取闹,无伤大雅的要求,他可以忍。但危及到了他的世界,他的王国,他就不想买账了,推开慈圣太后是意料之中,却没想会这么快。

  而朱翊钧的越退越远,也伤了一个母亲的心,以至于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