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镇恶将谢曜扶起,轻靠在墙壁上,正要开口,忽然耳背一动,低声道:“不好,贼厮鸟来了,我跟他拼命!”
谢曜心头大叫不要去,却不能阻拦,脸上肌肉抽动,可惜柯镇恶看不见。只要柯镇恶看一眼,看一眼就知道他没有死!
柯镇恶提起铁杖奔出数步,忽然顿下脚步,凄然道:“……不,兄弟的大仇未报,我还不能死!”他说罢,猫着腰,贴着墙壁躲在门侧。门外忽然咔哒一声,柯镇恶听到响动,忽从袖中甩出七八枚毒菱,趁对方分神之际,矮身夺门逃出。
谢曜只听墓室外叮当哐哐兵器相交声,心下却不由为柯镇恶捏一把汗。若连柯镇恶也死在他面前……他木然的脸上,眼神中闪过一抹惨痛。
不过片刻,墓室外已没了打斗之声。谢曜凝神听着,杂乱的脚步踏踏,走近墓室。
忽然“刷”的一下火光燃起,谢曜的双眼正对中央,直勾勾的看清来人!
但见欧阳锋披着青色袍子,神情倨傲。他身材高大,这袍子穿在身上短了一截,当真不伦不类。他旁边一人身披黄葛短衫,面有白须,谢曜从未见过。
“欧阳先生,我方才明明可以手刃那柯瞎子,你干么阻拦?”短衫人举着火把,一捋胡须似乎甚不满意。
欧阳锋微微一笑,道:“裘帮主,你一双铁掌杀十个柯瞎子都不是难事,但若不放他走,日后还怎么等别人来桃花岛寻仇?”
谢曜听的暗自心惊,转瞬之间已然洞悉一切阴谋。铁掌帮的裘帮主,除了裘千仞还有何人?想必他们都是完颜洪烈一伙,此次误打误撞来了桃花岛,本想找黄药师挑衅,但其不在。适逢谢曜他们寻来,便将五位师父杀了,以此嫁祸栽赃给黄药师。
欧阳锋这时抓了一把珠宝,塞进朱聪怀中,笑道:“若有人寻来,只道是江南六怪擅闯黄岛主夫人之墓行窃,而后与黄药师大打出手,六人折损五人,也怨不得谁了。”
谢曜听他大谈阴谋,又侮辱恩师,只恨不能立刻扑上去与他大打出手,拼个你死我活。但他龟息丹药效还在,只是假死的尸体。纵使他身怀武林众多高深武功,但欧阳锋与裘千仞联手,他功力未至,也只能白白送命。
欧阳锋又一一查看了全金发等人的死相,忽然看见委顿在地的谢曜,他“咦”了一声,走近来道:“这人是江南六怪中的哪一怪?”
裘千仞将火把一照谢曜面目,只见他发丝散乱,面皮发青,早已死去多时。裘千仞心下一转,突然伸手拉过谢曜手掌,仔细一瞧,掌心发红,正是中了他铁砂掌的形态,拽过另一只手,也是这般。
“原来此人竟如此年轻,可惜啊,可惜!”裘千仞摇了摇首,对欧阳锋道:“先前你与柯镇恶几人缠斗,我正与此人交手。内力虽不及我,但招式却十分精妙,我只道是哪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人,不料只是朱聪的关门弟子。”
裘千仞说罢,摸了摸胡须,颇有得意之色:“但他中了我掌,此时已经魂归黄泉。”
欧阳锋笑道:“这年头徒弟的武功比师父还高,当真是奇了。”
便在此刻,忽然又是一阵脚步声,两人闯进墓室中。火光一照,才瞧见一人是傻姑,另一人竟然是杨康。
杨康快步走到二人面前,嗫嚅道:“欧阳伯伯,裘老前辈,那……那南希仁不知跑到何处去了,遍寻不着。”
欧阳锋和裘千仞对视一眼,露出笑容:“小王爷不必心急,南希仁中了我十成功力的铁砂掌,今天不死,明天也得死。”
杨康正欲再说,一晃眼却看见墙边的谢曜,他“啊哟”惊呼一声,冲上前抬腿便是一脚正中谢曜心口。
谢曜像只破麻袋般歪歪倒在地上。
裘千仞和欧阳锋都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杨康挥拳还要砸下去,欧阳锋抬手制止道:“小王爷,和一个死人你动甚么怒,可别丢了自己身份。”
杨康凛然转头,双目含泪,颤声道:“欧阳伯伯,他……他就是残忍杀了克兄的谢曜啊!”
欧阳锋原本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听此话,登时神色大变,箭步过去一把提起谢曜衣襟,声如破钹:“是他?是他!就是他杀了我侄儿!”
谢曜脑袋歪在一侧,瞳孔涣散,浑身冰冷,的确是个死人。欧阳锋咬牙切齿道:“他死的太容易了……太容易了!”
杨康擦了擦眼泪,心下却是喜不自胜,要知道谢曜一死,这杀欧阳克的罪名可就背定了。
“欧阳伯伯,但此人已死,克兄的仇……”
欧阳锋锐利冰冷的眼神环视四周,阴恻恻道:“他人死了,师父也被我杀了只剩柯瞎子一个!但我侄儿的仇不可不报!”
杨康闻言心下一凛,正想追问,欧阳锋忽然站了起来,猛地抬腿狠狠踩在谢曜左腿上。从脚踝到膝盖,一寸一寸的,用尽全力的,生生踩碎。
纵然裘千仞和杨康都不是好人,一时间也都屏息不敢做声,空荡荡的墓室里只有“咯喇咯喇”的骨头碎裂之声,仿若来自十八层地狱的残忍酷刑,令人毛骨悚然。
欧阳锋踩断了左腿,又重复去废右腿。他做完这些似乎还不足以泄恨,冷声道:“小王爷,他是用哪只手伤的你!”
杨康努力稳住音调,却不敢抬头看欧阳锋,道:“……我也不记得是左手,还是右手。”
“那便一起踩断罢!”欧阳锋说完,抬腿便在谢曜右臂手肘重重一脚,正要继续,却听裘千仞轻笑道:“欧阳先生,和一个死人你动甚么怒,可别丢了自己大宗师的身份。”
这话正是欧阳锋之前说过的,他闻言一怔,随即一挥袖冷哼,道:“此人杀我侄儿,我便将我侄儿生前之痛尽数还与死后的他,当是我仁慈了!”
裘千仞摇了摇头,眼珠子一翻,不再搭腔,反正谢曜和他非亲非故,欧阳锋便是将他皮剥了拿油锅里炸两遍,他都不会再干涉。
杨康扫了眼谢曜,只见他双腿鲜血淋漓,鞋裤已被染红,而右臂诡异的弯曲着,倘若当初欧阳锋早来一步,发现是他杀的欧阳克,那谢曜今日惨状,可也是他的真实写照?如此一想,杨康登时汗毛直竖,忙撇开视线。
他想起要事,忙道:“欧阳伯伯,此人已死,跑不了。但……但南希仁……”
“小王爷,我都说了南希仁活不过明日,你怕甚么?”
杨康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傻姑蹲在地上抱肩道:“那个大块头知道我兄弟的名字,他打了我兄弟一掌,说‘杨康,原来是你’,就不见啦。”
欧阳锋和裘千仞忙看向杨康,杨康面有菜色的点了点头。
“你如何不早说?倘若南希仁留下蛛丝马迹,我们的计划岂不是白费!”裘千仞叹了口气,当先走出。欧阳锋看了眼谢曜,一甩袖道:“等解决了南希仁,再来找你算账!”
三人登时不再逗留,转身走出墓室去杀南希仁。
谢曜便在三人转身的刹那,无声哽咽。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却不知后有只是未到伤心处。便是这短短几个时辰,他仿佛已经受过了世间最苦最苦的酷刑。恨欧阳锋几人狠辣无情,却也恨自己无能,千百情绪纷纷涌上心头,恩师之死,竟麻痹了身上的断骨之痛。
“谢疯子……你……你怎么样?”
天书不知何时化成人形,她想伸手拉起谢曜,却发现谢曜曲折的右臂,碎骨将皮肤戳破,正汩汩的往外流血。她一看四周尸体横陈,惨烈难以名状,伸着手,竟不知该如何碰他。
天书愣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拽着谢曜左手,将他半背半扶,往墓室外走。她咬牙道:“我必须带你离开桃花岛,否则欧阳锋再来,你便不是断骨这般简单。”
天书说罢侧目看了眼谢曜,只见他目无焦距呆呆的凝望某处,色若死灰。也不知是龟息丹的作用,还是他本身的情绪流露。
两人刚出墓室门,突然一张脸凑到天书面前,天书想也不想,抬手便是一招火焰刀。她与谢曜朝夕相处,谢曜所学的功夫,是以都会。
“姐姐别打我!”傻姑脚步不知走的什么轻功,竟躲开了天书这招。
天书正准备骂她白痴蠢货,若不是她引狼入室,焉能有此惨剧!但她看了眼茂密的林子,忽然神色一转,柔声道:“傻姑,你带我和你的元始天尊哥哥去岸边好么?”
“岸边?是我来接你们的地方么?”
天书点了点头:“是呀,你带我去了,我就给你糕饼吃。”
傻姑一听糕饼,双眼发光,蹦蹦跳跳的转身带路:“姐姐你一定是天上的神仙,傻姑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你这样漂亮的人!”
天书干笑一声,道:“你领我出去,你也会变得一样漂亮。”
傻姑闻言喔喔欢呼,转头一看,问道:“姐姐,元始天尊哥哥是睡着了吗?”
“……嗯,你别吵他。”
傻姑一把捂住嘴,做贼似的悄声道:“好,好,我不说话啦。”傻姑在说完这句后,当真没有再说话,一路时不时瞧见被灭口的哑仆,桃花岛上人应是全死了。傻姑领着天书来到岸边,只见水天相接处泛起鱼肚白,不知不觉,这漫长而惨烈一夜已经过去。但她也知道,谢曜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夜。
岸边只停泊着一艘小舟,天书明明记得岸边还有大船。她见已经出了桃花岛,本相毕露,一把揪着傻姑的衣襟,恶声恶气道:“说!岛上还有没有别的船!”
傻姑被她翻脸的模样吓坏了,半晌才道:“我……我爷爷开走了一艘……瞎子开走了一艘,没有其它的啦!另外一个爷爷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上来的,我没有看见他们的船……”
天书听她爷爷前爷爷后的,简直胡言乱语。正要继续追问,却听远处传来一声尖啸,只见杨康振臂,指着天书他们方向不知在说甚么,随后只见哦欧阳锋和裘千仞狂奔而来,眨眼间便奔近许多。
天书心下大惊,将傻姑重重一推,也顾不得是小舟还是大船,将谢曜扶进小舟走,用尽全力推船下水,甩桨急划。
欧阳锋等人追到,天书的小舟已然飘去十数丈远。他眼力极好,只觉天书面目熟悉至极,愣了一下,从袖中摸出欧阳克所画的那幅美人图,惊声道:“照啊!原来是她!可恨我方才没能发现此女,否则定要杀了她给我侄儿殉葬!”
欧阳锋说罢,低头一看,抬腿勾起一块拳头大的岩石,看准方向,朝天书的要害狠狠掷去。天书本在划桨,见欧阳锋动作,一块黑色物什砸来,她后退两步,举起木桨“当”的一下打飞,但这木桨也伴随着“咔擦”一声,折为两截。
天书虎口微微发麻,她心中怒极,就着手中半截桨柄,力贯手臂,使劲儿往岸上一扔。欧阳锋等人竟没想到她还敢还击,慌乱下退后两步,那半截桨柄“嗤”的一声正好插-进欧阳锋原站沙土之中。
但这一阻,那小舟已经离岛数十丈,再追不回了。
天书又划了一段时间,确定欧阳锋等人赶不上,这才把另一只木桨放下,将谢曜扶在舟头。
一个微小的海浪打来,几滴海水溅进谢曜眼中,他无意识的眨了眨布满血丝的双眼。
天书愣了一下,算了下时间,上前拍拍他脸,提醒道:“龟息丹药效已过。”
谢曜却恍若未闻,他依旧斜趴着,目光紧紧望向离的越来越远的桃花岛,眉间一抹化不开的愁云。
桃花岛渐渐缩小成一个点,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依然没有收回视线。
纵然眼睛干涩的无法再转动,但却再也流不出多余的热泪。
天书如何不知他心中伤痛,但她从来不会安慰。她只能从裙摆撕下布条,冷冷的对谢曜说:“手臂再不包扎,也要废了。”
言下之意便是,他的双腿,已经废了。
谢曜似乎将她这句话听了进去,他好半晌,忽然淡淡的“嗯”了一声。
天书以为他会说话,但等了良久都没有等到谢曜的第二个字。他嗯一声,仿佛只是为了告诉天书,他还活着,并没有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阿辞、2+x>=4的地雷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