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热闹已极的贡院门口一派寥落,林花谢了春红,果然不过是一场匆匆。
对面的饕楼却又往外扩了数十尺,日日的歌舞升平、人流不绝,可谓京中一等一有名的好地方。
三楼雅座间儿,贾环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上一套子人物故事青花茶盏,对面的龚琳喝茶间眼神不住瞟他,一副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儿。
“怎的,吃个茶还生出那许多心眼子?你斜着眼竟不累,有甚么话倒是问啊!”贾环撇了撇嘴,把茶盏放回檀木匣子里,好整以暇道。
龚琳叹口气:“半月不见,我瞧着你倒是出落得更好了。哪方的水土这样养人,我也替我妹子求些来。”
贾环啜了口上好的雨前龙井,似笑非笑地:“这你恐怕是够不着儿,伸了爪子恐要连根地剁掉。今日是殿试,你家那位不是也入了榜,怎生不求着你父亲带你上朝去看看?”
龚琳那脸上分明是冷笑,神情淡淡的:“不过是个末等,也至多不过没有名落孙山了。偏我那祖母当个宝,要宴请百家的,说出去也不嫌丢人,将军府剐得下那层脸来?”
贾环摇了摇头:“好赖也是有了名头,日后放出去做个县令也使得。你竟如此看他不起,未免日后是要吃了亏的,恐怕我使你问的事也没有甚头绪罢。”
龚琳笑道:“你是不知其中蹊跷。我听父亲说了,他这个名额是祖母拿了私库里一副唐画和三千两白银搏来的,生生挤掉了一个真才实学的,捧了个废物上去,若是让您后边那位通晓了,恐整个将军府都没有好果子吃!”
贾环笑了笑,心里却暗道这位将军府的大少爷果非表面上看着的爽直磊落,不过倒也不乏胆量和骨气。他对自己和赫连扣的关系一清二白,却事事都在他面前摊开了讲,恐是要将那不识好赖的祖孙两个硬生生择出去了,如此阳谋,却是很合贾环的口味。
“环儿,你使我查的东西却有眉目,我那庶弟对你所交付我的几句话半点反应都不曾有,还以为我派去的小丫头生了病,没白的笑话了一场。虽不知你所谓其何,现下恐怕是能安心了的。”龚琳摸了摸后脑勺,又奇道,“唉,环儿,你且跟哥哥说说,那天王盖地虎后半句是甚?我问遍了塾里师长,却也没有半个知道的!还有那什么自从我膝盖中了一箭,我就成了一个铁匠,铁匠和膝盖中了一箭有甚关系?”
“”贾环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小少年无比苦恼地想到,我要怎么和你一个古人解释现世那些无厘头的流行语句?
龚琳很是不甘,还要再问,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吵闹,他不由从窗内探出头去,街上人潮正向皇宫涌去,隐约能听闻到“登闻鼓”“奚清流”“应天府”几个词。
龚琳大为吃惊,慌忙转头看向贾环,小少年正待站起,一袭黑衣从房檐上落下,跪在他跟前的正是与龚琳又一面之缘的彭索骥彭千户:“公子,宫里生了大事,您在外恐有不测,圣上使您回宫,还请速速上轿,小人得了令,会以最快时间将您带回。”
“发生了什么事?”小少年狠狠拍桌,点漆长眸如同雪染,泠泠生寒。
彭索骥拱手道:“落选举子奚清流对已判皇榜不服,要求参与殿试以证才学。此刻,他使了人从京中各大衙门处搬了登闻鼓到皇宫门口,鼓声雄雄,如今盛京万人空巷,周文清蠢蠢欲动,局势将乱!”
“贼子好胆!”贾环玉脂般滑腻的脸颊浮起片片桃绯,狠狠看向龚琳,“去找你父亲,若是这点小事都镇不住,他这个镇国将军,也做到头了!”
龚琳心中悚然一惊,唇上却泛起苦笑,祖母啊祖母,我的好祖母,你这可是要拔了龚家的命根了!手上动作却不敢怠慢,连忙拱手去了。
贾环负手看着楼下黑压压人头攒动,面无表情,声如碎玉泄地般森冷无情:“传令给刑十五,龙鳞卫十四千户所尽数出动,挟持住所有周系官员亲眷,只要他首辅大人敢动,你们也不用留甚么情面了。这赫连的江山,我看他倒是有几个脑袋敢动得,不知死活的东西!”
彭索骥一贯只以为这个小少年聪慧秀敏,是皇帝身侧最深藏不露的军师,如今才算看明白,这竟真真儿的是个狠人!他不稀罕自己的名声,皇帝不能做的便有他代劳,天下要辱骂的便有他担着,怨不得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那般疼着爱着,换做是他、换做是他
彭千户深深低下头去:“遵公子令,请公子上轿。”
贾环眼眸里闪动着妖冶混乱的光影,周文清,你且看着吧,昔有甘罗十二官拜丞相,今日便有他贾环十岁清了君侧!
在整个燕京局面近乎失控的情况下,没有人会注意到一顶尖顶黑缎小轿从饕楼后门出来,并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朝着皇宫而去,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城北贾家特地拨给庶子贾环暂居的四合院里根本是一座空城。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宫门前疯狂震响的五架登闻鼓上,诸多贵族世家的少爷小姐们也坐在马车上远远地观望着。
奚清流站在青石台阶上,神色凄凉地看着面前这座白玉为基、金琉铺顶的雄阔宫殿,身躯颤抖地握紧了手中蒙着红布软头的鼓槌,凄凉嗓音在天地间回荡:“我奚清流,山东胶县人氏,年二十有一,三岁识千字,五岁辩诗文,十六参加童试,十八与会乡试得第七,二十一上京赶考会试,本以为十年磨一剑,必有金榜时。谁料应天府遭逢贪官,会试考卖官鬻爵,如今天子脚下,学生奚清流欲求公道二字!但以此身祭泱泱正义,虽死无憾!”
言毕,他举起鼓槌,狠狠地挝在了齐人高的登闻鼓。
另四个红巾蒙头的壮汉相视一眼,手臂抬起,铿锵而落,鼓点如雷,金石铮铮,直如万马奔腾而来,竟是一曲将军令!
登高处两驾马车骈行而停,一面帘子后的青年语声低缓:“这人,倒有些骨气,可惜了”
另一面帘子被风轻轻撩动,露出一张柔媚万千的脸孔来,却少有女孩子的天真娇憨,反透着骨子英气:“骨气?真真儿愚不可及,凭白的被人当了枪使也不自知。若非满天下百姓都在看着,恐我那皇叔早将他剁碎了喂狗去!”
帘后的青年低低而笑:“郡主果然快人快语,黄某佩服。可惜、可惜”
端阳垂下臻首,唇起冷笑,抚了抚鬓边一支三股坠珠的有凤朝凰钗,只觉无趣。她原以为这黄博文的兄长是个聪明的,却没想到也不过是个金玉其外的朽木枯枝,没白的废了她的一番功夫,当真儿可恨!
此时大锦的皇帝正端端儿地坐在乾清宫里,面孔深刻俊美,漠然无情,细微天光落在他的盘领窄袖金龙袍上,浮光跃金,满目轩丽。
殿里一片沉默,刑十五直直地贴在朱漆盘龙柱上,眼角低垂,神色安慰,竟像是睡着了的。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黄门蹑手蹑脚地收拾着先前被帝王搅得一塌糊涂的殿宇,额头上渗出的层层冷汗连稍加拂拭也不怎么敢的。
殿外忽地匆匆走进一个宝蓝撒花绫袍的中年太监在御座前双膝跪地:“回圣上,那叛逆奚清流此刻正在宫门前挝登闻鼓,又有妖言惑众,引起百姓哗然,周首辅在殿前直言,请皇上下旨立斩不饶。”
赫连扣刷地抄起一方砚台狠狠砸在他额角上,眼眉冷厉:“夏秉忠,你要想和周文清那老东西穿一条裤子便直说,朕许你今儿就裹了铺盖滚出宫去!”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中年太监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叩头求饶。
“滚出去,通通滚出去,净在这儿脏了朕的眼!”
夏秉忠连忙快手快脚地滚了,连那个收拾的小黄门也不敢多留,大殿里一时间只剩下帝王粗粗的喘气声。
“你气什么?分明是周文清惹得你烦了,你偏要牵连。”两只温暖的手臂从后方环住了赫连扣的颈子,温热的气息轻轻洒落在他的颈间,带着一股子清甜,使人心静。
帝王转头将小少年抱进了怀里,亲昵地蹭蹭他乌黑的鬓发:“宫外好玩儿吗?非得我使彭索骥去接了才肯回的。”
贾环没好气道:“你竟赖我,总共才走了两个时辰,今儿是殿试之日,我倒以为你要入了夜才回,没白的出了这等事!”
赫连扣捏了捏小少年瓷白的脸孔,抿了抿唇角:“周文清手底下的使人顶了那个举子的名额,其中龌龊不说也罢,无非权钱二字。奈何天下百姓如今皆看着我,看他们的帝王懦弱不堪、昏庸无度,白白把这江山拱手让人!”
贾环伸手摸了摸男人仿佛悲伤的脸孔,低柔道:“赫连,你是这天下之主,我冷眼瞧着,绝无懦弱昏庸之类。今日,便是剪去他周文清一双羽翼的时候,你我同行,可愿否?”
赫连扣俯身亲吻少年蓄满光亮的双眼:“君所愿,安敢辞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