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曜将乌日珠占埋葬于蒙古的土地上,洒泪别去。天书想是此夜大战让她耗尽了精力,见无旁人,便化成《三字经》,她心中亦是惴惴,因此竟没有安慰谢曜一言半语。
谢曜痛失爱母,这一路上痴痴怔怔,也不知往何方何处去,无感风霜严寒,纵马前行,竟行至河南嵩山境内。
此时淮水以北,大宋国土均已属金国管辖,田地荒芜,村镇萧条,满目疮痍。这日天刮大风,卷起地上片片枯叶,好不凄凉。芦苇突然原地踏着步子,不肯往前,谢曜回过神来,仿佛在风中嗅到一缕血腥之气,他愣了愣,翻身下马,对天书道:“你在此别走,我去看看。”
天书变成《三字经》后,不知为何话语渐少,竟好似要进入冬眠,对于谢曜的话也只是淡淡“嗯”上一声。
谢曜走近一处破败的茅草屋,忽而听得嘻嘻哈哈声和孩童哭泣之声。房屋乃是泥土垒成,黄褐的泥墙破了好些大洞,摇摇欲坠似要倾倒。谢曜斜眼从洞中看去,但见两金国士兵,手持狼牙棒,正准备往那五六岁男童脑勺敲去。地上委顿着一浑身是血的妇人,显是早已亡故多时。
他心下一痛,瞬时想到自己刚刚死去的母亲,如何肯让这两名士兵戕害儿童,手臂一抖,那青钩索便从洞中疾射而出,随着琅琅声响,谢曜再一抖手,竟放出吴钩薄刃,他自从得此暗器,从未出过铁锤里的吴钩,但此刻心中大恸,看着这两名官兵便好像看到了杀母仇人,青钩索划过两人动脉,立时毙命。
那孩童显还不知发生何事,谢曜踱步进屋,他立刻扑上前来,哭喊道:“叔叔,我妈妈死啦!”
谢曜闻言心中酸楚,拍拍他背,道:“我妈妈也死了。”
“也是被金狗杀死的吗?”男童睁大双眼,竟不哭了,反而学着谢曜的模样拍他肩膀安慰。谢曜见他虽然瘦弱,但神情甚是机灵,不禁问:“小孩儿,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丁跃。”丁跃说罢,突然走过去踹了两名死去的金兵几脚。
谢曜惊异道:“你不怕死人?”
“我见过的死人太多了,饿死的,打死的,男的女的……”丁跃笑了笑,又道:“叔叔,你真厉害,一出手就将这两个恶棍杀死,以后再不怕有恶棍出现了。”谢曜苦笑:“世上的恶棍又岂止这两个。”丁跃道:“那有多少恶棍你便杀多少恶棍,叔叔杀不完,我帮你杀!”
虽是童言稚语,却让谢曜心头一震,身形晃了晃。
他瞧这孩子孤身一人,正准备让他跟着自己,为他觅一户好人家,就听外间忽然传来一阵破钹般的狂笑声,谢曜神色陡变,血色全无。丁跃被他吓了一跳,细声细气的问:“叔叔,你……你怎么啦?”
饶是几百年、几千年过去,谢曜都不会忘记这是谁的声音!他顿时胸中怒气勃发,从袖中摸出朱聪遗留的铁扇,交给丁跃,道:“我不能陪你了,此处不宜久留,你往南去,日后有缘,望再相见。这扇子底下有一个机括,若再有恶棍找你麻烦,你生命危急时便这么一按……”夺夺夺三声轻响,扇子中竟射出三枚银针。
原来谢曜痛感武林鬼蜮,江湖不易,将朱聪的铁扇改造一下,成了发射银针的暗器。
丁跃双目放光,双手接过暗器,跪在地上砰砰砰给谢曜磕头,连声道谢,等他站起身来,面前人已无踪影。
※※※
那笑声渐行渐远,谢曜一个鹞子翻身跃上房顶,踩着瓦片纵身追去。不过片刻,便见得大道中间一身材高大的男人往西急走,手持蛇杖,正是西毒欧阳锋!
欧阳锋耳力极佳,早听得身后有人跟来,走出四五步,陡然旋身,凌空一掌直直拍去,心想此人不死也得半残,但见身后那人急退数步,轻巧侧身避过。欧阳锋惊咦一声,定睛一看,登时眼珠子都要跳出,上前几步,厉声道:“姓谢的,你是人是鬼!”
谢曜冷笑一声:“我是鬼,回来找你索命。”
欧阳锋心思一转,便想到那日在桃花岛,谢曜应是诈死,用龟息之法避过他们耳目。他身边又有一武功不弱的女子帮衬,想来这会儿双腿复原,便来找自己寻仇。但欧阳锋此时在追拿黄蓉,不想与他纠缠,抬手道:“我今日放你一马,你走罢。”
谢曜见他独自一人,身边再无援手,哪肯就此离去,放弃报仇机会?当下冷道:“我可杀了你侄子。”欧阳锋闻言表情微微怪异,只桀桀笑说:“完颜康那杂碎蒙骗我多日,早已真相大白,你无须激怒于我。”
“可你已激怒了我!”谢曜陡然右手衣袖抖动,琅琅声响,青钩索犹如一条金蛇往他阴谷穴击去,末端小锤炸裂开来,当中吴钩刷刷作响,欧阳锋猛见他这奇怪暗器,不敢硬接,蛇杖一横,退出数步。谢曜这一下先声夺人,倒让欧阳锋不敢小觑。
欧阳锋是西域一派的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极,第一次华山论剑之后,更是潜心苦练,功夫愈益精纯,按理说应当五十招内将谢曜拿下。但谢曜自从右臂骨折后,勤练左手,因此一边用精妙少见的暗器,一边用蛤蟆功的克星一阳指和六脉神剑,加之他招招拼命,奋不顾身,一时间道上剑气纵横,飞沙走石,但听杖索互击,叮叮当当,打的难舍难分。
欧阳锋沉肩回臂,倒退数尺,心知谢曜已成此生仇敌,杀意大盛,在这危急时刻,竟将蛇杖往地上一插,喝道:“臭小子,你受死罢。”语音甫毕,双手已发十三招拳法。谢曜只见他手臂灵动如蛇,宛若无骨,手臂似乎能于无法弯曲处弯曲,出拳的方位更是匪夷所思,正是欧阳锋潜心研出的“灵蛇拳”。谢曜心中大骇,双手却越架越快,左挡右闪,把这十二招全都让了开去,但最后一招却没想欧阳锋突然从左变右,直取他手中青钩索。
谢曜眼神一凛,右手提索,脚下一点,运起螺旋九影便往西南方退后,欧阳锋突然怪笑一声,等得就是这刻,他瞬间蹲地,双手弯与肩齐,口中发出老牛嘶鸣般的咕咕之声,宛似一只大青蛙般朝谢曜相扑而去。谢曜身在半空,陡然反应过来,原来欧阳锋忌惮他身怀一阳指,只有将他逼到空中,才无力施展,谢曜身子一沉,便要落地,却不料此刻劲风扑面,待要闪避,已然不及。他骇然之下,本想使出三花聚顶中“先天为胜”护住心脉,可这一急,竟使出先天功的心法“先天为生”,瞬间力贯手臂左掌挥出,拍的一响,双掌相交,震得谢曜跌坐在地,而欧阳锋却也倒退七步之多。
“照啊!我现下若不杀你,日后必成心腹大患!”欧阳锋没想到谢曜年纪轻轻,武功竟已到如此地步,手臂现下还在发麻!
谢曜惊急下运出的心法,竟误打误撞将先天功第一层门槛踏破,他胸口一会儿火辣辣的疼,一会儿凉飕飕的冰,想要站起再战,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欧阳锋正欲下手,身后突然簌簌作响,仿佛有千万蝗虫飞来,不知是甚么暗器,忙转身去拔蛇杖,双手急抡,将自己罩在杖影中。便在他拔杖瞬间,一匹灰马凌空跃出,马背上一人扔出一大张花布,欧阳锋生怕有诈,忙凝神后退,抬杖“嗤”的一声将花布一分为二,待花布落地,灰马早已奔远,而本在地上的谢曜也毫无踪迹。
欧阳锋见谢曜逃走,心知自己杀了他师父,日后仇人相见必定你死我活,他微一调息,顺着马蹄印疾步追去。
“谢疯子,你一个人逞什么能?这下好啦,又吃了那老毒物一掌,不死也要病半年!”天书说着不解气,抬手又在谢曜脸上狠狠一揪。
谢曜横在马背上,不由苦笑:“天书,你能懂我心情么?我只要听到他的声音,便想起师父,不将他杀了,难平心中恨意!”天书听他又提起桃花岛一事,心如擂鼓,生怕他来责备自己当日不肯事先告诉他的事情。
天书眼神一闪,颇为害怕的问:“谢疯子,倘若……倘若我每告诉你一件事,我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你还会向我询问吗?”谢曜对那件事的错误早已经通通揽在自己身上,然而天书,今日忽然提起,却不禁让他心头一震。
“你……甚么意思?”
天书低下头,掩盖表情,低声道:“我其实比任何人都贪生怕死。”谢曜还未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就见坐在马背上的白衣姑娘猛然一变,成了本《三字经》,躲进马侧的书袋里。
谢曜正欲详问,胸口却又抽痛起来,他无力握紧缰绳,身子一翻,滚落马背。芦苇不知捡的什么山路,谢曜顺着小坡一路下滚,不知过了多久,当的一声撞在杂草丛生的墙角下。他抬头一看,红墙灰瓦,甚是气派。谢曜猜到欧阳锋会追来,便将芦苇放了,让它下山。自己带着天书,一拐一拐来到正门,此时暮色四合,山林中冷寒阴森,门口挂着的匾额黑黢黢一块,谢曜瞧不清上面写得什么。
便在此时,里间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在山中回荡开来,谢曜捂着胸口上前一看,才发现那匾额上明晃晃的写着“少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