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见俏眉这般,也就讪讪收回手去,一时无话。黛玉见他尴尬,心有不忍,忙找了些话来说:“二哥哥可知道二姐姐定亲的事?”宝玉听了,面上露出些难过的神色,叹道:“真是可惜!”黛玉闻言,与俏眉对视一眼,笑道:“二哥哥这是怎么了?”宝玉说道:“好生生的女儿家却非要出嫁……妹妹你说,咱们兄弟姐妹成日里在一起说说笑笑岂不好?可怜二姐姐倒要嫁到旁人家去……”他原本还要说女儿嫁了人便是从光亮亮的珍珠子变成了混沌沌的鱼眼珠,后来想想此话对迎春而言过于刻薄便收住了口。黛玉原本以为他们骨肉情深,舍不得姐姐嫁人也是常理,正要开导几句,后来听他说些姐妹们应该在家一起说说笑笑的话,显见是自私没头脑的,当下忍不住撂下脸来:“二哥哥说的是甚么话!二姐姐定亲这样大的喜事,我正要准备些贺礼送过去呢。”说完一顿,又冷道:“就不留二哥哥吃茶了。”宝玉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就惹了黛玉不喜,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见紫鹃在旁对自己使眼色,知道留下来也无趣,也就茫茫然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妹妹了。”黛玉也不挽留,转脸进了内室,俏眉原本要往外送送的,见了紫鹃跟着出去,就停下来。在外头服侍的雪雁机灵,也跟着一同走了出去。

  紫鹃只觉得自从姑娘从扬州回来后便对着宝玉一日不如一日,今天更是冷淡得不像话。宝玉被紫鹃带过来,原本以为黛玉会亲亲热热跟自己说几句话,倒没想能被撵出来,越想心里就越不舒坦,再对比在梨香院的时候,宝钗与薛姨妈处处捧着,笑脸相迎,自己倒是来这里讨冷板凳坐呢,于是就无精打采对紫鹃道:“姐姐留步吧。”说着,就要往梨香院的方向走。紫鹃见状知道是要往宝钗处去的,心里越发慌张起来,竟大着胆子拽住宝玉的袖口,小声道:“二爷!”宝玉回头一望,见紫鹃脸上竟挂着泪珠,一颗心即刻软了,忙停了脚,温和了声音问道:“紫鹃姐姐这是怎么了?”紫鹃见他停住,心里大感安慰,忙抽回手去,就势取出帕子来轻轻拭了拭脸,软语道:“二爷以后还要常来……”宝玉自小在丫头群中做小伏低厮混惯了,老太太又宠爱,知道家里这些俏丽的姑娘们对着自己都有几分真心。那紫鹃虽说不是一等的姿容,但聪慧贤良,原先也是老太太身边得意儿的丫头,同自己屋里的袭人是一般的人品,再加上如今是黛玉的贴身侍女,自是另眼相待的。黛玉灵秀,紫鹃慧良,宝玉读了些书,也知道这等意趣儿。再瞧着紫鹃这般娇软,心里早化了,一时忘情,竟伸手替她擦泪:“好姐姐,为了你,一日里我也会来几趟的。”紫鹃听了这话,心中大定,含羞带笑,二人又说了几句贴心话才散。

  却说雪雁早得了俏眉的嘱咐,跟在二人后头躲起来,搓起耳朵红着脸听得一清二楚。黛玉正在内室跟俏眉说话,见雪雁来了,知道是有话要回,便先打发春纤去了外头拦紫鹃,说自己要绣副经书,让她往探春处借几章颜氏的字帖做样子。雪雁见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将紫鹃跟宝玉的话一五一十说了,说毕瞧着黛玉脸色一变,雪雁便迟疑的望了俏眉一眼,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俏眉默默点了点头,黛玉察觉,便又追问道:“可还有什么?”雪雁听她声音严厉,便不敢再隐瞒,将早起的时候紫鹃如何出去等了多久然后将宝玉拦下并带进屋里来的事一并说出来。黛玉双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泛白,俏眉见状叹道:“姑娘……”黛玉哑着嗓子道:“雪雁,你是跟着我从南边来的,在这府里咱们几个一同扶持着过了这些年,你还有没有瞒着我的?”俏眉听了这话只觉得诧异,雪雁扑通一声跪下来,颤抖着声音:“姑娘……奴婢不是有意瞒着您的……紫鹃姐姐私下里在箱子里收了宝玉的一些旧物件……”晴天霹雳一般,黛玉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俏眉则是愣住了。

  “你先出去吧,守在外头,告诉她们我谁都不想见。”黛玉尽力哭了一会儿,终于平静些才吩咐了雪雁一声。俏眉则担心的望着她,黛玉缓了缓,又道:“俏眉你留下来。”雪雁听话,早依言去了外头,隐约又听到黛玉的哭泣声,不由叹了一口气:紫鹃姐姐到底是这府里的人,自然也要为自己打算,既然老太太将她给了姑娘,肯定也不想随着姑娘外嫁,老子娘都在这里,若是能留在府里最好,所以……内室里,俏眉见黛玉哭得伤心,倒没有先劝什么,心里只暗暗佩服大奶奶明鉴,知道紫鹃是个靠不住的。等着她发泄的差不多了,才亲自打水侍奉她洗面匀脸,又给她梳头换泪水沾湿的衣裳。黛玉瞧着镜子,低声道:“我刚进府里来的时候,身边只有雪雁跟王嬷嬷,老太太见了单薄就将紫鹃给了我,说怕她们照料不精心。”俏眉点了点头道:“老太太是疼姑娘的。”黛玉说着说着又带了些哭声:“刚来到舅舅家,我跟雪雁对这府里的规矩什么都不懂,万事小心翼翼,凡事都靠了紫鹃指点帮扶,一起长了这么大,我拿她当作亲姐姐一样……”俏眉深知黛玉伤心紫鹃外向,于是劝道:“紫鹃姑娘是府里的家生子儿,宝二爷又是个出类拔萃的……依我看,老太太也未必没有将姑娘配给宝二爷的念头,紫鹃姑娘倒不全是为了自己打算……”黛玉摇头道:“你不用帮她说话,我心里清楚,且不说事情未明,即便成真……紫鹃这样做也是害了我……若是被旁人知道我的贴身丫头收了宝玉的物件,到时候……”黛玉越想越后怕,哭得更大声起来。俏眉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紫鹃前些年侍奉黛玉也是十分尽心的,黛玉心软,自己说多了反而不好。

  黛玉哭了一会儿,终于止了泪:“我去跟老太太说,把紫鹃拨回老太太屋里去,也给她留了体面。”俏眉听了,摇头道:“姑娘,我觉得不妥呢,这是折了老太太的脸面呢。”黛玉却是倔强,坚持道:“到底紫鹃箱子里存着宝玉的东西……”俏眉忙阻拦道:“姑娘,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够了!哪里敢吵嚷到老太太那里去!”俏眉机灵,在府里日久,早瞧出贾母的心思,明明白白是想着把宝玉与黛玉做成双的,而黛玉想拿这个逼着贾母收回紫鹃,恐怕歪打正着,老太太巴不得能让紫鹃继续留在黛玉身边呢!黛玉见俏眉郑重其事,自己也深知此事关系厉害,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俏眉与她愁眉不展,想了半日的法子,终究没有合适的。那紫鹃好歹是黛玉屋里的掌事大丫头,平白无故被撵出去,外头议论起来好说不好听,万一牵连到黛玉岂不更是糟糕!二人合计了半日不得结果,因为彼此又都是清白女儿家,哪里知道这些高门大户的歪歪道!黛玉越想越凄苦,寄人篱下的滋味儿她便是受够了,若还在江南随着爹爹同住林府,自己一个尊贵的大小姐岂能被这些家务小事难为住了?俏眉想了半日,咬咬牙道:“姑娘,我觉得这事也不能操之过急,免得被人看出破绽。若是你信得过,等咱们去了东府看四姑娘的时候,偷偷求大奶奶给个主意?”黛玉心中一跳,又望了俏眉一眼,知道她满腔真诚,想着阖府里诸人冷淡,只有珍大嫂子一向照顾,不由就点了点头。

  尤潇潇这几日却是忙的不可开交,正在给贾蓉与陈颐梁打点去国子监读书的行装。陈颐梁的母亲得了消息,约了贾芸之母卜氏千恩万谢跑到东府来给尤潇潇磕头。尤潇潇见了哪里肯受,早教银蝶欢颜拉着,等着她们一一坐好才笑道:“嫂子们可是折煞我了!陈少爷钟灵毓秀,才华出众,我们老爷跟大爷成日里赞不绝口,咱们好歹是亲戚一场,这点子小事,我只求着嫂子们不必放在心上!”卜氏本身是极有见识的,贾芸又在家嘱咐过国子监读书的机会难得,宁国府里直系的子孙就有多少?远的不必说,连贾蔷都没捞得机会,珍大爷能给了表兄,可见是多大的恩惠!卜氏跟着姐姐把话说了,二人想着不免也感激万分。进了宁国府,又见处处客气,尤潇潇待着同贵客一般,就更忐忑起来。尤潇潇见她们这般,忙笑道:“陈少爷念书刻苦,多亏了他,我们蓉哥儿有了作伴的,也进步了不少,要说感激,只有我们感激陈少爷的。陈嫂子跟着儿子也有些时候没见了,欢颜,你陪着陈夫人往书院走一趟,这去了国子监,一两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嫂子倒是同着儿子多说一会子话,晚上也不用着急家去,叫陈少爷陪着好生吃顿饭——五嫂子也别嫌落了空,他们娘儿俩说体己话,我单陪着你吃盅酒!”卜氏见她不是虚情假意,忙笑道:“我哪里有这么大的脸呢!”众人便一起笑起来。

  等着陈夫人跟着欢颜出去了,尤潇潇又问了贾芸如今做些什么,还说到底是一家门的,也不见他过来东府玩玩。卜氏笑道:“他现今在外头认识了什么花儿匠草儿匠,专门盯着给人栽花种草,等他这单子活儿完了,一定叫他过来给婶子请安。”尤潇潇听了,知道贾芸不是游手好闲,是个踏实肯干的孩子,忙笑道:“西府里盖省亲园子,也不知道花儿草儿上的活芸儿可接了?”卜氏听了就有些尴尬,吞吞吐吐道:“芸儿这里哪里揽的起这种大活计,不过小打小闹,没得耽误娘娘省亲的大事。”尤潇潇听了明白是贾芸没走通门路,凤姐儿那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一半点小钱恐怕放不在眼里,于是笑道:“那正好,我们外头新盖的书院,老爷吩咐了还要多多种些花草,到时候你叫芸儿过来寻外管家金三喜就是了。”卜氏听了,喜出望外,连忙称谢不提。然后尤潇潇又问起贾芸的亲事,卜氏便道这些年也看了几家,多是好的求取不来,坏的不甚甘心的意思。尤潇潇望了一眼旁边听得出神的银蝶,微笑道:“是了,儿女的事情上最是操心不过的,我们蓉哥儿明年也该续娶媳妇了……”二人便絮絮叨叨说些家长里短,正热闹时,只见外头小丫头回禀:“大奶奶,大姑娘派了画儿姑娘来问奶奶示下,说想下帖子请林姑娘、二姑娘明日过来逛逛,问问大奶奶用不用会芳园?”尤潇潇听了,对卜氏抱歉的笑了笑,转脸对银蝶吩咐道:“你跟着画儿一同往大姑娘那里去一趟,就说我说了,明日没有外客,尽管喊姑娘们来玩,还有,外头乡下刚送了些野鸡崽子,正好一并拨到小厨房,随着她们一同吃去。”嘱咐毕,方继续跟卜氏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