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有人认出谢曜面目,惊呼道,“啊,谢大侠就是谢魔头,”“不错,终南山一战,我认得此人,”“原来这些年他毫无消息,竟是改名换姓了,”
黄蓉朝郭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开口。
郭靖点了点头,朗声道,“诸位稍安勿躁,今日英雄大宴,其一是为商计抗敌蒙古,其二便是为谢大侠沉冤昭雪!方才裘方圆的事情大家也看见了,是不是‘魔头’咱们且听证据!”
他在武林中地位数一数二,这些年守城襄阳更是大有威严,此话一出四下里都安静下来。
叶方涛和梁兴、赵德忠三人对自己断腿一事不能释怀,但毕竟十多年过去,不似当初那般冲动血性。
“既然如此,请谢……谢大侠给咱们澄清一下罢。”叶方涛看了眼谢曜,心知自己二哥对此人敬重的很,到底还是尊称了一句,他顿了顿,“难道这七十岁的老头还能如你一般年少英俊,声音不变?”
谢曜但笑不语,转头看向德罗追,道:“此人擅长易容和口技,不仅可以模仿各种声音,更可易容成男女老少。谢某与他曾有数面之缘,他能模仿在下也不足为奇。”当下谢曜便将自己曾在全真教的藏经阁与其初遇的场景说了出来,众人听得暗暗称奇,心底不免信了两分。
短刀门的梁兴冷然道:“仅凭你一句话,孰能相信?”
德罗追却一脸无辜的说:“是啊,老子会易容,你难道不会吗?甚么口技,老子听也没有听过。”
谢曜听他狡辩也不着急,指了指那“谛听螺”,当下青衫瘦子便将神物捧来。
“谛听螺前不得讲假话,否则天打雷劈,出门横死,也怪不得我。”谢曜沉声敛目,此话严肃之极,末了还朝着这大螺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黄蓉见状,也忙跟着前去跪拜,嘴里振振有词,不知在说甚么咒语。
众人心间惴惴,这时谢曜对德罗追道:“我问你,十八年前除夕,你在何处?”
德罗追愣了一下,随即道:“我在西藏闭关钻研神功……”
“狡辩!”谢曜厉目一扫,凛然而视,德罗追不由一怔,“那年除夕,你明明在襄阳城郊和全真教清静散人偶遇,起了歹念,将她打成重伤!”
德罗追笑了一下,复而又笑一下,说:“你莫血口喷人,当年是谁将孙不二打死,是谁将毒药送去,是谁被逐出的师门?”
谢曜冷笑道:“我是不是说谎,诸位一听便知。”他转身又朝那大螺拜了三拜,“乙酉年除夕申时三刻,襄阳城郊。”
话音刚落,众人只见那大螺忽然无风自动,似乎要从托盘里跳将出来,那拿住托盘的青衫瘦子双臂直颤,险些摔倒在地。众人正在惊讶,没想到更奇的还在后头,这大螺发出呜呜的鸣嚎,不过片刻,只听这大螺里渐渐地传出人声:“……徒儿,你不是死了么?”
“是……是孙道长的声音!”“真乃神物也!”四下里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德罗追听到这声音也不禁大骇,脚下踉跄。
那大螺自顾自道:“‘我没有死,只是嫌弃全真教庙子太小,容不得我这尊大佛。’”声音赫然是谢曜,只是年轻清澈几分。
只听孙不二又道:“你这几年在外做甚么?为师很担忧你。”
“我这几年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用不着你这老婆娘担忧!”
众人正朝谢曜审视,不明白他放出这个干么,岂不是自找死路?正奇怪间,忽听大螺中的孙不二惊声言道:“不是!你不是我的徒儿!”只听拔剑声响起,“说,你到底是谁!冒充我徒儿是何居心?”
“老婆娘,你睁大眼看看,我哪里不像你徒儿?”
螺中的孙不二冷哼一声,道:“我徒儿几年前便已比我还高,怎的现下几年过去,反倒是长得比我还矮……啊哟!”话没说完,便听“叮叮哐哐”的刀剑相击之声,末了孙不二一声惨叫,直将众人听得气血翻涌,大为担忧。
“全真教的狗才,老子这便结果了你!”这一声如砂砾,比之方才清澈的男声大不相同,群豪纷纷朝德罗追望去,竟是和他声音一模一样。
忍不住的已经骂道:“好一个招摇撞骗的家伙!竟敢诬陷谢大侠!”
大螺中忽而传来纷沓的脚步声,众人又有人认出是全真教的尹志平等人的声音,嘈杂之声渐渐趋于平静,最后终了。众人仿佛隔着这大螺,便又看到了十八年前孙不二与德罗追相斗、谢曜被冤枉的场景,皆是扼腕叹息。
德罗追胸口起伏,狠狠瞪了眼谢曜,冷然道:“装神弄鬼!世间哪有这般奇的东西?指不定是你从哪搬来的邪物,故意诬陷老子!”
“德罗追!”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呵斥,众人耸然大惊,扭头一看,却是孙不二被郝大通和尹志平推进门来,她须发花白,双目狠狠的瞪着德罗追,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拆骨入腹!
德罗追见到孙不二也是大惊,话都有些不利索:“你……你不是骨骼尽碎是个瘫痪?”
孙不二见到仇人,怒极反笑:“哈,是了,我能瘫痪全都拜你所赐!若非我徒儿千里迢迢从西域找来黑玉断续膏,为我治伤,岂不是我徒弟要为你背一生一世的罪名!”
郭靖和谢曜分别迎上孙不二,对她道了声好,孙不二摆了摆手,抬手指着德罗追,将方才大螺里的事情又给一一讲述了遍,当真分毫不差。若是众人先前还对此大有疑虑,但现下却是不会了,全真教乃是天下武学正宗,全真七子个个受人尊崇,都是江湖上排得上名的大侠义士。而显然郭靖和黄蓉也站在谢曜一方,事实摆在眼前,不得不信。
梁兴问道:“谢大侠,在下若没有记错,你当年曾断腿单靠轮椅行走,是也不是?”
谢曜立刻猜到他想问甚么,道:“西夏亡国那年,在下曾遇见一名蒙古军官,正是贵帮门下。”
梁兴一愣,随即气道:“定是赵立那混帐!”
“此人在短刀门时是否掌管贵帮密道地图?”
“嗯,不错。”
谢曜当下将如何遇见赵立,如何从他口中得知凶手并没有断腿的事情说了出来。梁兴听他描述,确定是本门叛徒赵立无疑,而彼时谢曜双腿俱断,但凶手却毫发无伤,答案不言而喻。
德罗追闻言冷冷一笑,抬手指着谢曜:“即便如此,如何又能确定在湖广岭南作恶的是老子,而不是姓谢的杂种!”
赵德忠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也颔首道:“当初凶手打伤我的招式,半分也不会看错。而重阳宫大战那日,谢大侠你可还使出来过,这么多人都亲眼见的,可做不了假啊。”
谢曜听德罗追骂脏也不生气,听罢赵德忠之言,微微一笑,反身往一面空墙上抬掌一划,登时一道无形刃风“轰”的砍在墙上!
——“是不是这招?”
“不错!”叶方涛和梁兴赵德忠三人异口同声。
谢曜不疾不徐道:“你们可知我这火焰刀是谁让教我的?”
众人目光移向德罗追,心下皆想,难道是这老头?
德罗追怔了一怔,道:“甚么火焰刀,老子没听过。”
“是么!”谢曜语声一停,双目微眯,倏然欺身上前,刮起劲风,倏然一掌向德罗追劈去,双腿齐飞,疾踢对方胸腹三焦要穴。德罗追却不料他会蓦然向自己来,而且出手凌厉快速,直使他连退三步,方才避过,“啪”得一掌朝谢曜肩头拍去。
两人皆是当世高手,出招干脆,内力浑厚,武艺稍低者根本看不清两人招式身形。谢曜闪身避过一掌,心思陡转,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德罗追突然见得谢曜空门大露,挺起一指便朝他空门处戳去。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手指已堪堪刺进谢曜身上,忽然遇到一层无形阻力似的,德罗追骇然不已,自知上当,暗骂一句脏话,猛然退身。
但此时谢曜已然左掌如风,从他左肋下穿出,而这招不论从角度还是招式,都逼他迫使“火焰刀”!眼看谢曜五指已然朝他胸口心脏擭去,德罗追来不及细想,终究赌不过自己性命,右手掌力已挟排山倒海之势,朝对方手臂一刀斩下。谢曜骤然感觉掌心一热,心知他憋不住还是使出来了,心中畅快,双腿凌空连环十二踢,趁着掌势飘然后退整整八步。
那火焰刀的功力正好斜斜砍在空墙之上,与方才谢曜示范的那一刀并列而示!
“可看清了!”谢曜蓦然旋身,积压十多年的冤屈,这一刻终于真相大白,凶手从来不是他,他从来都不是凶手!满腔热血翻涌,他忍不住大喊重复一遍,“你们可看清了!”余音回荡,经久不息。
众人被他一喝,耳朵嗡嗡作响,四下里鸦雀无声。
郭靖踏出两步,扬声道:“是非曲直,各位群豪都是明眼人,且不说当年一事本就是有人从中作梗,这些年来,谢大侠行走江湖,做过多少好事,救过多少苍生?再者,天山侠门光明磊落,天山双侠也是个顶个的好男儿啊!”
话音甫落,那归业堡的堡主蒋诚志率先道:“不错,谢大侠便是忘玄大师,当初在嘉兴陆家庄,西夏聚义庄,做下的好事数也数不清,反正我蒋诚志信得过谢大侠为人!”
他这般开口,丁跃杨过等人忙夹杂在人群里起哄,在座群豪多多少少受过侠门恩惠,并且谢曜的武功已然在目,一时间全是偏帮侠门。
谢曜和黄蓉对视一眼,正自高兴,忽然金轮法王带来的那十几名武士中,挺身站出一名微胖的老头,众丐帮弟子一瞧他面容,立时惊道:“彭长老!”
那彭长老方才隐在人群,见得谢曜大有洗清的架势,不禁慌张。
他站出来,对鲁有脚拱了拱手:“鲁帮主呀,这姓谢的当初对丐帮可没少做坏事,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是丐帮中人,到底也看不过眼。”
彭长老压根儿不知甄忠才已被找到,因此说来有恃无恐,料定谢曜对此百口莫辩。思及此,他不禁朝谢曜挑眼一笑。
鲁有脚为人憨实,他一听这话,显然也想到谢曜伤甄忠才宋振肖方的事情,将打狗棒一横,蹙眉道:“不错,谢大侠,你就算被人冤枉,到底……”
“鲁长老!这是误会啊,误会!”
但见屏风后面转出两人,一人身穿道袍,一人乃是富贾商人打扮,鲁有脚一眼认出那道士,不禁惊呼出声:“甄忠才,你不是死了吗?”
甄忠才朝谢曜黄蓉等人拜了一拜,躬身唯唯诺诺道:“我……我若不躲起来,怕就真的死啦!”
黄蓉虽已经将帮主之位交给了鲁有脚,但威严还在,当下开口:“这位老爷乃是宝清茶坊的东家,请他代为转述一下当日几人相逢的场景罢。”
那利宝清瞧黄蓉秀丽美貌,也卖她一个面子:“那年本公子正风华年少,恰逢洞庭湖诗会,雅兴大起,与一干书生聚在洞庭湖畔吟诗作对,天气正好,湖上烟波浩渺,正所谓‘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
他说话慢悠悠、迟缓缓,全然不似江湖人作风。众人给郭靖黄蓉面子,都耐着性子不发作,等他长篇大论的将那日如何射箭,谢曜如何相帮的事情讲完,日头已然偏西。
“诸位应该听明白了,而当初彭长老说‘肖方、宋振、甄忠才本在洞庭湖畔行乞,却与谢曜产生口角,以至大打出手,杀了丐帮弟子’,这是大大不符。”
甄忠才这时叹了口气,言道:“黄帮主,实则不然……此话我也有错!”他说到此处,已然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讲述谢曜如何被彭长老诬陷,自己如何被逼迫,彭长老的用意乃是《九阴真经》,私下在破庙埋伏围攻谢曜……
众人越听越气,已有不少人都朝彭长老虎视眈眈。
甄忠才说罢,沉吟片刻,道:“这彭长老本就心术不正,十多年前便被黄帮主逐出丐帮,你们看他,现下在蒙古人当中混的风生水起!”
鲁有脚心知误会好人,十分难受,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那药铺里左六子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此人我只与他见过一面。至于他的死因……”谢曜微一思忖,倏然转身,目光如电的看向德罗追,“恐怕得问他!”
德罗追被他视线一扫,心下咯噔,环目四顾周围群豪,又看了眼那谛听螺,心知今日是翻不了身了。笑了一下,竟朗声承认道:“不错,是老子杀的。”
众人听他突然这般干脆,皆是一惊,纷纷追问:“那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干么要杀他?”“你癫了吗?”“血债当由血偿!”
德罗追冷哼一声,登时四下里安静下来,只听他道:“不仅此人是老子所杀,也是老子扬言谢曜身怀金国宝藏、九阴真经,原本给孙老婆娘的黑玉断续膏,嘿嘿……自然也是老子动的手脚。”
他如此大大方方的承认,倒让谢曜愕然。
只听德罗追脚步微挪,继续笑道:“即便你们知道凶手是老子又怎么样?老子照样逍遥九州,没人奈何!”
“何”字甫落,他一把拽过身侧的彭长老,百来斤的躯体轻轻松松被他圆抡砸向谢曜,这一下快如闪电,陡然间人已拔地而起,算准方向,犹如离弦之箭越过墙头,眨眼在众目睽睽中消失。
谢曜本可去追,奈何彭长老蓦然飞来,他抬手一把揪住其衣领,正待纵身,却被彭长老一把抱住双腿,涕泗横流:“谢大侠……谢大侠求求你饶了我罢!我也是无可奈何!肖方宋振的死……是我错啦!我保证下次绝不再犯!”
谢曜心知这下再也追不上,挥袖一把推开他,怒道:“何来下次?这番话你怎不在杀宋振之前说!”
彭长老被谢曜打翻在地,忙又扭动肥硕的躯体挪过来,大哭小叫:“谢大侠,是我老糊涂,是我的错!我不该如此……你……你在江湖上以侠义仁慈著称,断然不会滥杀性命可对?”他说话间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谢曜眸子,语气轻柔,仿佛和煦春风,“谢大侠,你为人善良,断然会饶了在下,你善良……你仁慈……”
他不知不觉便对谢曜使出摄魂,但奈何功力悬殊太大,谢曜全然不受侵扰。
见彭长老如此不可教,想起当年与他把酒言欢的宋振,怒从中来,一把拎起他衣襟,厉声道:“你道歉的话,待留着黄泉去对手下亡魂说罢!”
彭长老闻言大惊失色,惊声道:“姓谢的,你怎可如此待我!你……你不是不杀人么?”
饶是谢曜此时大怒,却也忍不住嗤声冷笑,提起他衣衫一字字道:“这么多年来,莫非我每杀一个恶人都要昭告天下?纵然我非心狠手辣之辈,为仁为德,以求邪念者一心向善,但诸如你这等病入膏肓的奸邪恶徒,焉得再留世间!”他语气一顿,手起掌落,拍在对方天灵盖上。
彭长老张大嘴巴,口鼻流血,身子委顿在地,宽敞的袖口中露出一截没来得及射出的袖箭。
“师……师父……”
谢曜闻言一怔,回过头来,只见洪凌波呆呆的看着彭长老的尸首,神色莫名。
她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不知何物,半晌方道:“师父,我……我收到你的信,还算没有来晚罢?”
谢曜微微颔首:“嗯,来了就好。”
杨过几人见到她,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这会儿英雄大宴上人多口杂,倘若当众揭穿洪凌波乃是李莫愁的派来的奸细,反而影响侠门名声,是以他几师兄弟皆不开口。
“你去和你师兄妹见见。”谢曜指了指杨过等人方向,洪凌波低下头,不情不愿的挪步走去。
谢曜朝诸位群雄抱拳道:“那德罗追阴险狡诈,谢某与他恩怨宿仇积深,此番逃脱不知又要伤多少人命,决不能轻易放过。”说罢打了个呼哨,门外芦苇引颈长嘶一声,马蹄踏踏飞奔而至。
谢曜翻身上马,要去追杀德罗追,却听身后传来轻声藏语交谈:“……是了,那姓谢的武功高强,待他离开,咱们再行发难,武林盟主到底归法王所得。”
他早在稚龄便因天书的帮助能听懂各地言语,闻言不禁一怔。
勒转马头,居高临下,对霍都和金轮法王一干人等冷声道:“谢某微末功夫不足挂齿,金轮国师若能胜出英雄大宴群豪,自有过人的本事,先告辞了!”他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一抖缰绳,芦苇迈开长腿,跃过台阶,飞奔出庄,卷起一路尘烟。
郭靖愕然道:“曜弟……他……他怎的走了?”黄蓉虽也觉得谢曜走的太过匆忙,但一想那德罗追倘若沿途胡乱杀人,到底得不偿失,谢曜既然这般说,那场中定然有人能克制这群人的办法。
“罢了,既然尊驾依旧对我中原盟主之位存觊觎之心,不如咱们重新比上一场。三局两胜,可觉公平?”黄蓉转瞬之间已将对方实力估算完毕,古有田忌赛马,今有比武争锋,道理却都一样,只可惜自己的打狗棒法妙绝天下,本可稳胜,但她这几个月来胎气方动,内息不调,万不能与人动武。
黄蓉想到此处,右手抚在小腹上,轻轻叹气。
郭靖听妻子说有必胜之道,知道她智计百端,虽不知她使何妙策,却也已有恃无恐,上前握住她手,转头对霍都道:“咱们三场见高下。”
霍都打开折扇,轻摇了几下,目光环视在座群豪,悠悠说道:“郭大侠和黄帮主既然开了金口,我等自然遵从。我的功夫最差,就打这头阵,贵方哪一位下场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