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这日,黛玉是固定要去庙里酬神的,贾环近日实在是惫懒,便寻了个由头赖在家中,着实叫女孩儿取笑了一顿,却也是十分大度地允了。

  “莲香,几时了?”贾环揉揉眉角,眼见着天光大亮,心中不禁泛起恼意。

  一杏粉比甲水绿裙子的女孩儿张着件大毛衣裳给他披上,因笑道:“巳时一刻了,哥儿这回笼觉倒是圆满,只怕小姐该在回府路上了。”

  贾环瞥她一眼,淡淡地应了声,由着她服侍,却熄了闲话的心思。这丫头乃是他高中解元后贾府送来的,唤作甚么芸容,年方十四五,生的确实不俗,手段也有一些。只他身边几个大丫头都是宫中教养出身,并了莲香也万分瞧不上,今儿却不知怎么竟叫她钻了空子。

  “莲香与双灯呢?”

  那芸容绾发的手顿了一顿,方委委屈屈答道:“哥儿竟只顾想着姐姐们吗?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了您兴致?不拘了说给我听,奴婢诚心改了才是。”

  她本就貌美,这番姿态倒更是未语先愁、楚楚可怜,少不得使人怜惜几分。

  贾环心中腻味,正要开口,那门口便风风火火进来个一身石榴红的女孩儿,劈手夺了桃木梳,嗓子脆得像春雨落地:“哪来的贱蹄子,区区个三等丫头,哥儿的穿戴也使得你来?外头落了一地的残叶子,还不快快地洒扫了去,少在这儿作幺蛾子,大白日的竟要发了做姨娘的好梦吗?”

  莲香这话说得又急又利,别说芸容,竟是贾环也颇有些招架不住之感。

  窗柩上另扒了三四个刚留了头的小姑娘吃吃地笑,乃是贾环这处另几名三等丫头,只因一径俱是林府的家生子儿,情知府里几位主子皆与贾府面和心不合,又看不起芸容那点不安分的心眼子,平日也不与她亲近。这会儿见芸容叫莲香教训了,心里又敬又畏,却也存着十分看笑话的心思。

  那芸容又羞又愤,也未尝没有心思叫人一指头戳破的窘迫惊怒,杏目含泪瞥了瞥贾环,那少年却仍是面冷无情的凉薄样儿,直如冰雪雕砌一般,攥紧了手中帕子,不说眼前这对主仆,连远在贾府的王夫人也少不得怨恨几分,乃勉力扯了个哭似的笑脸,情知再投生一回也敌不过莲香那张利嘴,福了福身便恹恹地走了。

  贾环无奈地瞧了眼莲香,女孩儿芙蓉般的面孔尚带些愤懑郁郁,因笑道:“我倒还没不高兴,你恼甚么?她一句不曾说,你却好生泼了一回脏水,也不知跟谁学的,许多刻薄尖酸。”

  莲香撅着唇,眼见贾环一头蓬松黑发方绾了一半,不上不下的,更有许多与大衣服上的刺绣相勾连,一个不慎却又不知该扯断多少,心中更是气恼那芸容粗手粗脚。

  “哥儿,那阖府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姑老爷如今做了阁老,林姑娘是待嫁的郡王妃,您大小也是个解元,满门贵重,那面慈心狠的竟明晃晃往这儿插钉子?我听老爷身边的白英姐姐说,前回还差人往大房里头送了两个妖妖娆娆的丫头,您说这是多大的脸面,竟有嫂子往妹婿那儿送人的?可怜了林姑娘,哭得恨不能当时便要找去拼命一般!”

  贾环皱了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莲香手脚麻利地在发髻中别进一支新成的碧云流水簪,又取了枚系五色宫绦的璎珞绑在少年细白的颈子上,方答道:“嗨,那时您正忙着秋闱,姑娘心里再难受再委屈却也万万不肯打扰了你,便使人严严实实地瞒着,这也是白英姐姐吃了酒一时嘴快才吐露的了。”

  贾环摩挲着手指,眸色越发沉冷。

  如今的贾府,可谓是从根子里烂透了,贾宝玉不思进取,几个尚知道读书的后辈却得不到重视,更甭提王夫人并她那好妹妹一家扯进的腌臜龌龊里,桩桩件件列出来却是立时可置这个百年世族于万劫不复之地。赫连扣迟迟不曾动手,一是多少忌惮四王八公这起子老骨头的反弹,荣宁二府又与史王薛同气连枝,少不得于财政国事有十分的影响,二则要归功于他那好弟弟并亲母后了。

  如今的忠顺亲王赫连城乃是陈皇太后的第二子,理应是与赫连扣亲如一体的同胞兄弟,却只因一个生于封前一个诞于封后,待遇竟是截然不同。

  元后在时,乐宗乃是一心一意地稀罕着,她的嫡子自然集万般宠爱于一生,吃穿用度几可比照太子份例。而陈皇太后彼时倒还姓文,真正乃是如今的秦城伯文学礼的幺妹,她家爵位不高,比不得四王八公是手上有权的功勋,故而早年在宫里很是不出头,不过与元春一般,封了平平的妃位,居在后宫深处。

  为了讨乐宗巧儿,陈皇太后时常往坤宁宫去,名头不过是些请安说话儿。皆因其人一贯是温柔和顺的好模样,打扮朴素浅淡,绝不在乐宗面前多笑一分多说一句,时日久了,元后也不拿她当丈夫其他的小妾一般,竟是有了片余真心。

  可这陈皇太后哪里是好相与的人?

  表面偏要做得体贴大方、恭谨谦和,实际她心里却早已扭曲嫉妒、状若癫疯,年幼不得圣宠的赫连扣自然就成了十分的出气筒。为娘的见不得儿子那张冰冷漠然的死人脸,为儿的更怨恨她一味拿热脸去贴巴元后,使自己在兄弟姊妹间受尽白眼嘲骂,一对亲母子,在元后死前,矛盾是达到了极点的。

  及至数年后元后病逝,元后嫡子因过于哀恸重病不治,乐宗哀莫大于心死,只因满朝文武吵嚷着无后则国不安,又念着元后与陈皇太后亲近,二人举止容仪间亦越发有七八相像,文家更是素来谨小慎微的,才册立她为新后。

  只要求一条儿,改文姓为陈,以念元后荣德!

  陈皇太后等了半辈子,盼了半辈子,一朝凤袍加身,尚未来得及高兴,却险些叫这条圣旨逼疯了去!

  她也曾是一般的少女,在最美好的年纪,怀着对爱情的憧憬百般无奈踏入这深门,乐宗固然是成全了对元后的一番心意,还要好好叫天下人赞个矢志不渝、用情至深,却又有几人能看到那女子将要咬碎的银牙和一腔残缺再难以补全的真心呢?

  于这地位尊崇的女子来说,赫连扣之存在即为耻辱,时刻提醒着她那段倒贴元后的阴晦过往与那副伏低做小的恶心脸面。何况她是亲眼见着赫连扣将自己赐给他把玩的匕首捅进了元后嫡子腹中的,少年染血,瞳孔凉薄,竟仿若脱胎于阎王殿的厉鬼,将要回来寻仇一般。唬的她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这个长子,早已超出了她能够估量的范围!

  二人间隔阂日深,忠顺的出生则寄托了她全部的希望,比起赫连扣,这个儿子就显得不那么聪明、贪生怕死、酒色财气样样俱全,但这无关紧要,关键是他乃自个儿一手教养长大,情谊深厚,容易掌控,更是自个儿最光辉时刻的证明。

  在乐宗驾崩前,陈皇太后是铁了心要扶赫连城上位的。

  无奈乐宗昏懦是有,却倒真不如世人所想是个全然无才的,大锦一脉传承,总不见得要毁在他儿子手里,固然忠顺看似优秀贤明,十分出彩,乐宗却少有待见他,出人意料地越过了庶二皇子即如今的义忠亲王,将位置传给了当时默默无闻的三皇子赫连扣。

  论句实话,赫连扣这人冷情,陈皇太后不曾善待过他一日,皆因她毕竟乃是老子娘,却从不曾亏待过一日。更有那天生反骨的忠顺,也一并封了亲王,好吃好喝供着,朝中御史弹劾他的奏折一封皆一封,赫连扣也从未多提。

  可这母子俩却是心比天大,直认为赫连扣是亏欠了的,如今陈皇太后还未熄了那心,时常将赫连扣召去慈宁宫责骂不说,倒还要明晃晃地替忠顺造势。

  贾环有回在宫里曾听过的,那行走的女官间有胆大嘴碎的躲在假山后轻笑:“你听那太后说的话么?甚么‘你弟弟怎么的?不过贪墨了些银子。你这满朝禄蠹,哪个贪不是贪,何苦为难他去?忠顺是你亲弟弟,你自然该偏他帮他,连胞弟都护将不住,你坐那个位置甚了得?’哎哟哟,那皇上的脸孔,真真儿冷得要掉冰碴子呢,大日头在前头青石壁上立了半多个时辰,说句冒犯的,当真是可怜见儿”

  这话比不得贾母“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厉害,却也是直直地要戳人心窝子。可见在陈皇太后心里,一万个赫连扣也及不上忠顺,幼子才是她身上掉下的心肝宝贝肉,长子不过是墙根里爬出来的野蔓草罢了。

  贾环替赫连扣看不过眼,然而孝字在先,说不得却是不能使对付周文清那套法子一般倒了太后。忠顺之心,路人皆知,以赫连扣口风来看,如今贾府多半是投了这位王爷名下,也难怪嚣张至此,王夫人行迹也越发不加收敛了。

  种种念头在贾环脑中盘旋,莲香却是替他束好了发,美不滋儿地赏鉴了一番,十分自得,因笑道:“哥儿可知方才我做甚去了?却是那北静王府下来的帖子,请您去看戏呢!没的那贾二爷也同往,定该使您瞧着鲜亮精神些,好叫他知道咱们厉害!”

  贾环闻言摇了摇头也不搭理,细细捏着手指,水溶向来不干无用功,可见宴无好宴,此“戏”非彼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