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涅槃炉乃是大事,本玄大师和法玄大师命众僧人去后山运来大量梧桐木,并于三日后举行开炉大典。这三日期间,天龙寺上上下下都要以艾草洗身,喝泉水吃白米,静心诵经,以求神灵庇佑。
就在天龙寺忙成一团的时候,天书和谢曜倒成了闲人。
“天书天书,他们搬来这么多的木头作甚?”
天书怔怔的望着涅槃炉,阳光下白色的大理石竟刺目无比。她转过头,紧紧握住谢曜的手,对他道:“因为他们要生火。”
谢曜问:“生火熬鱼汤?”
天书不禁一笑,别有深意的道:“是啊,熬鱼汤。”
于上苍来说,她和谢曜正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受天意摆布。然而这一切或许便是给天书的惩罚,惩罚她其心不正,不得不用所有去弥补偿还。
谢曜自从病后一直痴傻,但心智也有三岁,明显察觉到天书越来越不开心,他想尽办法逗天书一笑,笑过了,天书又会垂下眼帘,掩饰悲伤。
他们手挽着手,在天龙寺外漫步,看风吹杨柳,看白云聚散。
已经是春天了,可天书还是那般的冷,她搂着双臂,忽然打了个哆嗦。谢曜见状,忙伸手将她护在怀里:“天书不冷!”天书仰视他,坚毅的下巴又长出青青胡茬,她伸手摸了摸,略觉扎手:“等回去我给你刮胡子。”
谢曜最喜欢天书给他刮胡子了,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
天书微微一笑,低下头,望着一池水道:“以后,这些事请就要你自己来做了。”
“啊?为甚么?我又做错甚么事了吗?”
“你没有做错事,是我做错了。”天书心中一痛,将谢曜的手又握紧了两分,“你要记住,世上没有后悔药,一步踏错,步步都错了。”
天书好后悔,若可以,她好希望自己从未见过谢曜,从未与他相识。即便与他相识,也应该心比石头硬,断绝七情六欲,万万不能动心。情之一字,太折磨人,她想得简单,若要安安稳稳长相厮守又岂是那般容易。
谢曜郑重的点头:“我记住了!”
“谢曜……”天书痴痴的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天书?”
天书仿佛想到了什么,她看着谢曜的眼睛,一字字道:“你不会死。”
※※※
以前时间在天书看来是那般漫长,但这三日却眨眼便过,开炉之期已到。
她整整一夜守在谢曜床前,未曾合眼,看着他安静的睡容,只有这样才和当初的谢曜一模一样。窗外天光朦朦胧胧,天书好似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她怔怔的看着谢曜,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这次她再也不忍耐,索性扑在谢曜胸口无声痛哭,她不想与他分离,在两人之间,她已经做出了抉择。
“女施主,可以金针刺穴了。”门外传来法玄的呼声。
天书抬袖拭干眼泪,红着眼眶道:“大师请进。”
门被推开,本玄大师和法玄大师一同进来,本玄武功最为精深,这施针自然落在他头上。
本玄对天书道:“趁着他未睡醒,先给他封穴。”说罢,本玄从一排金针中抽出最长三根,抬手往谢曜头顶百会穴扎去。
“且慢!”
那金针离谢曜头皮一寸生生停住,天书胸口起伏,身子忍不住的颤抖,她冲过去,扳着谢曜双肩,将他摇醒。谢曜迷迷糊糊醒来,见胸口衣服濡湿一片,正奇怪间,天书便已经紧紧将他抱住,力气大的让他几乎透不过气。
“……天书?”
天书抱住他,泪如雨下:“谢疯子,你不能忘了我!你不能忘!”
谢曜正欲问天书怎么了,瞬间头顶一丝刺痛,他眼前一黑,又晕倒在床。
天书缓缓松开手,痛苦的闭了闭眼。
本玄大师惊诧天书出手速度,也惊诧她也会一阳指法,但查看谢曜头上金针,竟和他出手无二。他惊叹一声,又将另外两针给谢曜补上,随即转过身,对天书道:“你也躺下,我给你施针。”
天书睁开双眼,眼泪又滑在唇边,她摇了摇头,定然道:“不必。”
此话一出,两位大师皆是一愣,法玄问道:“你不是要和他一起进涅槃炉吗?”他说罢释然一笑,以为天书想通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岂料天书接下来的话让他大吃一惊,天书推开窗户,看着黎明下的火炉,道:“我陪他进去,但我……放弃涅槃。”这短短三日,天书便已经做出这个决定,假如她和谢曜都被金针刺晕,能活的那个,肯定是她,谢曜依旧会死,这样的结果又有甚么意义,她熬干心血,便是为了让谢曜活下去?两人都有一线生机,她宁愿将自己那份,多加在谢曜头上。
本玄瞬时明白她的意思,天书是想陪着谢曜进去,照顾他,而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他怔愣之下,一声长叹。
“女施主义海情天,倒是佛门人难以企及。”
天书低头苦然一笑:“因果循环,天道轮回,这句话用在我身上,那是半分也没有错的。”
当初是由她一手埋的祸根,如今便也由她一手了结。
谢曜依旧沉睡于梦中,天书又忍不住摩挲了一遍他的脸颊,微微笑道:“虽然是我将你害成这样,但你记住,我不是为了报答你的恩情,也不是心怀愧疚,而是因为我愿意,愿意为你付出一切……无怨无悔,在所不惜。”
话音落下,她的眼泪也滴在谢曜额角。
当日出之时,两人一同进入涅槃炉,炉门轰然紧闭,只剩三个通风口,下面堆积着浇了柴油的梧桐木,十余名僧人日夜倒班,为其生火,不到七七四十九日,这炉火绝不可熄灭。
本玄和法玄,都知道天书这一去有来无回,或许两人死则同穴,倒也当真不算遗憾。
生离死别乃是人间苦事,若只有一人独活于世,那的确比死还要难过千万倍,但生死之间,总是希望对方能够好好活着。
“生火。”
本玄大师看了看时辰,一声令下。
※※※
涅槃炉中,除了正中一圆柱大理石台,别无一物。天书不知道这空荡荡的炉子,是否真能有奇效。她怀着忐忑的心,将谢曜一把扶上圆台正中,让他盘膝而坐,以免碰到封穴金针。
便听炉外一声“生火”,天书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炉下三口中塞入梧桐木,柴油味飘散开,天书竟忍不住瑟瑟发抖。但她早已经想好对策,待火势渐大,她便以极寒内力游走周身,同时也要给谢曜源源不断输送,保证他不会被烈火浓烟灼伤。
浇了柴油的梧桐木,转眼燃火。好在此刻火势并不猛烈,这圆台近两丈高,也不怕立刻烧上来。天书忽然笑了笑,从袖里拿出四个馒头一袋清水,放在谢曜手中,柔声道:“四十九天,就算你被封住穴道,不吃不喝,也难捱过去。”
说罢,天书便轻轻靠在谢曜肩头,将这小小涅槃炉,当做温床,沉沉阖上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天书被浓烟呛醒,炉中火焰已然窜到圆台半丈之下,四周尽是熊熊火光,天书惊叫一声,差点滚落火海。她没想到这火竟烧的这般迅速,再不敢大意,潜心运功,屏弃杂念,在谢曜身后运功,以自己之力引导他身上的内力,来抵抗炉中的热度。
时光分分秒秒流逝,天书再睁开眼,目光中仅有一片炽热的橙光。她艰难的仰起头,像祈求空气的鱼,大口大口的呼吸。
便在此时,她不禁一怔,但见涅槃炉的穹顶,在火焰的灼烧中,显出一幅幅画,一行行字,若隐若现嵌在大理石中。天书仔细看去,每一副画旁边都写着一行字,生涩奥秘,短时间难以捉摸。画中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炎黄逐鹿,夏商周秦,再从婴儿出生至大病年老,穹顶密密麻麻的画像中几乎囊括了世间一切,朝代更迭,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花草树木,日月星辰,牲畜魑魅,佛道儒法……天书久看一会儿,便觉得头脑中似要炸开,她不知是烈火的缘故还是这壁画的缘故,但她似乎明白了涅槃炉如何涅槃的原因。
进来之人看到这些壁画,若能了悟,便是大乘,但这些若不能了悟,便通通往生而去。
天书似乎触摸到门道,但谢曜又怎能参悟这些?他几乎连看也看不见。天书心思一转,忽然凑在谢曜耳畔,从佛祖割肉饲鹰开始,一一讲述,她声音悦耳,在这乌瘴闷热的火炉里,好似一道清泉,涓涓流入谢曜耳中。
每讲完一个故事,天书便会说出自己的见解,顺带将画旁的那行字念给谢曜听。
大火便在天书给谢曜的讲故事的时间中愈来愈大,天书一边给谢曜降温,一边要给他讲故事,慌忙难顾自己,被窜上的火苗不经意燎到多次,被烧到的地方,便如被烧过的纸一般,泛黄起皱,似乎再烧一下,便会化为飞灰。
恰好天书讲完一则道士做法开坛捉鬼,其灰飞烟灭,永久消散于三界六道的故事。天书顿了顿,结语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不压正,亘古不变。”
她自己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妄图以邪魔外道之法登捷径成神,正是痴人说梦。
火海真正的成了火海,举目四顾,火舌已经比圆台还要高。放在圆台上的馒头早已经被烤焦龟裂,天书不时将手伸进谢曜衣服里,摸摸他的体温。他后背的汗已经将衣服湿透,不知漫长的四十九日已经过去多久。
谢曜除了嘴皮干裂,依旧没有半分变化。天书好想大声喊熄火,可她不能,她所坚持的还没有达到,只有看见谢曜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间,她才能真正的放手。天书渐渐感到自己身体的干燥焦虑,她不用看就知道自己此时已经全无血色。给谢曜念故事的声音也愈来愈嘶哑,仿佛厚厚的砂纸在墙上摩擦。天书好想闭上双眼,但她若闭上双眼,谁来管谢曜生死。
时光在流逝,天书也清晰的感到自己的灵力在流逝,灵力便是她生命的源泉。但谢曜依旧无动于衷,炽热的火将他面容熏的发黄,手臂裸露的地方几乎被烫成红色,但他除了流汗,身上的三根金针别无任何变化。
天书想要极力看清穹顶上的最后几幅图画,可眼前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晃来晃去,遮住视线。她抵在谢曜后背的双手,也渐渐无力再输送寒气,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已经不远……
可是……可是谢曜还没有好起来,她纵然是灰飞烟灭消散无形,也不会安心。
山川日月也有消亡的那天,她自然也会消亡。
这一点天书以前从未意识过,她以为自己和凡人是不一样的,她可以成神永生。但一进涅槃炉,看遍了壁画上生离死别,没有自己心爱的人,没有可以心爱的人,孤孤单单的游走世间,便觉得当神也不是甚么好事。若是可以,她好希望自己和谢曜便是壁中画梁双燕,比翼而飞,无拘无束。
天书心中一痛,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但她手背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皱纹,让她忍不住的颤抖。天书忽然发现自己连咽口唾沫的动作都做不到,不知是太干,还是太累。她坚持不住了,她好痛苦,好不舍,但能在火海中坚持这般久,本来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默默地付出,默默地承受,默默地……死去。
她可否为此自豪?
“日月替换,东升西落,常人道……它们日夜分隔,永不能相聚,但却忘了傍晚、黎明,在最高的山峰上,仍可以看到日月同在。”
穹顶最后一幅画上,只有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但天书却愣是将它们编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是日月相爱的故事。
天书虚弱的将头靠在谢曜背上,泪光与火光厮磨,喑哑笑道:“……就好比,我与你同在。”
她将要闭上双眼的那一霎那,仿佛看到三根金针从谢曜身上分离,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但想睁开仔仔细细看一眼,却连眼皮也抬不起。朦胧中,似乎有人将她紧紧抱住,颤抖的、珍重的,冲破闷热炙烤的火海地狱,重返人间。
这是谢曜度过最漫长的一段人生,不知道是从甚么时候开始,有人在他耳边细语呢喃,讲述一个个简单却有趣的故事。他明明紧闭着眼,却好似能看见穹顶的每一幅字画,周围是残酷的炙烤,但总有一股清凉将他的心包裹,脑海中似乎连起某些片段,这些片段愈来愈多,林林总总汇集在一起,交织成一段满怀爱意的回忆。他开始细细聆听每一个故事,思考每一个故事中的哲理,这里没有武学,没有内功,只有不断的摸索和追寻人生。当他听到日月也会消亡的那刻,脑子里似乎明白了甚么,丹田处聚集一股混沌,非内力也非真气,介于二者之间却高于二者,谢曜渐渐感觉周身被烈火的炙烤,他不由自主便调出这股混沌气流,游走全身经脉,气流过处仿佛将损伤之处一一修复,更胜从前,当混沌之气冲破穴道,用来压制的金针尽数脱离。
睁开双眼,眸底一片清明,他本以为视野一片豁然开朗,却不料只有熊熊的烈火,和倒在身侧苍而白虚弱的天书。
谢曜短暂的迟钝后,想起脑海中那无数片段,瞬间明白一切。他从来没有忘记天书是多么畏惧火焰,想也不想将她护在怀中,焦急之下,一拳砸穿穹顶,破炉而出。
这四十九日中,法玄和本玄两位大师几乎日夜不休,一直在涅槃炉下徘徊。子时刚过,便让人干净泼水灭火,但一群人还未将水桶提起,涅槃炉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但见冲天耀眼的火光照亮黑夜,谢曜横抱天书,从三丈高的炉顶飞身跃下,当真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这一切仅是电光火石,本玄率先回神,没想到……没想到当真有人能从涅槃炉中经过四十九日活着走出。这不仅是惊喜,更是欣慰,几百年的涅槃炉,在这刻终于没有辜负它的名字。
四周沙弥亦是辛辛苦苦一个多月,见得谢曜存活,无不欢欣鼓舞,大声叫好。本玄和法玄欣喜上前,正欲和谢曜谈话,但见谢曜怀中那名女子,露出的肌肤尽为皱皮焦黄,那张原本沉鱼落雁的绝色容貌,此时竟如罗刹厉鬼般可怖。
见此景象,本、法二人竟难说出话来。
只有谢曜知道怎么回事,只有他知道。
“……天书?天书,是我啊。”谢曜轻轻抚摸她粗粝的脸,便如她多次抚他一样。
天书好半晌,才从他怀中幽幽转醒,她笑着问:“是……是谢疯子,还是谢傻子?”
“你想要疯子还是傻子?喜欢哪个,我就是哪个。”谢曜笑着反问,他的表情是那样从容,只有紧紧攥住天书衣角的右手,暴露他此刻是多么胆战心惊的害怕。
天书“扑哧”一笑,说:“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她从来不喜欢绕弯子,作为天书,她无比了解自己的情况。能在火海中为谢曜做这么多事,便是她拼着一颗不肯放弃的心,如今看到谢曜完好无缺,那被火炙烤后的伤便摧枯拉朽涌来,将她的生命一点一点埋没。
纵然如此,天书也要摸索着去把谢曜的脉搏,感到指尖传来的温度和有力的跳动,她不禁由衷而笑。
“谢疯子,我……我要死啦。”
天书本是笑着说出这句话,可当话音落下,自己鼻尖一酸,泪珠也滚滚落下。
谢曜闻言,再也憋不出情绪,他紧紧的将天书箍在怀里,咬牙忍声:“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死!”他狠狠的咬着牙,狠狠的忍住泪,“天书!天书,你要吃我的心有益,我现在便剜给你!”谢曜说着五指成抓,便要往胸口擭去。
天书失声道:“住手!”
她几欲被谢曜吓晕过去,半晌才缓过气,凄然落泪:“我临死你也要气气我吗?”她伸出手,按在谢曜心口的位置,一字字道:“你的命,是我给的,我要你珍惜、爱护。代替我……好好的活在世上。”
天书低头,将手腕间的红色玛瑙镯褪下,颤抖的放进谢曜怀中,悲戚道:“然后……找一个懂你的温柔女子,结发生子,平淡温馨度完一生。”谢曜仰头哽咽,断断没有想到天书会说出这句话,痛声道:“这世间,除你之外还有谁能懂我?”
他不知道怎样去挽救天书不断流失的生命,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谢曜忽然将天书一把搂在怀中,仿佛做出某种决定,下巴抵在天书发间,沉静而郑重的道:“我们成亲。”
天书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空气,双手慌乱的抓住谢曜手臂,不可置信的问:“你……你说甚么?”
谢曜又坚定的重复了一遍:“我们成亲,我要你做我妻子,我唯一的妻子。”
“谢疯子……你不可以这样!”
天书一把揪着他胸前衣襟,在他未说完时,已眼眶一热,泪流满面:“你明明……明明知道,我没有时间了,为甚么还要对我说这些……难道和你做一炷香的夫妻?那怎么够啊?不要……我不要……太短了……”
谢曜紧紧的抱住她,许下承诺:“不是一炷香,是一生一世。”
天书闭上眼痛哭,哭的浑身颤抖。是她贪心不足,是她贪心,她想活着陪伴谢曜,并不是空有妻子的名头。
法玄听到此话,不禁暗暗抹泪,他出家人应当是遁入空门,不被俗世情爱所烦扰,但见得生死诀别,竟也忍不住的伤心。他转身吩咐小沙弥。去寺外借来红烛盖头,谢曜朝他投去感激一眼。不过片刻,那小沙弥便将红烛拿来,还借了一件大红喜服。
天书直勾勾的看着那红艳艳的喜服,不敢相信,自己竟也有身披嫁衣的那天。谢曜将喜服披在天书身上,盖住她一身纯白,天书被他注视的不好意思,垂下眼道:“我……好看吗?”
鲜艳的喜服,似乎将她疲惫的面容也衬出几分血色。
谢曜将她打横抱起,颔首道:“好看。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比你更好看。”
事实上明眼人都知道,这女子满面皱纹,仿佛一张被烧焦的纸页,比妖怪还要狰狞,但从谢曜口中说出这话,好像女子当真是倾国倾城的姿色。
天书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和她手背一样,听谢曜这么说,便还以为自己是从前的模样。
谢曜抱着她,一步一步踏入宝殿,两尺高的镀金如来,竖掌而笑。
他的双眼半眯半合,永远淡然微笑的看着芸芸众生,是否早就习惯人间悲欢离合,聚散无常?
“你看,佛祖为我们证婚。”谢曜凑到天书耳边,微微笑说。
天书忍不住一笑,掩饰落寞:“可我不能站起来,和你拜堂。”要她怎么说?自己的身体,在大红的喜服下,正寸寸化为烧焦的纸灰?
谢曜将她搂紧,道:“无妨,我抱着你。”
法玄大师点燃一对红蜡,抬手插在香炉中,他转过身,道:“一拜天地——”
不知上天是否听见,夜幕中忽划过一道闪电,将整个大殿照的亮如白昼,随即春雷阵阵,转瞬之间,大雨倾盆如注。
天书望了望殿外,叹息道:“连老天爷知道我们成亲,也不愿作美,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这句话,很早很早天书便说过,但唯有这次,谢曜摇头:“我不信天意!”
天书苦笑:“……可这由不得你。”
她低下头,似乎已经认命。
怎能不认命?一切皆因她而起,从开始,她便不该利欲熏心作祟,视旁人性命为草芥,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自私自利的目的。然而因果循环,她终究尝到了自己埋下的苦果。
思及此,天书忽然咧嘴一笑,她高兴的对谢曜道:“我觉得我一点也不自私了,你……你一定要原谅我。”
谢曜叹声道:“我没有责怪过你,何来原谅之说。”
“你也要原谅我。”
“……好,我原谅。”
二拜高堂。
谢曜将怀中的天书紧了紧,生怕殿外的凄风冷雨将她冻伤。天书窝在他怀中,只觉四肢百骸都是温暖的,她絮絮道:“以前终究是我错了,若能重来,我再也不打你,不骂你,不讽刺你……我要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给你煮饭,熬汤,洗衣,纳鞋……”
“好。”谢曜只能说好,他怕自己多说一句,便会失声痛哭,破坏这一场亲事。
天书似乎看出他的极力隐忍,伸手轻轻抚了抚谢曜眼角,惆怅道:“今后的路,我再也不能陪你同行。但不管遇到甚么挫折,都万万不能掉泪,天涯路上,男儿一滴泪重千斤,你若是哭哭啼啼,岂不是和我一样了吗?”
谢曜伸手顺了顺她柔软的秀发,道:“好。”
天书不禁一笑,突然攀住谢曜的脖子,哆嗦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在谢曜唇上轻轻印了一吻,她像是想到了甚么最美好的事,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羞赧道:“其实……元宵那晚,我是装睡,你对我说的每句话……我听在耳里……都欢喜的紧。等你……真正睡去,我便是这样,偷偷亲了亲你。”
谢曜表情一阵松动,他似乎惊喜又似乎痛苦,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原来,原来天书也同他一样。
夫妻对拜。
“天书,你听到了么?我们是夫妻了。”他微微一笑,“一生一世的夫妻。”
这最后一拜,仿佛是一道催命符,天书被他一惊,害怕而慌张,她用尽全身力气不停的摇头:“我为甚么遇见你!为甚么?”
谢曜被她紧紧抱住脖子,每一次摇晃,他眼前便模糊一分,直到热泪跌落。
天书泣不成声,似乎已经知道生命快要终结,她竭力的哭喊:“我不要死!谢疯子……我不要死,我不想离开你,我舍不得!”
谢曜反手将她困住,力大的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肉血液,他嘶哑的哽咽:“你不会死,你不能死!我已经失去了师父、母亲,不能再失去你啊!”
天书是他最初最初认识的人,他们之间有剪不断的关联,是这世间所有人都不能比的。他习惯十多年与天书的相依为伴,造化弄人,他从没想过天书有朝一日会与他永远分离,当这日厄运降临,直让人痛彻心扉,他绝不能失去天书,绝不能!
“是不是人总是失去了,才知道后悔?谢疯子……我好后悔,好后悔……好后悔没有珍惜。”天书声音渐渐弱下,晶莹的泪珠顺着她褶皱的皮肤滚落,“我此生欢喜过,痛苦过,恨过,也爱过……应当没有遗憾。非要说一件遗憾的事,那便是……不能与你,白发偕老,走到人生尽头。”
天书低下头,又道:“当初你眼睛瞎了,许我三个愿望……我现在便要你做到。”
谢曜颔首:“你说。”
“第一个愿望,我要你好好活着……第二个愿望,我要你好好活着……第三个愿望,我要你好好活着……”天书说到此处,垂眸哽咽,她所担心的只有这件事,能交代的也只有这件事。
谢曜听她重复第二遍时,心已揪紧,但面上却得微笑道:“好,我答应你。”
天书心中大石落地,不禁微笑。
她转动干涩的眼珠,望着宝殿中的如来,目光深深:“如今我算明白了,若欲成神,必先做人。可当我明白这点,却已经太晚……太晚……”
“不晚!”她每说一个字,谢曜便觉肝肠疼断一寸,他紧闭着眼,忍住热泪:“天书,你的理想还未实现,此生还长!”
天书默默垂泪,嘴角却微微弯起,释然道:“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甚么是侠,甚么是义?”
“我现在知道啦。”她抬眼看向谢曜,黑黑的眸子闪动泪光,声音逐渐虚弱,但话语却是无比坚定:“你就是侠,你就是义,你就是我……新的理想。”
天书留恋不舍的辗转目光,抬手想要再一次抚摸谢曜脸庞,满布皱纹的干枯的手,在触碰到面容的那一瞬间,耗尽所有,无力垂下。
谢曜将她手握住,怔怔然道:“……天书?”
他反反复复的摩挲天书脸颊,等她回答,然而最是时光留人不住,天书安详的沉睡,长长的睫毛如同蝴蝶停歇在她眼上,挂着尚未干却的泪珠。
殿外黑云压顶,一声轰隆隆的炸雷,惊破天幕。
暴雨滂沱,顺着屋檐倾泻,哗哗的水声,掩盖所有悲切。
“天书……天书……”谢曜使力将她揉进怀中,抱住不放,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的消散。他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她名字,肝胆欲裂,热泪跌落在地,惊飞尘埃。
若能选择,他宁愿和天书同化为一坯炉灰。
撕心裂肺的痛,却不敢痛哭出声,他答应过的话,怎能食言?但这样的忍耐,只会让他疼的喘不过气。谢曜死死抱着天书,仰头呜咽着颤抖:“天书……天书……天书……我的天书……”
他没有了,从今往后,什么都没有了。
纵然人生中总有一段路要自己走,但当这刻来临,竟让人如此措手不及。
谢曜透过模糊的双眼,看向殿外倾盆的大雨,洁白的涅槃炉冷漠的伫立雨中,大道无情,天地不仁。
他将天书一把抱起,郑重而缓慢的往殿外走去。天书安静的躺在他怀中,不哭不笑,也不会苏醒。
每踏出一步,怀中的人便轻一分,当谢曜走出十二步,再低头来看,手中仅余那件红色嫁衣,金线滚边,绣着大红牡丹,在雨中开得无比艳丽。
天书同谢曜一起悄无声息的来,而今又悄无声息的去。化为风,化为雨,化为天边的一朵云,灰飞烟灭,消弭无形,从此独留他一人在世间飘零。
豆大的雨点重重打在谢曜身上,他却觉这雨滴痛快极了,暴雨为他冲刷、掩盖,做到天书所叮嘱的话,再不流一滴泪。
生死无常,他在涅槃炉中已然懂得的道理,而今加诸于自己身上,却还是不能了悟。谢曜长叹一声,企图将胸腔中的悲伤浊气呼出,但却发现,更闷痛难忍。
抬起头看,几乎能捕捉到空中每一滴雨落下的轨迹,若没有天书的付出,没有涅槃炉的锻造,他穷其一生,也许都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人生坎坷无数,此后踏遍万水千山,一人独行。
阴霾的黑暗中,谢曜既看不见前方茫茫路,也找不回从前的那份心情,正所谓世事如水去无定,终不似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