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水过,转眼又临冬。一场暴风雪,便见古巷街头,满眼的银装素裹。纵使临近年关,平日繁华的街市也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天朝人民素有猫冬之习,俗称死宅,就喜欢呆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神仙似的生活。这世上,除了为生计所迫,家中实在揭不开锅,没有什么能让爱家的天朝人在冬天从家里走出来。就算是无家可归的小乞丐,也会在冬日来临之前,寻一个荒废的古宅破庙搭建一个狗窝作为临时栖所。

  这天,宁荣街那边的乞丐传出消息,荣国府里出了添丁大喜,那家的主子为了给新生儿积善德求福缘,下令在街口设棚施粥,发放馒头铜板,一时间,只见全城的乞丐闻风而动。

  乌压压的一群乞丐站满了整条街,这等场面令在粥棚底下搞监督的赖大总管很有优越感,就是灰扑扑的脸上也看不出半点白吃白拿的喜庆。

  队伍延伸的很长,拿着破碗无聊等待的间隙,总会有阅历丰富的老乞丐趁机给后辈们讲讲古。荣国府鼎盛时期的繁华,即使早已经悄悄离去,也还有念旧的老人封存着那时的记忆。甭管荣国府内里有多乌七八糟,在外面那些不明世情平头百姓眼里,始终是积善仁德之家。

  一个老乞丐远远地撇着棚底下锅里的白粥,带着怀念的口吻嘀咕道,“那时候,老国公还在,这地方大节小节的都会施粥,不是这种白粥,那时候的粥里掺着肉,最差也会放几片菜叶应应景。若是逢着红白喜事了,连着施粥一个月那也都是常事,那像现在,这棚子能设三天就是主家仁慈了。”

  “你老那时候就开始讨饭了,当真是资历深厚啊!”瞧这一辈子乞丐的命,上辈子得做多少孽。

  “滚犊子,你们这些个熊仔子,也不打听打听,爷爷年轻的时候在市井里也是有名号的人物,不过是时运不济,一次领着小弟砍人的时候遭了暗算,瘸了一条腿,没办法这才干起乞食的买卖。可不像你们这些大小伙,有手有脚的,也甘心做伸手的营生。”

  临近老人排队的是个小乞丐,六七岁的年纪,眼神还有些懵懂,张着干裂的嘴唇嗫嚅道,“老爷爷,这里既然以前常常施粥,现在为什么就没有了。”

  那老人闻声低头看着那小孩,半晌无语,最后含糊着说道,“还能为什么,肯定是府里的钱少了呗。”

  老人的话小乞丐有听没有懂,不过还是明白了像今天这般白吃白拿的日子不会无限期的延长下去。

  这般忙碌了半日,赖大好不容易才得空回到位于荣府后街的家中。

  彼时赖嬷嬷正带着两个孙女彩缨、彩绣在家中说着闲话,见着儿子从外面匆匆忙忙回来,便忙起身迎了过去。

  眼瞧儿子带着满身的疲倦之色,赖嬷嬷便关心地问道,“前头可是忙完了?儿如今好歹添为一府大总管,像施粥这等微末小事,竟也要你亲自监管。要我说,随意打发个小管事照看着就是了,何苦这样累着自己?”

  听着母亲这话,赖大一边脱掉罩在外面的狐绒大衣,一边无奈地回答道,“如今府里是大奶奶管事,可不比老太太那会对下人们优容。难得还是个能写会算的,听说人家的亲爹曾在户部任职,只看她那一手理账的本事,想来便是得到了其父的真传。如今府里一砖一瓦皆有人专责,我这个所谓的大总管早就没了总管之权,银库、账册、人事分而自治,只留给我监管之权,眼看着就要连执事也不如了。如今好不容易分派了任务,可不敢有丝毫的懒怠。”

  “这几个月不是一直由大姑娘掌家吗?还有老太太在旁协理,怎么又扯到了大太太?”

  “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平常一应的章程还都是按着大太太定的旧例,一丝一毫都未有变动。老太太又是万事不理只管享受的主,自从那年卸了管家之权后,就再也没插手过府中之事。”赖大叹气地在椅子上坐下,大女儿彩绣赶紧趁机给爹爹斟上热茶。

  看着眼前的女儿,赖大皱眉问道,“你们两个不在府中伺候太太,跑回家里做什么?”

  “二太太坐月子,整日闷在屋里,就嫌屋里人多吵闹,小少爷那边有奶娘照看,用不到年轻的丫头,周婶子便给底下的丫鬟放了假,我在那边无事也就回了家。”

  “那彩缨呢?大太太那边也让你回来了。”

  赖大问话时表情阴沉声音冷硬,直将俩个女儿吓得身子都缩成了一团,赖嬷嬷瞧了很是心疼乖孙女,眼睛一瞪表情不乐意地斥道,“你在外面窝了气,回家冲孙女儿耍什么脾气,便是咱家一家子从生下来就是奴才秧子,难道还不兴她们趁着主家喜庆时休息一日半日的。”

  见奶奶训斥爹爹,彩缨赶忙上去劝解道,“奶奶别气,您还了解爹爹的性子,若不是遇到什么难解之事,又怎会无故对家人摆脸子?”

  赖嬷嬷也不是当真生儿子的气,被孙女稍微一哄,气也就立马顺了,看儿子垂着头不说话,还是忍不住关心道,“儿若真遇着难事,不妨与母亲念叨念叨,老婆子虽说早就荣养了,但好歹脸面仍在,趁着老太太如今还康健,又一向体恤老人,有什么事是不能往上求得?”

  赖大怜惜地摸摸小女儿的头,叹气道,“我的心思母亲还不明白,还不是给尚荣脱籍的事。咱家日子过的虽比普通富户还要强些,到底身份上低人一等,尚荣虽从小过的是少爷的日子,没伺候过主子一天,但说出去还是奴才秧子。原本以为凭借咱们祖上几代的脸面,给那不成事的小子脱籍是很轻易地事,我还特意挑了个大喜的日子,趁着大老爷家添新丁正高兴时,提出的脱籍之事,谁承想却被大老爷给一口回绝了。”

  “孙子的身契竟在赦老爷那里?”赖嬷嬷怀疑地问道,“老身依稀记得,老太爷故去那会不是将阖府上下所有奴仆的契约全交给了老夫人吗?老婆子伺候了老太太半生,对她的脾气秉性还是极为了解的,志大才疏,又死爱抓权揽事,她绝不会将这等干系自身权势的东西交到儿子手里,尤其还是她一向都不喜欢的儿子。”

  “就是府中多数人都如母都亲这般想,皆认为如今府里能有这般境况全是大太太一人之功,才令世人小看了这位大老爷。表面上,大老爷生性愚孝,又无过人才干,每日只知吃喝享乐,除了因过分溺爱儿子时常做些令人头疼的举动,府里的那些管事哪个不是将他直接当成了摆设?谁承想这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

  “凭他如何装乖卖巧,老太太岂是好哄的?我却不信他能从老太太手里骗过那些契约。”

  “非常人行非常事,大老爷根本从未想过能从老太太手里要过身契,而是另想了个巧法子骗得一应管事重新立了张契约,又去衙门里备了案,自然也就有了法律效益。也是我等大意,一群成了精的老伙计,谁能想到一个初始掌家的年轻人竟有这般心计?”

  “如此以来,岂不是老太太手里的那些全成了废纸?这若是被老太太知道了,还能饶了他不成?”

  “当初重新立契,便是经过老太太亲口首肯的,这会便是知道后果,老太太又能拿大老爷如何?就是闹到族里与公堂上,一府当家掌管府中奴仆身契也是天经地义的理。”

  “那大老爷却又是为何要拒绝咱们给孙儿脱籍?你堂堂一个国公府大总管,难道连这个脸面还没有吗?”

  “母亲好糊涂,主子拒绝奴才还需要理由吗?”

  “那可如何是好?家里若没个自由人,咱们便是有再多的钱财也无法置办私产,放在家里用金子铺砖也就几步的地。要不老身亲自去求求老太太,趁着这府中一下子添了两个男孙,老太太心里正高兴之际,我当着一群老姐妹的面求她,她定是会满口答应下来,到时候有了老太太的吩咐,大老爷还能忤逆不遵母命不成?”

  这时一直站在长辈身边旁听的彩缨走了出来,面有犹疑地说道,“奶奶,孙女觉得您老还是不要冒然开这个口的好。”

  见这个向来乖巧聪慧的小孙女这时竟出来阻止,赖嬷嬷纳罕道,“这是为何?你可是从哪里得了什么消息?”

  愈发气弱的声音,“孙女今早在太太那里当差,听了一耳夫人给周嬷嬷讲的闲话。大意是说府里如今一下子多了两个新生儿,无论是丫鬟婆子,还是老爷老太太现都围着小孩转,琏少爷成了放羊的孩子,没了大人管制,怕他会把国公府再掀个底朝天,大老爷便有意要从府中选些年纪相当的小厮交给少爷历练。据说,这事连同那小厮名单都已经报给了老太太。”

  “难道是你哥哥的名字也在那上面?”赖嬷嬷神色不好的问。

  “据说还是名列第一位。老太太看了以后就不停地夸赞大老爷念旧,懂得感恩,知道重用功臣之后。”

  “……。”这种被主家死赖着不放手的诡异感觉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