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京里,刚歇了一场大雨,连草叶都泛着浅香,黄昏的日光也并不那样晒,贾府里颜色鲜亮的女孩儿都聚在檐下池里踩水玩儿,提着裙子,赤着双足,满是难以形容而使人愉悦的天真稚趣。
“晴雯姐姐,快看快看,那儿还有条鱼呢!呀,游到小红那蹄子的脚趾里了!”拎着黄裙子的少女尖叫道,笑嘻嘻猛地抱住了晴雯一把子细腰,双手去呵她痒痒。
晴雯恼得利声骂起来:“你个贱蹄子做什么呢——哎呦,哎呦,好妹妹、好茜雪,饶——哈哈——饶我这一回罢!”
宝玉看得有趣,倚在廊上乐得抚掌大笑。
袭人在他旁侧挑着打一根黑银丝的穗子,打从见了葛蕈后,她心里便十分偏好起此种颜色来。忽见不远处檐下行过一个小厮打扮人物,穿深色的麻衫,脚步匆匆、风尘仆仆。
“那可是昭儿不是?哥儿你眼力好替我瞧瞧,他不是随着琏二爷去扬州了的,怎生突然回来了?”
贾宝玉一心挂着那几个踩水的丫头,犹有那晴雯面上带红、发丝湿润竟如仙女儿出水一般,更是迷得眼珠子都恨不得粘上去,不过粗粗一听,浑不在意问道:“哪个昭儿?”
袭人有些火了,因嗔道:“还能哪个昭儿,自然是你二哥哥房里,随了爷们送林姑娘去扬州的那位!只看你成日介儿念着林姑娘,如今怎么的,竟全抛到茅坑粪窟里了,可见是黑了心的!”
贾宝玉唬的连忙回过神来,袭人一贯是顶顶好的脾气,待他又很是忠心体贴,否则也断不能取作“花气袭人知昼暖”此等小意温柔名姓。但一听得林黛玉他又心中又泛起痴性,只觉那等超逸音容皆在眼前,颦蹙罥眉,盈泪眼睫,真真儿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清美,嘴上哄劝固也越发没诚意了。
袭人最是知道他心思,当下只挥了挥手:“罢罢罢,你劝我做个甚,左右不过是个老太太赏来伺候你的人物。去追昭儿吧,也向我问奶奶句好,大姐病中,我倒许久不曾见过她了!”
宝玉因像得了特赦似的,搂着她手臂许了百个好千句妙,方急急的去了,也不知把她的话听进去几成。
晴雯一头汗跑上来,拿起桌上刚出了色的枫露茶灌进嘴里,问道:“他怎么走了?往常不是最爱看我踩水,还非要拿走鞋子逗我玩的?”
袭人瞥她一眼,冷笑转身:“人林姑娘的绣鞋自然是苏杭名品,他上赶着跑去还求不到,哪个还稀罕你那双破烂?”
晴雯气了个倒仰,双手叉腰在她背后又闹又骂措辞极是难听按下不表。
这厢王夫人也得了昭儿回京的信子,心中高兴得很,连忙派了周瑞家的去请。
她此刻正是为元春省亲别墅着急上火之时,她为人好虚荣却也小气十分,竟半点不肯从自个儿私房里出,东抠一点西凑一些,搅得这两日连贾母都恨不得躲着她。
昭儿都回来了,贾琏与林黛玉还能远着吗?
那富得流油的林府先不提,单论贾琏,她的耳目可是一一通报了的。不过半年功夫,那往日只知招猫逗狗养女人玩儿的琏哥儿倒像突然开了心窍子长进了一般,风风火火地搞起了金玉缘和绣馆。
扬州芍药甲天下,芍药品格不凡,又有花相之称,故而深受学子官绅喜爱。
这金玉缘往来的便是芍药采买种植及各种相关生意,其中又有一株百年的金玉缘名种芍药,乃是贾环亲自从山中寻来的,千金不换,固以此命名。
至若绣馆,扬州近苏锡杭,网罗了百十余绣娘,又有林黛玉亲自执笔设计图样儿,如今也是办得风生水起。
贾环曾对贾琏说过,女人脂粉钱乃是顶顶好赚的。果然不假,这两处生意之火爆传到京里,莫说王夫人,便是贾母都有些微眼红。
王夫人倒是把一切想得简单,贾琏此人耳根子软,最受不得枕旁风,只但凡找几个颜色好的将他哄上一哄,挪些银子补上省亲别墅的空子必然是轻而易举的。
奈何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金玉缘与绣馆真正的主子乃是贾环,贾琏不过却是明面儿上的掌柜,拿一成半干股,另有扬苏锡杭各方老板共持股两成,林如海与林黛玉也握有一成半。别说贾环时不时冒出来闻所未闻却收效甚大的点子,便只扬州府龙鳞卫所客客气气执了拜帖前来并那些牢牢把着股权的大族豪富,都唬的他早已熄了心中一二不甘妄念,原怪道在府中王熙凤与贾环走得那样近,出来又时常叮咛嘱咐,其中竟是有非常的道理。
她前头发了六封家书皆是石沉大海,扬州那方竟连推诿也懒得,王夫人又愁又恼,元春省亲在即,往苏州采买的女孩子还不曾齐置,所用帘子摆设等也因了银子告罄只将将弄了一半,更有那木材梁柱才是头等大事。想到那起子极横极蛮的山东行商,只但凡拿不着银子,宁可把木材放在郊外寺里烂了也半点不肯赊,王夫人便暗自愤恨,天儿又热,不过几天,嘴上便起了一排的燎泡子。
薛姨妈处她早去了的,不过区区五万两银子哪里够填个无底洞,她自个儿又贪墨了不少,纵然心中再不满却也不愿腆着脸皮子再去讨,说不得昭儿此次回来竟像是带来了曙光一般。
可是左等右等,席上饭菜都换了三遍,眼见着天已是黑透了的,那门口却还不过是两盏煌煌火柱,并不见半个人影。
“金钏儿,你且去看看,怎生到这会儿还不曾请回来?”
穿粉菊薄衫浅黄襦裙的婢女应声去了,不过一会儿便领着一个妇人回来,这妇人打扮得有几分气派,眉眼却显得畏缩怯懦,却正是那周瑞家的不错。
“太太”周瑞家的此刻见了王夫人岂不和老鼠被猫儿逮着一般,只唤了一声便不敢再说,唬的险险要哭出来。
王夫人从她一进门便黑了脸色,狠狠拍了拍桌子,捏在手心中的一串佛珠先是硌痛了她掌心,继而散碎掉了一地,周遭的丫鬟婆子立时蹲下去捡拾,王夫人却浑然不顾,阴测测问道:“人呢?”
周瑞家的缩了缩脖子:“回禀太太,他回了的。见了二少奶奶后,停也不停地往扬州去了,便是老太太也阻不住他。”
王夫人冷笑连连,真真儿的翅膀硬了,可见哪里是不曾收到家信,是早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连宫里出头的娘娘都不愿帮衬了的!
周瑞家的又道:“我原见喊不来他,便要去请奶奶,谁知平儿那蹄子只口称她家姑娘恐病又重些了,奶奶本就是身子不爽,如今竟像过了病气似的也不见好,连见昭儿都是强撑了盏茶。我瞧着不一会儿那屋里竟端出三盆子血水,奶奶也一直咳着,还嘱我代她给夫人请安,并不似假装。”
王夫人沉默片刻,眉目间终于显出些倦色来:“宝玉蓉儿这两日可来?”
贾琏去了扬州,如今省亲别墅倒是交给了他二个督造,令并了一批子支系譬如贾芹贾芸的,此处按下不提。
周瑞家的道:“午间还来过一回,太太正巧睡下了,说是郊外几个等烦了,放话那批最好的要卖与周贵人家去。”
王夫人挥退了左右,咬了咬牙,蓦然压低了声线:“把做下的账拿了来,那放贷的利钱银子且只管再翻一番”
周瑞家的哪还敢多言,忙不迭去了。
刑十五如今倒是寂寞得很,贾环不在了,他便日日蹲在皇宫顶上看星星看月亮。
细碎的星子是贾环曾做过的曲奇,弯钩的月亮像洒了薄膜水晶橙片儿的香蕉船,满圆的月亮则泛着馥郁甜蜜,简直和他曾吃过的华夫饼一个味儿。
他虽也时常往饕楼去,但听主子说,环哥儿如今一心备着考试,且看那菜单的更新速度便明了了的。吃来吃去不过那几样,掌柜又不给打折,渐渐的,他也就少了前去的兴致,只一心算着今年秋闱还有多久。
于是刑十五饿了,一饿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在皇宫屋顶上打起了拳。
皇宫年岁经久,虽则他是练武之人,身形不比旁的,但那琉璃瓦毕竟是饱经风霜的,脆弱不堪,一时吧嗒吧嗒碎的厉害。
底下狮吼一般:“刑十五,给朕下来!再拆房子朕就拆了你!”
刑十五一怵,双手搭在膝上静静地蹲在屋脊上,听底下半天没有声响才算略略松了口气儿。
嘟囔了句“思春男人真是伤不起,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挠挠蓬松的发卷儿便决定回所里睡觉去。
身后一声轻响,刑十五木然的脸孔因为骤然锋锐的双目显得生动起来,竟有十分的俊秀冷冽:“谁!”
“嘘,本王给你送好吃的来了。”映在月光下的青年白衣飞扬,笑容清艳明媚。
许多许多年后,刑十五觉得当时迷惑自己的一定不只是他手上那盘色彩斑斓的马卡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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