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蒙古军撤离,谢曜立即反身往林中奔去,行了几步,有一猴儿从树枝上倒挂下来,围着谢曜脚边转了两圈,往林子深处钻去。
谢曜微一思忖,足下一点,紧跟上前。
那猴儿在树枝间上下跳跃,灵敏非常,谢曜却始终与它保持一丈距离。过得片刻,绕开一排松柏,便见史荣等人聚集在一处,而那猴儿吱吱一叫,跳回史荣臂上。
史荣将猴交给小儿子,担忧问道:“忘玄大师,你没事吧?”
谢曜瞧他自己也包扎着手臂,却还来关心自己,不禁微微颔首:“我无妨,蒙军已撤。”说话间,一棵树下传来呜咽哭声,谢曜转头看去,但见申屠行冲扑在申屠青身上哭红眼睛。
“哭甚么哭!你老子还没死呐!”申屠青胸口、背部皆插着一支断箭,虽是面如金纸,说话倒还中气十足。申屠行冲瞧见谢曜,不知为何,立刻便道:“叔叔,快救我爸爸!”
不等他说,谢曜已走到申屠青面前,他伸手一摸申屠青脉搏,顿了一顿,垂眼道:“救不了。”
申屠青也没想到谢曜开口如此干脆,申屠行冲已嚎啕大哭起来。
“闭嘴!”申屠青努力憋一口气,双目炯然的看向儿子,“聚义庄为何叫聚义庄?你还记不记得?”
申屠行冲哭声一收,立刻挺起胸膛道:“聚豪义之士,行天地正道!”他说罢,忽然又加上一句,“抗蒙古鞑靼!”
申屠青“嘿”的一笑,点点头:“是了,你记得就好,从此蒙古同西夏不共戴天,同聚义庄不共戴天,同申屠氏不共戴天,你日后见到蒙古人,绝不能放过!”
他说罢,又道:“你在中原不是有一个师父吗?去投奔他……我死了,你敢哭,便是对老子大大的不敬!人活一世,颠沛本不能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道理你懂了吗?”
申屠行冲忍住眼泪,点头:“懂了!”
“好!”申屠青一拍申屠行冲肩膀,仰头大笑,三声后戛然而止,众人上前一看,聚义庄庄主就此西去。
史荣领着一干儿子朝申屠青尸体拜了三拜,眼角泛泪,在场众江湖人士不少都是看着申屠青的面子才来西夏,这会儿见他死了,无不悲伤。谢曜怔怔看着申屠青尸首,心中却将他临死前的话反复嚼了几遍。冥冥中是否真有天意?一生颠簸谁能料?
申屠行冲亲手挖坑将申屠青就地掩埋,史荣这时对一众江湖朋友叹道:“聚义庄已毁,万兽山庄在深山中,蒙古兵难以找到,但我痛失老友,也难成大事了。”
众人心知他言下之意,皆是心灰意冷。
这时,归业堡堡主蒋诚志道:“没想到咱们辛辛苦苦筹谋半月,还是敌不过蒙古铁骑,那聚义庄里的妇孺百姓,也都被鞑靼杀死,蒋某还有要事,先回中原,各位若想来山西,欢迎至极。”说罢匆匆抱了抱拳,不等史荣回答,便转身离开。
群豪见状,一时间纷纷道别,史荣心有不甘,却因自己也负伤,不能挽留,只得恭维相送。待人走尽,史荣转过身来,却见申屠行冲和谢曜还立在原地,他脸上一阵尴尬,朝谢曜微一点头,走到申屠行冲面前,道:“少庄主,从此以后你孤身一人,打算如何?”
申屠行冲握紧拳头,结结巴巴道:“我……我……”他性格自幼便随了申屠青,说了不掉泪便真的不掉泪,但他毕竟年纪还小,只是一个孩子,如今举目无亲,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谢曜从他努力忍泪的表情中似乎看到一丝自己的影子,想到申屠行冲同他一样,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目光不禁柔和,道:“你中原还有一个师父,不如去找他罢。”
史荣一想也是,道:“是啊!少庄主你若不想投奔你那师父,来万兽山庄也好。”他转身指了指五个儿子,“这几位哥哥都会好好照顾你。”
申屠行冲闻言看了看五兄弟,却从五人眼中瞅出一丝戒备,他当下撇头,说:“史荣叔叔,谢谢你的好意,我回中原便是。”史荣看向谢曜,似乎在等他说话,谢曜“嗯”了一声,道:“史庄主若放心在下,便由我带他回中原。”
史荣闻言大喜:“有忘玄大师相陪,少庄主定然一路顺风。”他上前和申屠行冲说了几句话,眼看日暮西斜,此处不能久留,众人走出树林,在路口分道扬镳。
申屠行冲和谢曜看着史家离去背影,久久未曾挪步。
“叔叔,我们现在去哪?”
谢曜正在出神,此刻听他问话,方道:“走一步,是一步罢。”
※※※
申屠行冲在大宋认识的那位师父,并没有告知他姓名,申屠行冲也只知道他居住临安陋巷,但白天黑夜很难看见他人影,反而在临安大大小小的赌坊见得他人。他那师父使一双板斧,号称斧法天下第一,申屠行冲每次向他讨教,都要收取一两银子。
谢曜听到此处,估摸申屠行冲遇到乃是招摇撞骗的下九流人物,他瞧申屠行冲讲的眉飞色舞,便没戳破,但想到若将申屠行冲交给此人照料,有些不放心。
两人一路行来,若是碰到大队蒙古兵马,便掩在一旁,倘若碰到小队蒙古兵,不等谢曜出手,申屠行冲便挥斧前去为父报仇,然而他武功不济,每每都需谢曜在旁帮衬。
这日,谢曜又帮他灭了两名蒙古军士,申屠行冲讲双斧往背后一插,正准备赞谢曜两句,却见谢曜沉下面容,道:“下次莫再随意出手,惹是生非没有好处。”申屠行冲一愣,道:“我爸爸说见了蒙古人就要杀。”
谢曜想到自己死去的母亲,眼神冷了几分,不发一语,将他提在芦苇背上,一拍马后臀,任马匹将他带出老远。
几日相处,谢曜发现申屠行冲这孩子的性格很是爽快,即使说话不多,可童言无忌,某些话总能刺伤敏感的心。谢曜已经习惯安静和冷淡,习惯周身空荡荡的感觉,如今突然塞来一个孩子,他的确无所适从。但想到自己答应过的话,自然不能食言,申屠行冲一天没有交到他师父手上,自己一天不能卸下责任。
正当他又在出神之时,远处传来申屠行冲的大喊:“叔叔!救命!”
谢曜心下一惊,纵身飞跃,不过眨眼便赶到申屠行冲跟前,但见他正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扭打一团,芦苇在旁边“咴儿咴儿”叫着助兴。
“罢手,你们这是作甚么?”谢曜看着来气,一左一右拎开二人,那衣衫褴褛的小孩看模样比申屠行冲还要小两岁,他朝申屠行冲破口大骂:“小瘪三!你个王八乌龟,赔我红薯,不赔我红薯你就是大贼鸟,大混蛋,臭狗粪!”
申屠行冲虽然粗心,但毕竟是一大庄的少庄主,从小有礼,哪里听过人这般泼天乱骂,小脸涨红,毫无还嘴之力。
谢曜闻言看了看路中间的一截踩烂的红薯,芦苇得意的撅了撅蹄子。
那小孩儿还在大骂,申屠行冲被他骂急了,大喝一声,又要和他扭打,小孩儿见他背着双斧,从怀里摸出一柄铁扇,指着他道:“瘪三别使武器,你敢使武器,别怪爷爷……”他话未说完,手中一空,那柄铁扇竟被人劈手夺去。
小孩儿抬眼一看,只见那疤面和尚正在仔细端详铁扇,愣了愣,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哭起来:“以大欺小,好没脸!秃贼和瘪三一起来欺负人啊!秃贼和瘪三一起来欺负人啊……”
申屠行冲一张脸气的由红转绿,怒道:“你别骂我叔叔!”
“我就要骂!秃贼!秃驴!大j□j!登徒子……”小孩儿话没说完,脸上就“啪”的挨了一耳光,申屠行冲和谢曜同行几日,他年龄又小,心中早将他当做亲叔叔,那容得面前这孩童乱骂。
“住手。”谢曜将申屠行冲拉到身后,将那小孩儿扶起。那小孩儿正怄气,死死坐在地上,谢曜臂上运劲,轻轻松松让他立正。
谢曜道:“你是不是叫丁跃?”
丁跃闻言面色大惊,但他随即撇过头冷哼一声:“把扇子还给我,我才告诉你。”
谢曜在扇柄上一按,三枚钢针被他捏在手上,他反手放进袖中,冷然道:“我给你扇子,是让你自保,不是让你四处惹事伤人。”
丁跃这一下再忍不住,抬袖狠狠擦了擦双眼,瞪着谢曜不可置信道:“是……是少室山的叔叔吗?”他说罢摇了摇头,连声否认,“不可能,不可能……那位叔叔英俊无比,哪像你这般丑陋?”
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偷眼细细打量,想起那日谢曜给他扇子的神情和语气,越看这和尚越面熟,他捂住半只眼睛,不看那疤痕地方,又拔了几根草模拟头发,眯眼一瞧,果真是当日给他扇子的叔叔。
丁跃将草一扔,三步并作两步的抱住谢曜大腿,哭道:“叔叔,我可找着你啦!”
谢曜没想到丁跃竟会找他,他怔愣之下,伸手拍拍他背,问:“你怎会到西夏来?”丁跃说:“不知道啊,我四处流浪,哪里金狗少,我便往哪里走,多亏这柄铁扇,数次让我化险为夷,叔叔,这次你可别再抛下丁跃了!”
申屠行冲从谢曜身后探出头,道:“你方才不还骂我叔叔么?”
丁跃瞪他一眼,反驳说:“他是我叔叔,不是你的!”
申屠行冲脸色一白,没想到这小孩儿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一把抓紧谢曜右手:“是我叔叔!”丁跃仗着年纪小,干脆整个人都挂在谢曜身上,道:“呸!我和叔叔两年前就见过了!你还没出生罢!”
“你……你胡说!我年龄比你大,那时候早就出生了!”
“哼,我五十岁了,你敢说你年龄比我大?”
“那我六十岁,反正比你大……”
谢曜站在原地,任两个孩子东拉西扯,他看着前方笔直的道路,觉得自己可能惹上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