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上章王氏携了元春来到宝玉房中,房门未关,王氏便已抑不住眼中泪珠儿,儿子也没顾,就拉着女儿哽咽道,“娘的好元儿,娘好悔啊!悔不能时光倒流,恨不能从未将珠儿过继出去。”
“母亲,何出此言?”元春赶紧安慰道,“哥哥过继,原本就是为计哥哥将来,母亲百般筹谋所得,如今怎又悔了先前行事,在此独自懊恼?
元春的回应,仿佛一个引子,一下引得王氏泪珠汹涌道,“只听你哥哥一口一个婶娘的叫人,就比那利刃一刀一刀扎在心口,还叫我人又痛又悔?这心都冷了,还计甚劳什子将来。”
“事已至此,求母亲好歹宽心。”元春用力眨掉眼中泪花儿,干巴巴劝解道,“就算改了称谓,哥哥难道就不是母亲怀胎十月所得?这上天赐予的缘分,岂是族谱上区区几笔,就能改掉的事实?”
王氏抱着女儿痛哭道,“原是上天给予的好缘分,只怪我贪心不足,生生将好好的儿子给弄丢了。”
“怎么会?”元春忙拉着母亲凑到宝玉跟前,小心哄道,“娘看看宝玉,娘不是总说,弟弟是仙童转世,是将来有大造化之人,怎么这会儿却只顾为哥哥伤神,把弟弟抛在了脑后?”
王氏望着宝玉懵懂的小脸,愈发伤心道,“再好又如何?十年后不过又是一个珠儿,只盼他将来长大,心里还能有我这个母亲。不奢望他能亲近与我,只要不畏我如虎,我便已心满意足。”
元春听母亲语意凄凉,禁不住眼泪道,“只顾念着弟弟与我,母亲也该好好保重身体才是。不说弟弟年小,尚需母亲为他谋划将来,只说女儿我,此去江南姑妈家,就几番陷入险死还生之境,若母亲果真弃女儿不顾,女儿将来不知要落入何种凄惨之地?”
忆起林家之事,元春禁不住身子发冷,心底发怵,一时也顾不得安慰母亲,忙拉住母亲诉说起江南的别情。
林府事一日未了,元春心底就一日不得踏实。想起林姑妈,最后看她的那一眼,淡然通透,饱含着太多含义,既像伺机复仇的魔,又似原谅一切的佛,带着仇恨,又带着怜悯。
相比元春的忐忑不安,王氏这就光棍许多,甚至还毫无畏惧道,“她倒有些福气,竟提前察觉了那些暗手,我还以为有生之年,她都要活在懵懂无知当中,没曾想临了倒叫个小崽子给点醒了!”言行间对贾敏居然能逃过一劫感到十分诧异遗憾。
王氏内心无惧,元春却无法坦然。断人子嗣,便是结生死大仇,自然绝无善了可能。这份忐忑,就像利剑悬而未斩,不知何时就有致命之忧?
似乎晓得元春所想,王氏拉住女儿小手,恼怒分辨道,“我的傻女儿,往日瞧着恁般机灵,怎么此事上倒糊涂起来?娘能算计贾敏的肚子,难道还能管住你林姑父的心不成?娘对你爹尚没那份本事,何况一个千里以外的男人?林家子嗣艰难,或许有很多原因,可若单单将罪推到我王氏身上,可真真冤枉了人。我若果真有那份本事,荣国府哪还有大房的容身之地?”
“娘是说,断子绝孙之仇根本就是欲加之罪,不过是姑妈的迁怒之行。”元春眨眨眼,醒悟过来。
王氏冷笑道,“最多不过是绝了贾敏的肚子。我与她早有前尘宿怨,些许内宅算计算什么,不过是头几年我赢了,这一次栽了而已,有本事算计回来便是,吓唬小姑娘算怎么回事,那人真是越长越发出息了。不过……”
王氏转而语气兴奋起来,“不过,想必这几年她很吃了不少苦,知道她过的不好,我也就开心了。听你说你那表弟妹,十分病骄,这可不像长寿的命,也不知当父母的要如何煎熬?”
“自然是日日担惊受怕。”元春眉头紧锁,“”听母亲谈起姑妈,似乎宿怨极深,姑妈怎肯白白遭受算计?还不知要怎么报复咱们?也不知祖母届时会偏向哪方?
“你祖母这人,我还不了解?那可不是个慈善人。”王氏气定神闲地嘲弄道,“二房大房争锋较量这些年,没她这个慈母牵线搭桥,可怎么打的起来?不过是权势富贵迷人眼,要学做那武则天辖制儿子罢了。”
“可笑她看不穿,利益面前,儿子尚可谋算,外嫁多年的女儿又算得了什么?”王氏冷讽道,“咱们只管一旁静静等着,等着你那好姑母一点点被亲生母亲伤透了心,才是咱们大快人心之时。”
这好一番计较,总算稍安了元春的心,不至像之前那般时刻泡在冰窟里。
而在外院贾琏房中,有一人却比元春更加忐忑不安。主人临窗而立,斜睨着座上人,好笑道,“经此一事,到不知该序唤声珠大哥,还是按礼叫一声好二弟了?”
贾珠局促不安地起立,羞窘道,“何必挖苦人,倒叫人小瞧去?我来此,不过是作为兄弟,一则恭贺考学顺利,从此后行走随心,二则却是专为赔罪而来。我虽不知细节,只依常理,也知那不省心的丫头,一定给琏弟招了不少麻烦。”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心愿得偿,确实该被恭贺。”想到王熙凤,贾琏心情十分愉悦,“至于大妹,也确实惹了些小麻烦,不过她自来聪敏,自个儿便能解决,到不需咱们做兄长的操心。”
“怕只怕她自作聪明,把别人都当作傻瓜来待。”贾珠眉头紧锁,眼藏忧虑,“她自出生便在祖母身边,积年累月的教养,心中早生执念,非人力可改。而今,只望她还留有一分理智,莫因心中一点妄念,做出不可挽回之事才好。”
“你倒是性情依旧,总爱杞人忧天?”贾琏嗤笑两声。
“谁不想逍遥自在,做个万事不理的自在人?”贾珠仰头叹息道,“奈何这俗世中,总有不能叫人立地成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