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扣半撑着下巴看面前的小少年吸溜吸溜地吃着元宵。
十文钱,这小东西竟是向老妇人要了各式元宵一色一个,没白的叫人好笑,十足是个孩子气一团儿的娃娃。可想到他方才与自己对峙的样子,却又有些难以想象。
“你瞧着我作甚,可是没吃饱要尝一个吗?这碗里的可不给,你再去买罢,与你说,枣泥和白糖的最是好吃呢!”贾环捧着瓷碗,朝青袍男人眨了眨眼,说话间又是一个元宵塞进嘴里。
赫连扣终于是没忍住,趴在桌上轻轻地笑起来,眉眼雪霁初晴,柔化了许多凛冽冰封一般的森寒,小少年于是也跟着笑起来:“先生终于笑了,家里老人与我说,上元若是不笑,那便要愁苦一整年啦!”
赫连扣微怔,贾环这时候早已低下头去吃元宵,只露出乌黑的发顶,碧色璎珞垂在白玉似的耳廓上,如同初春里波动的绿水般动人。男人微微眯起眼,只觉得今天甩脱了那一起子人出来是个极好极正确的决定。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儿?”赫连扣见他吃完,便出声询问。
贾环正左三圈右三圈揉着肚子消食儿,闻言微微抬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先生是要知道真名还是假名?”
赫连扣挑了挑眉。
“若是真名,那须得先生同以真名来换;若是假名,先生喜欢,那便自己想一个得了!什么元宵白糖的,我可不会介意。”
赫连扣勾起薄唇:“赫连,单字一扣。”
贾环眨眨眼:“贾环,肉好若一谓之不者为环。”
赫连扣皱眉:“便是那闻名京里衔玉而生的贾?”
小少年语气极淡,却又峰岳一般定然:“当是贾环的贾,再无其他。”
赫连扣点头,他并不喜欢贾家,但面前的小孩儿却让他很是好奇在意,于是便错开这个话题不谈。目光转向小少年没有离手的提篮,眼光在那黑色砖石上转了一圈,道:“你买个砖头作甚,拿回去垫桌角吗?”
听这人讲这样的话自然是极好笑的,贾环忍俊不禁,竖起根手指摇了摇:“先生若是再借五文钱我便告诉你听。”
赫连扣见他眉眼间许多得意,越发显得双眸潋滟,神情温润,更有种天真烂漫的稚气,当下便笑,从腰间随意掏出一锭银子。
贾环将砖石放到桌上,举起盛放元宵的粗瓷大碗狠狠地砸在了黑色龟裂的表皮上,一声巨响,碗碎砖裂,一样光华内敛的物件儿静静地躺在碎成多瓣儿的砖砾之间。
周围早有人被这声响吸引过来,不等两人开口,便有识货的失声大喊:“这是——是徽砚啊!”
贾环轻轻抚摸上那方小砚,这是典型的宋式抄手款式,刀法简练、样式古朴,砚面青黑纯净、犀纹紧致,两侧更有银甲状纹理,灿烂可爱至极。指下触感有若小儿肌肤,贾环便知,哪怕在徽砚中这方也是上品!
旁人啧啧称奇,更有钦羡嫉妒的不在少数,贾环挑着眉看向赫连扣,那得意俏皮的小模样儿逗得青袍男人不住发笑。
赫连扣同样伸手覆上那方砚台,两人的手掌放在一起,一者大而修长,一者小而圆润,倒很有些稚趣。男人认真地看着,忽道:“我也拿一物与你换,将这方砚台给我可好?”
贾环愣了愣,瞧着男人的神色不见玩笑,便也正了脸色道:“先生今日请我吃元宵,还与了我砸碗钱,这点子微末要求,断没有不从的道理!”
赫连扣早知这小少年并非凡人,却也不能想象他如此豁达通透,甚至不过问自己用什么换这价值连城的龙鳞砚,心念急转,这下不论是砚还是人,都瞧着极为舒心喜爱了!
赫连扣解下腰间白色玉玦放入贾环手里:“珏者,自古是君子配饰,环儿戴着,却是再合适不过的。”
那玉质入手温润,贾环却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定定看着青袍男人微含笑意的桃花双眸,傻傻道:“你叫我环儿,那我当否称先生为扣扣?”
赫连扣:“”
这时围观的人群忽然被冲开,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伸手便要拽那砚台,嘴里更是呼呼喝喝:“不卖了不卖了,这砖石我不卖了,小娃娃,我把那钱还你!”
贾环微微皱眉,赫连扣却是冷了眸色,眉宇间无端端泛起凶戾酷烈,一柄三指宽的长剑如同从天外飞来,须臾间便架在了那年轻人的脖子上,唬的众人有尖叫有转头逃跑的不在少数。
那年轻人更是被吓得抖如筛子,那伸出的手是无论如何再抬不起半分了。
贾环看了眼赫连扣身后的黑衣男人,那张脸木而冷,全似没有感情的死物,那剑却稳,便最是无情的样子。
赫连扣用手指缓缓敲着桌子,节奏缓慢而沉,仿佛要将人的心肝子齐震出来,不多时那年轻人便被吓得瘫倒在了地上,周围人更是跑得一个不剩。贾环拿了银子给那双老夫妇,两位老人更是连摊位器物也不要便互相搀扶着走了,瞧得小孩儿一阵苦笑。
“赫连,你也不要恼了。这人竟是说那砖石不卖了,便还他好了!”小少年取了只粗瓷碗来,将桌上的砖砾装了进去,又蹲在地上将石片一一捡了,末了递到年轻人面前,笑的见牙不见眼,“你把钱拿来,端着这碗走罢!”
年轻人哪敢不应,忙把那二两七钱银塞进贾环手里,捧着个碗没命似的跑了,黑衣男人没拦,只是慢慢地收回了剑挂在腰间,然后一言不发地跪在了赫连扣身前。
“环儿不问问我?”赫连扣好整以暇地发问。
贾环轻笑:“都是您治下的百姓,何须如此?赫连来此,也必不愿惊扰民生。”
赫连扣情知这玲珑心肝的小孩儿已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对他的放松不在意极是喜欢,在内在外,见多了动辄下跪请罪的,这小少年的举动就显得颇为大胆新奇了,但并不讨厌!
日薄西山,赫连扣与贾环走在人渐稀少的路上,上元黄昏时是最清寂的,热闹往往要从饭后才起,两人便一边谈笑一边朝荣国府走去。那黑衣男人并不在侧,但贾环知道,他一定猫在不远的地方,随时随地能充当雨后竹笋地冒尖儿出来!
“环儿年九岁,可有什么志向不曾?”赫连扣背着手,他人极高,身姿伟岸,目前仍是个小孩儿的贾环便只到他的腰部。
小少年笑了笑:“并不曾有。只是有时心里会想,若能将这江山看遍就是顶好。可惜古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贾环无论如何却不能做那不忠不孝之人。”
贾环叹了口气,哪怕是作为李准的前世也当真是以环游世界为目标的,但现今条件如此,他的愿望,哪怕是退一万步也罕有实现的可能了。
赫连扣倒是一怔,这问题他问过许多人,幼时更有许多人问过他,从没有一个答案如这般的自由旷远,只光听着,便感觉无拘无束得很。走在身侧半步的贾环神情向往,却隐带寂寥悲苦,如同一只折了翅的雀鸟,叫人十分怜惜。
这样想着,赫连扣便在贾环的惊呼声中将他抱起,手掌遮住了那双细长的黑眸,轻声道:“环儿的愿望,终有实现的时候。”
得了男人的话,贾环心里的怅惘竟好似消失了一般,痴痴地笑将起来:“扣扣当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
赫连扣僵直的嘴角略略抽了抽。
隐在某处阴影里的黑衣男揉了揉木然的脸孔,发出“哈哈”两声笑,复而沉寂。
有些人,哪怕从未相识,只一眼也能成为朋友。
有些人,哪怕血缘相亲,却是如何也不能认同。
别了赫连扣,贾环回屋换了件儿正红挑素白斜纹的对襟长袍,头发也解了用水红丝带编进挽起,弄得活像个散财童子才披了杂色兔毛斗篷朝前厅走去。
莲香早在厅口候着他了,摸着他冰凉的手一边说叨一边给他塞了暖炉才把人推了进去。
掀开帘子,贾环险些被眼前莺莺燕燕色彩纷呈晃花了眼儿,颜色鲜妍的姑娘们四处走动,脸孔叫暖气熏成漂亮的玫瑰色,衬着衣裳更是各有各的风情,竟似无一个不美一般。
贾环看了眼在姑娘丫头间走动的贾宝玉,好笑于对方比自己穿的更喜气福态,却也并没有什么上前讲话的兴致,径自找到位置坐下了。
这一桌坐的都不是什么重要人,譬若那东府里的贾蔷贾芸、李纨之子贾兰、义学贾代儒之孙贾瑞,还有一些旁远的亲戚,若要论起来,竟倒算是贾环辈分最高了。
小少年也不以为意,只是静静地端坐着,腰板儿笔直而侧脸沉静,看着竟像一尊白玉人像。
旁侧贾蔷这个宁国府的正派玄孙对他倒是颇为好奇,虽与贾芸说着话儿,眼神却还是时不时地飘向贾环一侧。
约莫盏茶的功夫,贾母携着一众女眷从外进来,着一件哑糖色福字纹缎面大衣裳,额上系一条嵌拇指宽绿玉金抹额、满头华发以硕大南珠乌色纱冠束了,又有紫貂绒的斗篷、金银丝的荷包、黑珍珠的耳坠,看着便是极富丽堂皇、宝相庄严的!
贾环撇了撇嘴,这老太太身上任一样小件儿,竟够的一户普通人家活上三五月份了,也怨不得红楼终局落至那般悲惨境地。
若他是赫连,也忍不了。
小少年摇了摇头,看贾母搂着贾宝玉在上首坐了,旁侧另袅袅婷婷的倚着一名颜色素净的少女。贾环眼睛一亮,算算日子,这少女必是贾敏之女又有那妃子美称的林黛玉无疑了!
不过片刻,又有人声。
“哎哟哟,小女子来迟来迟,劳驾各位等候,过会儿定要好好给各位陪上个不是啦!”这语声来得又急又脆,带着盈然的爽利劲儿与泼辣气儿,又好像细细地吊着人魂儿,竟有些熏醉的很了!
贾环抿着嘴角笑了,这可不是他那好姐姐好嫂子又能有哪个呢?
王熙凤噙着抹笑,满载着风雪进了屋,解下挡风的大红猩猩毡交给一侧的平儿,露出底下红底紫金双色蝴蝶对襟袄子和橘色折枝梅纹宽摆襦裙,身段儿纤细曼妙,眉眼间又是有着少女天真及妇人成熟混杂的风情,行止抬手间竟是叫人看呆了、迷傻了、浑不知今夕何夕了!
“你个凤辣子,平素便是没有规矩的,今儿大好日子也敢由着性子胡来,原是该好好地罚一番!”老太太让人给王熙凤送上暖手的炉子,眼里含笑地骂道。
王熙凤扫了遍全场,把那缩在角落的贾环狠狠瞪上一眼,挑眉道:“便由老祖宗罢,只请给孙媳妇儿留些气力,不然回去大姐哭闹起来我这个亲老娘却是不能连床都爬不起不是?”
贾母抚了抚贾宝玉的头,又握了林黛玉的手笑道:“大姐儿也有三岁了,怎么不见你带她来?玉儿前些日子还叨念着要给大姐绣荷包送糖果吃。”
王熙凤看了眼老太太身边的少女,小姑娘今日只穿了天蓝交领桃纹小袄,底下配一条素面白色月华裙,鬓边斜斜插着一枝镶颗绿翡翠珠子的步摇,在这满室喧闹热烈中宛若一枝静待盛放的菡萏花儿,不胜清雅,满目诗情。
真真儿是个谪仙似的人物,王熙凤在心里叹了口气儿,笑道:“妹妹一向是有心人,只是近几日姐儿身上有些不爽,却不能连累妹妹去过了病气,有环儿送的书她倒很乐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