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朋,一个烂大街的名字,很抱歉,我的名字就叫刘朋。根据我的师傅说,他给我起名的那天晚上他看到了两个月亮,两个月亮一组合,那就是“朋”咯。很遗憾,这样的景观我从没看到过。还是到后来,我才了解到原来他那天晚上只是喝醉了酒,醉眼熏熏的,才看到了两个月亮。我知道了原委之后差点吐血而死!
我生于1972年,是土生土长的湖南道阳人。
湖南道阳这个地级市,论经济,不仅是在全国排名倒数,就算在湖南这种欠发达省份也是后面几位。但是道阳有人啊,人多!横行黑道的人也多。就我十八岁那会儿,道阳被称为中国南方的“魔城”。叫做魔城倒不是我们这儿谁成魔了,而是这里的治安实在太差。当时有个帮叫“条根儿帮”,这个帮可不得了。谁要是得罪了他们,运气最好,也会被挑掉脚筋。而我的人生故事呢,就是从条根儿帮最呼风唤雨的时代开始,渐渐精彩起来。
那年,1990年,我18岁。这一年,我吹吹打打的十八岁人生迎来了一个转折。姑且不说什么转折,看官,我估计你看到“吹吹打打”四个字就会感觉奇怪。什么叫吹吹打打?此事我得慢慢地,详细说起。
自我记事开始,我便发现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就只有一个让我叫他师傅的半老头子。在我十岁之前,这个半老头子平常我一般见不着,只有偶尔的时候才能看到。那么平常我是怎么过生活的呢?我记得我小时候,就“流窜”在刘家院子、宁家村、上坎村这三个村儿里,谁家有剩饭,就给我吃,谁家孩子长得大些,衣服穿不下了,就把旧衣服扔给我穿。嘿!我这人命虽苦,却还挺硬的,前十年吃百家饭的生活就这样被我挺过来了,偶尔的一两次生病在没有吃药的情况下还就自己好了,这事儿我后来回想起来都感觉挺奇怪的。
我七八岁时,开始羡慕人家那些有父母的小孩儿,就问刘家院子里肯给我饭吃,给我破衣服穿的长者们:“为什么他们有爹妈,我却没有呢?”长者们听到这儿,都是纷纷摇头,不肯相告。直到我十岁那年,村里来了一群人,拉了一个长长的横条,横条上写着几个我不认识的字儿。那一天,村里热闹非凡,刘家院子中有一个姓尹的长者告诉我,“刘朋,你小子的好日子要来了!”
好日子?什么叫好日子?日子就是日子,还有好坏之分吗?村里前几年一直被我们这些臭孩子们打骂的“刘东山”刘老师望着那横条,含着泪花说道:“十年了,刘琨鹏同志终于要被平反了!”
“刘琨鹏”?这个名字我从没听说过,但是听着却总感觉有亲切感。于是,我问那个姓尹的长者,刘琨鹏是谁。尹姓长者支支吾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而这时候距离那群人拉横幅已经过去十来天了,我的日子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和往常一样,早上吃刘家的饭,下午喝宁家的水,晚上住在尹家的牛棚里。哪里有什么好坏之分嘛!终于有一天,我偷听到了我们刘家族长和民兵队长的谈话。
民兵队长说:“族长,你真决定这样?”
刘家族长说:“嗯,是的。刘青他打小聪明,如果这时候把他放到县里小学去读书,以后一定会考上好大学的。现在高考恢复了,那些考上大学的人都很有出息哩!”
民兵队长艰难道:“可是,可是这个机会是刘朋的啊,现在琨鹏好不容易被平反了,他的家人应该要被得到优待!族长,你可要想清楚,刘朋才是琨鹏的……”
我在窗外只听到刘家族长重重咳嗽一声,说道:“住口!这事儿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啊?琨鹏死了那么多年,他的很多资料都模糊了,刘青和琨鹏的血脉不是也很近吗?送到县里去刚好两全其美!再者说了,你看看刘朋那小子,每天就活在吃饭,睡觉里头了,谁知道是个什么滚瓜脑子!能念地进书吗?上面给冤假错案中死去的人的家属就这么一个指标,你想浪费在这成天混吃混喝的小崽子身上吗?……”
写到这儿,后面的我就记不清了,可能是我当时也不愿意去记吧!毕竟大人的事儿我当时一个小孩儿也琢磨不透。不过我听到族长对我的评价却真的是很伤心的。“滚瓜脑子”、“混吃混喝的小崽子”这几个词后来就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当时我也不太明白这俩大人说的是个什么意思,反正过了不久,我们村里最牛气哄哄的小孩——刘青,我们就很难见着了,当然过年偶尔能瞧着一次。而刘青过年回来之后,称呼族长都是叫“族长大爷爷”,而不是像往常一样叫爷爷。叫他爸爸(也就是刘家族长的小儿子)也改了,叫什么“山子叔叔”。当时我感觉真是头痛,这还是以前的刘青弟弟吗?他怎么都不认自己的亲爸爸,亲爷爷了!而更让我感觉奇怪的是,村子里的人见到刘青,都改称呼为“刘靖永”,而再也不是什么刘青了!那一年头脑简单的我就直接懵逼了!
童年时纠结的烦恼其实很容易就被遗忘了,尤其是像刘青(或许要叫刘靖永吧!)这种渐渐从我生活中所淡去的人来说。我纠结了一阵,也就不再纠结了。因为就在他出去后不久,我吃百家饭的日子也即将结束了,那是极为开心的,所以很多烦恼也都自然而然忘掉了。不过从那儿以后,村里的那位尹姓叔叔每次看到我都是长长叹气,眼神中带着异样的色彩,每次逢年过节也都把我拉到他们家里去吃好吃的,待我可好了。而那位以前一直被我们这些臭孩子们打骂的刘东山叔叔,却渐渐病得动不了,也很难说话了,但是也一直没死。
我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是如何摆脱了吃百家饭的生活的呢?这一切,不得不提我那位师傅。十岁以前,师傅在我眼中那就是一个神秘又可恨的人物,每年极少能见到他,就算见到他也都是板着一副脸孔,然后拿起竹篾片脱了我裤子,狠狠地打屁股,每次我都是被他打的哇哇大哭。
刘青从我们的生活中淡出之后,有一天下午,刘家族长把我叫到跟前,说:“刘朋,你现在长大了,以后不能老是混吃混喝了,要靠自己的能力谋生。”能力?我有什么能力呢?我思考了很久也没能思考上来,这时候族长打了一个响指,门外就走进来一个人,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我吓了一跳。我去,这人不是我那位神秘古怪的师傅又是谁?看到他,我怯生生地叫了句师傅,而这时候的他居然很欣喜地应了我,哪有以前那板着脸孔的样子。这时候刘家族长发话了:“看到你们两师徒情谊很深,我就放心了。刘朋,从今以后,你就跟着你师傅——刘半仙学艺吧,以后长大了也能谋生,如果你再努力点,讨个漂亮的婆娘也不是问题呢!”
当时对讨婆娘是没有半点概念的,所以刘家族长这一番看似很鼓励的话语让我没有半点心理上的波动。而让我感到很无语的是族长居然称我师傅为“刘半仙”。我师傅的具体底细我不清楚,但是,我师傅是个半瞎子我却清楚地很,他那个左眼仿佛被人用针线给缝上了似的,从来就没有睁开过,所以大家都在背地里亲切地称呼他为“刘半瞎子”。在我心目中,“半仙”何等称呼也,这放在我师傅身上岂不是太浪费了吗?
无语是无语,可是我却没有半点选择的权力,只能乖乖地跟着这刘半瞎子——刘半仙学艺。且不说在我们道阳那种地方,一姓之族长对于普通族人就是半边天,就只看我这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小孩,有自己为自己做主的能力吗?所以毫无悬念地,我就开始跟着这刘半瞎子学艺。
也是跟着刘半瞎子学艺,我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神秘,为什么偶尔脾气狂飙乱打人了。七八十年代,道阳那地方死亡率高,十里八乡的隔三差五死个人很正常,而刘半瞎子做得就是这买卖:给死人家里当主管道士。什么叫做主管道士?道阳阳口县那边,但凡谁家里死了人,就要请七八个道士进门吹吹打打,而其中有一个道士负总责,包括主持哭灵、主持烧屋,主持安葬什么的。所以刘半瞎子在那年头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我之前见不着他也是正常之事。不过按理来说,刘半瞎子作为主管道士,报酬应该是很高,忙活了这些年,钱肯定也是赚了不少的。可是为何他每次回来都是穿得破破烂烂,而且还都得窝在刘家族长给他准备的简陋茅草房中呢?他是吝啬吗?肯定不是这样的。原来八十年代那会儿,道阳这小地方流行一种扑克牌赌法叫做“押宝”,这“押宝”和电视里的不太一样,但是规则简单,也很难出千,所以这些农村的糙汉子们都喜欢玩,刘半瞎子也不例外。这刘半瞎子不知是技术太差,还是运气太背,几乎是逢赌必输,辛辛苦苦六七天做主管道士赚的钱,大部分都花在这上面了。所以难怪他每次回来都很生气,都要拿竹篾片抽我,原来也是想找个人发泄一下。
刘家族长既然要我拜师学艺,那肯定也是让我跟着刘半瞎子出去做这生意了。在死人家里做生意我肯定是不怕的,毕竟我小时候没地方睡就睡破烂土地庙里,夜里头各种恐怖场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所以我胆子是够大的。但是我胆子再大,也怕一点,那就是怕刘半瞎子发飙打我。刚开始,我战战兢兢地跟着刘半瞎子做生意,生怕他一生气就打我,后来我发现,哎,这刘半瞎子脾气好了不少嘛,偶尔地就算大赌赌输了也不会打我……但是毕竟也是偶尔,大部分时候他赌输了还是会打我的。所以我一年到头也会被打个三四次。等我渐渐大了些,到了十五岁,浑身力气练起来了,刘半瞎子想要打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也是从这时候起,我的生活才真正开始丰富起来。同时,我也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认识一些常用的字啊,吹唢呐啊,打鼓啊,画符纸什么的。虽然我也不知道画的符纸能不能镇压什么妖魔鬼怪,但是我画得挺开心的,毕竟我看似有画画的天赋嘛!
嗯,如果生活不出什么意外,我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平平淡淡过下去了,在道阳市偏远的农村做个不入流的社会主义新农村道士,吹吹打打度过一生,再娶个大脚丑老婆,生一两个孩子,安安稳稳也是快乐呢!可是这一切,在我十八岁那年,开始发生转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