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六怪留在舱中,竟无话可说,一时间房中静谧极了。范大夫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仿佛在昭示着一个触手可及的真相。
浪头忽然一个比一个高,江风呼啸,天地阴沉,船在江中愈发颠簸。
艄公披了蓑衣过来,敲了敲舱门,提醒道:“渡客些,大雨要来啦,你们早些进去歇着罢。”几人望了望门外,对视一眼。
朱聪思虑良久,忽然站起,沉吟道:“我去。”
也只有他能去。
南希仁摇了摇头,率先回房去了。随即全金发、韩宝驹等人也都相继离去,只余下柯镇恶一人呆呆坐在桌边,神色莫名。
大雨转眼洒下,千万雨点,迷迷漫漫,水天皆是一片灰蒙。
谢曜站在摇摇晃晃的船头,任由雨水淋透,他方才一时冲动忍不住说出那句积压已久的话,除了快意,便只剩下难过。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
忽然雨点不再飘到身上,谢曜抬头一看,瞧见青竹伞骨,和一方泛黄的油纸。
他不禁低下了头。
朱聪左手持伞,右手却缩在衣袖中握紧成拳,松了又握,握了又放。
两人站在船头,就这样各自沉默许久,终究是朱聪忍不住思念之情,缓缓开口,悲然道:“范大夫的武功……真真是好。”
谢曜垂下眼,低头看着不断后退的水流,被船分开、汇合、分开、汇合。不仅是水,很多事情都是分分合合,就好比这次,只要命还在。
“自保足矣。”
朱聪点点头,竟很欣慰的说:“那我便放心了。”
他这语气,和当初教他练武的时候一模一样,每次的鼓励、教诲,纷纷充斥谢曜的脑海。谢曜想到少时和朱聪的深厚无比的师徒情谊,几乎脱口而出。
朱聪还和多年前一样,叹了叹气,望着江面叙叙:“给你说说我那徒弟罢。当年眼看着他跳崖,我也恨不得与他同跳,但我还有兄弟,还要安顿他的母亲,还有靖儿要教导,这辈子身上的担子还多着,哪能像他一个少年般血性。后来我每天都找啊找,找啊找,希望能找到他的半片衣角,我自诩妙手空空的功夫天下第一,但却连自己徒弟的半件物什都找不到,不仅如此,我虽不盲目却心无眼,不听他解释,指责他不配做我的徒弟,可我又有甚么资格去做他的师父!”
朱聪就这样一直讲,谢曜便每一字都记在心上,仿佛看到了这两年间朱聪的操劳懊悔想念。
“好在如今听到他平安无事,我也便高兴了。不知道他脸上的瘤子还怎么治,不过不用在意,男儿家不靠相貌吃饭,他不管变成甚么样子,师父都不会再将他赶走……”朱聪说到此处,泪眼凝噎,末了才道:“看我这胡言乱语,他还愿不愿意认我这师父,我都还不知道呐!”
谢曜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激动心绪,日日夜夜幻想过的师徒相认场景,竟却在这颠簸船头,随着涛涛江浪宣泄喷薄。谢曜双膝一弯,“砰”的一声结结实实跪在朱聪面前,忍声唤道:“……师父!”
暴雨冲刷着天地,冰冷雨水顺着谢曜脸庞流进衣服里。但于谢曜而言,浑身血脉都是火热滚烫的!他的恩师就在面前,他的恩师也得知了一切,他两年来所背负的冤屈,到今日亦随着这倾盆暴雨,一起冲刷的干干净净!
那“师父”二字钻入朱聪耳中,他持伞的手紧紧一捏,竟“咔擦”一下将伞柄捏碎。
谢曜跪在雨中,伸手从怀中缓缓摸出铁扇,扇柄已被摩挲的油亮发光。他将铁扇双手高举过头,咬紧牙关一字字道:“吾师如父,恩重如山,孽徒时刻不忘!”
“啪”的一下,油伞滚落在地。
朱聪再忍不住,上前紧紧抓着谢曜胳膊,一把将他拉起来,红着眼眶连声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你忘不忘,师父都不会再怪你!”
谢曜猛然垂下头,无颜面见,只道:“千错万错都在徒弟身上,师父,你要打要骂,徒弟绝无怨言。”
“你有甚么错?你没有错!”
谢曜道:“不,我没有尊敬柯师父,便是没有尊敬你,于礼于教,都错在我!”说罢,双膝一曲,又直挺挺的跪下。
朱聪和他争了几句,却争不过,拉也拉不起来。他不由得轻笑一声,泪中带笑道:“好啊,你这个臭小子,好不容易见面也还要来惹我不高兴么?”
“师父,我……”
“我甚么我!”朱聪忽然接过扇子,刷的一声展开,那手感熟悉亲切极了,他道:“你干么老气横秋的,一点都没有以前伶俐活泼啦!半刻钟,从我手中抢回扇子,我便让你认错。”
谢曜抬头一看朱聪神色,积压多年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大开心胸。
他扬眉道:“师父,半刻钟太久了。”话音未落,谢曜忽然斜身,凭一刁钻的角度去取朱聪肋下穴道,朱聪乃点穴高手,瞧他这招正是当年自己所传授的基本功,不由莞尔:“你若用我教你的,半刻钟可远远不够。”他话没说完,谢曜掌随身动,右手刚抽,左手紧接着攉出一掌“开山掌”,朱聪扇柄一合,虚晃一记,往他手臂大穴戳去。谢曜看准方向,忙旋身一躲,顺势一招扫堂腿,双掌却又往朱聪下盘急攻。朱聪如何不知他这招“双犁破田”,足尖一点甲板,跃出三尺,险险避过。
师徒二人在雨中交手切磋,挥袖出招便甩出一排水珠飞溅,好不酣畅痛快!
谢曜有意用本门功夫,是以拆招十几手尚未占到上风。
朱聪将铁扇往腰间一插,放声笑道:“乖徒儿,你再不使全力,半刻钟可就过了!”谢曜抬袖擦了把脸上雨水,笑了笑道:“你是师父,我输给你永远不丢脸。”话虽如此,谢曜忽然身形一动,嘴里高呼:“仔细了!”
朱聪见他一出手就是分筋错骨,他于这门功夫拆解甚熟,不知谢曜此意为何。朱聪正准备抵挡东南面的“折梅手法”,却不料谢曜手指明明都已经搭在左肩,怎倏然一变,绕到左边手腕。朱聪大惊之下正要抖臂挣脱,谢曜手指翻飞,暗中运出一阳指的点穴手法,啪啪连点,顿时将朱聪手肘一拿。朱聪一惊之下,左掌急发,谢曜却忽然放开双手,飞快往朱聪腰间一拿,同时向后跃出数步,掌风堪堪掠面而过。
待谢曜一转身,明暗易位,扬了扬手中铁扇,微笑道:“师父,你这下总得听我好好认错了。”
朱聪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间,失笑道:“那你便开始认罢。”
谢曜当即便将自己这两年来的经历事无巨细的告诉朱聪,包括在全真教学艺拜孙不二为师,朱聪含笑点头,当下应许。谢曜隐去天书的事情不谈,末了又道:“当年那《九阴真经》乃是我从陈玄风身上取下,师父,我这就誊抄给你们……”
“不必。”朱聪出言制止道:“这虽是人人觊觎的武林至宝,但你和靖儿都已经习得,我们做师父学不学都不重要。更何况你大师父眼睛不好,他……”住说到此处,不禁叹了口气,想来是想起柯镇恶对谢曜的芥蒂还未消除。
谢曜如何不知他心中想法,定然道:“师父,你且放心。我既然打算与你们相认,便绝不会再和柯师父置气,这些日子与他相处,我却发现他才有真正的劲节,而这种气节,正是我应该学习的。”
朱聪显然没有料到谢曜会这样说,他惊讶的看向谢曜,问:“你不生他气么?”
“我在一灯大师座下两年,曾礼佛法无数。只记得第一句便是‘心如工画师,画种种五阴,一切世界中,无法不造作。’生气怨恨,于彼于己,于柯师父,都没有任何好处。”谢曜又道:“大师父的性格如此,我也不敢强求甚么,只希望他别被我的出现再给气着。”
朱聪深感欣慰,颔首道:“只希望你大师父也能和你同样作想,但他即使知道自己错了,也绝不肯开口承认……”
柯镇恶隐在舱门旁边,一直静静的听他们谈话。此刻听到这里,再听不下去,一转身甩袖离去。
朱聪望了眼舱门,朝谢曜微微一笑:“好孩子,能不能和大师父冰释前嫌,还要看你造化。”
谢曜重重点了点头。
谢曜回房将湿透的衣裳换下,就听天书在角落里冷言冷语道:“你出去可和他们说了?”
“我和我师父说了。”谢曜说到此处,不由傻笑一下,指指脸皮道:“天书,帮我把面具卸了吧。”
天书瞧他神情也约莫猜出一二,从角落里款款走出,抬手就按着他脸上的一颗毒疮狠狠一拔。谢曜冷不丁被扯的脸皮发疼,倒吸口凉气,道:“你……你又怎么啦?不是要先用那油清洗……疼疼疼!”
天书一手拔一个,压根儿装作没听见。谢曜见她神情,不敢再喊,只得随她去,顺便将自己怎么和朱聪相认的事情全说给她听。
天书听的认真,下手倒也轻了几分,她听到谢曜对朱聪下跪两次,不由轻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动不动就跪,有没有骨气?”
谢曜简直莫名其妙,道:“我是跪长辈,又不是跪你。再有,你难道从不跪么?”天书柳眉倒竖,抬手将他脸上的“毒疮”狠狠一戳,冷道:“不错!我上不跪天,下不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