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陆展元便请众人享用酒筵,谢曜以出家人不沾荤腥,推脱不去,陆展元只得让庄丁领谢曜前往客房休息。
房中陈设精雅,枕衾雅洁,庄丁送上香茗后,掩门离开。
谢曜取下挂在颈上的佛珠,盘膝而坐,默默诵念经文。不知过了多久,约莫中夜,只听房顶西南角有轻微的格格声,谢曜依旧闭着眼,心神却不由自主观察外间动静。少顷,屋外传来一阵嘈杂,他下床轻轻推开窗子,向外望去,睁开看见蒋诚志和谢诗竹行色匆匆的从他窗前走过。
“忘玄大师?你还没睡?”蒋诚志顿下脚步,忙对他道:“陆兄仇家今夜便寻来,听说将新娘子掳走了!”
谢曜闻言一怔,说:“带路,一起去看看。”
蒋诚志和谢诗竹才转过身,身侧悄无声息的,谢曜已和他们并肩。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皆是惊骇,他二人知道谢曜武功不错,但究竟如何,始终无法比较,说不定趁今夜倒可以试探出来。
谢诗竹思及此,开口说:“忘玄大师,那仇家武功极高,乃南帝一灯大师座下四大高手之一。”他搬出一灯大师,本以为谢曜表情会面露惊诧,却不料他只是略微一愣,低声细语了一句,却是没被二人听清。
原来谢曜听他一说,大致猜到那人是谁,渔耕樵读中除了武三通最为胡来,除他之外再无旁人。想到这点,谢曜转眼几乎又推断出那新娘子也许正是几年前留书出走的何沅君。
三人赶到西南厢房,还未走近,突然房中“砰”的一声大响,撞破房门倒飞出一人,谢曜眼疾手快,长臂一伸,提着此人衣领,将他一把扶正。
陆展元狼狈不堪的向谢曜道了句谢,来不及和蒋诚志等人招呼,立刻拔出腰间宝剑,朝屋中大喝道:“放开阿沅!”话音甫落,又要冲进去,然而他才走两三步,屋中已冲出一披头散发的中年汉子,他左手挟着泫然欲泣的妙龄女郎,右手拿着一柄锄头,正是武三通。
谢曜仔细一看那女郎面容,果见是何沅君,当年见她还是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姑娘,转眼再见,她已要为人妇。
武三通朝陆展元冷哼道:“江南人多狡诈,你这个小白脸,先骗我宝贝女儿私奔,又将她拐来与你成亲,还不承认自己是那无耻鸟贼!”陆展元何时被人如此骂过,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强压怒气道:“武伯父,我敬你是阿沅义父,不想与你为难,但你来破坏我和她的婚事,算哪门子好汉?”
“呸!她不会和你成亲!我亲手将她养大,她心中想什么,我全都知道!”武三通嘶哑着嗓音朝陆展元大吼大叫,何沅君抬袖拭了拭泪,竟摇头说:“不,义父,你根本不知道我心中想什么。”
武三通一愣,转头道:“你……你心中想什么?”
何沅君看向陆展元,痴痴道:“陆郎对我好,我心中欢喜他,想和他成亲过一辈子,为他生儿育女……”
她话未说完,已被武三通粗暴的捂住嘴巴:“住口!我不许你喜欢这个狗杂种小白脸!我不许你喜欢……我不许!”他眼眶发红,额头青筋暴起,何沅君被他紧紧捂住嘴脸色憋的通红,陆展元心下大急,挺剑而上。
但武三通武功高强,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锄头横挥,后发先至,只听“当”的一声,陆展元长剑脱手,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武三通精神失常,只会不停重复那句话,手上半点没松。
何沅君双足乱蹬,眼看快要窒息,谢曜叹了口气,随地捡起一枚石子,右手一挥,急射而去。武三通耳背一动,听到破风声,忙举锄头格挡,却没想到这随手打来的石子劲力十分刚猛,势夹风雷,将那柄锄头“咔擦”一声从中折为二截。武三通虎口一痛,手便松了,何沅君趁机推开他,跑到陆展元身边,和他紧紧抱在一起。
武三通又惊又怒的朝谢曜看去,却不认得这和尚面目,他冷道:“你又是谁?”
谢曜怕他听出自己嗓音,低声道:“你无缘无故来嘉兴闹事,一灯大师可曾知晓?”
武三通干这些事请哪里敢和一灯大师吐露半句,天龙寺和一灯交好,他一直都知道,这会儿见面前这僧人武功不俗,不禁颇有忌惮。他不知想到什么,怒气冲冲的看了眼何沅君陆展元,一言不发,旋身跳上房顶,趁着夜色离去。
陆展元怔然道:“他……他这就走了?”
何沅君摇摇头,流泪道:“义父固执的很,不把你我拆散,定不会善罢甘休。”她说到此处,抬眼看向陆展元,“不然我还是走罢……”陆展元闻言急了,紧紧拉着她手,道:“你是陆家庄的陆夫人,要走哪儿去?他尽管来好了,我……我反正不会让他将你夺去!”
蒋诚志这时上前,问谢曜道:“忘玄大师,此事你如何看?”
俗话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谢曜将心比心,自然会帮何沅君和陆展元。更何况当年他曾对何沅君许诺,遇上什么难事大可来找他,这次倒算凑巧。谢曜道:“届时再谈。”
何沅君方才注意到他,她站在谢曜左侧,灯火依稀遮住丑陋刀疤,一瞧之下颇觉眼熟,待仔细一想,蓦然瞪大双眼,大喜道:“曜哥哥!”
谢曜许久没听这称呼,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转过身,点头道:“阿沅。”
陆展元等人不由奇怪,他还未问话,何沅君已然来到谢曜跟前,仔细看他几眼,苦着脸问:“曜哥哥,几年不见,你……你怎生成这副模样了?”谢曜答道:“我的事不足为奇,倒是你,武三通曾说你留书来找我,可是真的?”
何沅君“嗯”了一声,道:“义父逼我太紧,我受不了,便偷偷留书离开。我一生没有要好的朋友,无处可去,便想来投奔你,可是你行踪无定,我遍寻不着……之后……”她目光看向陆展元,柔情似水,“之后就在嘉兴遇见他啦。”
陆展元微微一笑,上前执手,对谢曜的态度也愈发亲和:“今晚多亏忘玄大师出手,否则……”似乎因为自己武功不济,无法保护心爱之人,有些尴尬,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谢诗竹看了看天色,出谋划策道:“陆兄,反正还有不少宾客临门,你只管打开大门迎接,后天婚宴人多势众,这疯癫老头儿难道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尊夫人掠走?”
陆展元喃喃道:“她师门规矩,定不会来罢……”
“你说甚么?”
“没事。”陆展元神色一定,颔首道:“贤弟,就照你说得办。”
※※※
谢曜和何沅君多年不见,与她多说了两句,但大多数都是何沅君在谈自己,她反问谢曜,谢曜却一语带过。何沅君早不是当年十来岁的小姑娘,察言观色,也看出谢曜不欲多谈,二人不似当初青葱年华,再也不会偷偷躲在山上烤鱼,何沅君思及此心下复杂,同谢曜又说了片刻无关紧要的话,便各自回房休息。
转眼到了大婚之日,早上天还未亮,陆家庄上上下下便开始整理布置,唢呐锣鼓戏台班子,到处一片喜气洋洋。陆展元在江湖上结交的不少朋友纷纷赶至,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陆展元着一身大红喜服,却没在胸口系花,反而将那宝剑佩戴再身,他一个人忙不过来,蒋诚志和谢诗竹也帮忙招呼。庄中大堂到院外,大宴几十桌,山珍海味美酒佳酿,待鞭炮一响,二位新人便要拜堂。
陆展元父母早亡,远方还有一个胞弟陆立鼎,但却在外游学,未能赶回参加兄长亲事。而何沅君更不用说,武三通不来捣乱便谢天谢地了。几经思索,他二人竟邀请谢曜来充当高堂证婚,谢曜推诿不过,只好应允。
日头高升,宾客到齐,陆展元探头看了看庄外,杨柳依依,暖风吹拂,一派平和。似乎被这晴朗天气感染,他心中忧虑也卸掉几分,说不定今日婚事顺利。陆展元满面春风走近堂中,先朝四周作揖,说了一番场面话,随即管家来报吉时已到,铜锣唢呐齐奏,欢笑洋溢之中,老媒人背出凤冠霞帔的新娘。
两人在堂中站定,陆展元忙上前扶着何沅君,即使隔着红盖头,也是说不出的爱深意浓。谢曜本以为看见这种场面能够克制,可思绪往往不顺他意,转而想到当年一时嬉戏,那人掀起盖头,明眸流转,含笑问他:你当新郎官儿吗?他当时又回答的什么……
“……忘玄大师?忘玄大师?”身侧的蒋诚志扯了扯谢曜衣袖,提醒道:“该你说几句话,恭喜新人。”
谢曜回过神来,神色黯然,抬手道:“拜堂罢。”
管家将红绸递给两人,中气十足的喊道:“一拜天地!”
何沅君和陆展元朝着大堂外拜了三拜,紧接着二拜高堂,两人又回过头朝谢曜躬身行礼,何沅君已经忍不住“咭咯”笑出,心中欢喜至极。
管家满脸堆笑,扬声道:“夫妻对……”
这最后一个“拜”字,却卡在喉咙里,半晌吐不出。谢曜心下一凛,抢步上前,只见管家咽喉插着一枚镂空银针,笑意未退,皮肤发黑,已然丧命。
在座宾客无不哗然,蓦然间,远处传来一阵笑声,笑中带悲,悲中带愤,只听一女音道:“……陆郎,陆郎,你让莫愁找得好苦!”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周周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