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仰面大笑,朗声道:“要灌醉我,光用酒是不行的。”
思思“嘤咛”一声,再没有发出声响。
楼上静寂良久,随即传来几声细碎“叮叮”,两人似穿入了珠帘。
那深闺小门,也随之落锁。
蓝苗翻上了二楼。
他落地声很轻,轻的就像一只真正的猫,莫说房内两人正忙,就算他们百无聊赖,也未必能发现他。
他听着屋内的声音,抵着下巴,鬼火在眼中跳动。
下一刻,门突然被他踹开!
门弹开的声音,如大铁椎撞在千斤巨铜钟上,整个屋子都在“嗡嗡”作响!
蓝苗的腿上功夫极佳,江湖人见识更多的,可能是他的轻功与贴身搏斗功夫。毕竟用起蛮力来,妩媚性感的大美人也会显得凶暴。
但一个人若是轻功好,贴身擒拿功夫也好,他的一双腿必然是相当有力的。因为所有武学招式的技巧,都以“力量”为基础。
这是座标准的眺景阁子,三面木壁正中,嵌着三扇几乎落地的大槛窗。窗扇原本都是正方形木格子窗,在夏日之时,迎进清风,是绝好的纳凉避暑之地。而此刻是冬日,三扇窗都匀细地糊了两张白棉纸,用窗栓牢牢锁住,将寒风隔绝在外。
这三扇窗子,自然是房屋最薄弱的部分。
它们同时被蓝苗的汹涌真力震碎,好似炸了三个闷雷。尘烟四起,屋中腾了朵蘑菇云,一时谁也看不见谁。
门炸开时,层层帐幔中的人就动了,但并不是向敌人出手。
毕竟绝大多数男人并不喜欢裸奔。情形极为不利,先行退避是最好的选择。
他搂住思思,滚进床里,掀起了被子。如果有谁要攻进来,想必要吃不小的亏。
北风迫不及待地从窗口涌入,向大门呼啸而来。
同时飞来的还有某些东西。
弹指间,屋内所有的衣物都被吹出了大门。
蓝苗顺手捞了两件外套,反手将门板关上。
那声音依旧低沉、醇厚,冷冷道:“来者何人?”
蓝苗道:“讨债的人!”
思思不断发着抖,她吓丢了三魂六魄,美丽的眼睛里盛满惊恐。她从未遇到这种江湖仇杀。
那人也发现了她的不安,在她背上轻抚。他的手指干燥、温暖,似乎有镇定人心的力量。
思思抓着他的手臂,道:“是……是你的仇人?”
那人淡淡道:“这世上只有六个人配做我的仇人。”
思思呆呆地瞅着他,这看起来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使她感到莫名的恐惧与全心的依赖。这种感觉刺激得她微微哆嗦,皮肤上冒出了一颗颗小疙瘩。
她往他的怀里偎得更紧了。
那人拍了拍她的肩,道:“把眼睛闭上,莫吓着你。”
思思听话地埋下头,还忍不住瞧了眼闯入的女人,就听见她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动的好。”
白纱的帐幔后,那人忽然瞧向蓝苗。
他道:“就凭你?”
他并不只是一个风流客,比今天更艰难、更凶险的场面,他不知经历过多少次。
他还是很镇定、很高傲,对任何事情都胸有成竹,并没有将蓝苗放在眼里。
以他的武功,整个武林能入他眼的人本来就不多。
蓝苗道:“如果你一定要动,何不出来试试?”
人影肩头微动,又立即停住。
蓝苗将手中的外套丢在桌上,冷笑一声,道:“我有两件事情要告诉你。”
“第一,这座楼北面临着大街,现在是中午,街上行人很多。如果你嫌少,这院中还有不少妓|女和嫖客。”
“第二,你的衣服现在全在我这里,也许不全在,但一定不在你那里。”
“一位风度翩翩、文质彬彬的贵公子,突然光着屁股出现在窗口,和人打成一团,那些人就算打破了头也要来瞧瞧的,你信不信?”
帐中忽然陷入了沉默。
烟架上,摆着一支尺把长的象牙烟管。
管身十分光滑,显然主人时常吞云吐雾。但烟锅擦拭得异常干净,一点儿烟灰也没有。
这无疑是一个很讲究的人。这样的人,别说不肯光屁股,就连“光屁股”这三个字,也不肯说哩。
帐中忽然道:“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
蓝苗道:“你就算告诉我一百件事,身上也还是没穿衣服。”
那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冷冷道:“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必取你的狗头!”
蓝苗将那根名贵烟管拿了起来,在指间转了圈,道:“那也得等你还了债再说!”
双方忽然都沉默下来。
半晌,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谁?”
蓝苗倚在椅背上,将腿一翘,道:“我只知你欠了我一笔风流债!”
那人嘲道:“冒领金银债的我见多了,冒领风流债的却是第一次见。”
蓝苗笑道:“你很想知道,你何时欠下的债务,是不是?”
那人冷哼了一声。
蓝苗慢悠悠点燃了烟叶,深深地吸了一口,道:“这都想不起来,要一双狗眼有甚用?”
他托着细长的烟管,讥笑道:“你没见过我?我可见过你几百次了。”
“有段日子,你在浩然居喝了半个月的酒,对不对?我在你身边踱来踱去,不知抛了多少个媚眼,丢了多少块帕子。回头你走在路上,我又对你目送秋波,你却视而不见,还看上这种庸脂俗粉。我不找你麻烦,找谁麻烦?”
不知有多少女人对他暗自倾心,他已习惯了。她们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给他寄一首诗,也有泼辣大胆的姑娘直接上来搭话。但她们无不心悸着,宛若一朵羞答答的玫瑰,观察着他的喜好以决定绽放几分。踹破门进来“讨债”的,确实是一朵奇葩。
他忍不住定睛凝望,仔细打量对方的容貌。
蓝苗正闭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烟来。他的唇娇艳如红玫瑰,嘴角耷拉着,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
这支烟杆,烟嘴是象牙所制,管身却是红珊瑚所琢。蓝苗托着这烟杆,唇愈红,指愈白。
管身上还嵌着一联诗。
“多情爱接樱桃口,嘘气闲熏冰雪肠”。
此时此刻,“樱桃”二字,越发饱满欲滴。
这确实是个艳光四射、夺人魂魄的美人。走在街上,四周必定都是饿狼般的目光。
这样的美人打从身边过,若有男人没瞧见,确乎是眼睛瞎了。
他淡淡道:“姑娘示爱的方式,实在特别得很。”
他的话仍带着股逼人的傲气,口气却温柔的多。
蓝苗笑了起来,抬起眼皮,在他的目光上撩了一撩,道:“我不该讨这债么?”
那人道:“姑娘想怎样讨?”
蓝苗含笑道:“男人就应该这般干脆——你预备何时娶我?”
那人半晌没有答话。
这表示他很客气。
因为回答这个问题,就等于扇蓝苗的耳光。
蓝苗咬着烟杆,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道:“你是不打算负责了?”
那人淡淡道:“姑娘想的未免太远。”
若这种“责”要负,恐怕世上所有女人的“责”他都得负。
蓝苗用一双媚眼瞪着他,道:“你在我面前走,就是勾搭我。勾搭了我,又不想娶我,有这种好事来?何况,我是个女人,你是个男人。你和我关在一个屋子里,你还不穿衣服。你不娶我谁娶我?”
他发完此番宏论,神色还很认真。
思思也忍不住听呆了。
她从未见过这般不要脸的女人。
那人似也觉得可笑,不禁道:“有种男人,见到喜欢的女人就强娶。这种男人众人都称他恶霸。不知道这种女人叫什么?”
蓝苗将臂搭在椅背上,冷冷道:“看来你决计不肯娶了?”
那人一字不发,在这种问题上纠缠,未免显得自己也太可笑。
蓝苗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只好选择另一种还债方法了。”
他起身走到桌边,将一只白绸钱袋捞在手中,掂了掂,道:“真轻。”
接着,他掏出一只口袋,伸臂一扫,将桌上看来值钱的物事全扫了进去。
帐中人连衣服都脱光了,所带的东西自然全放在桌上。钱袋、玉佩、折扇、香囊、手串……如龙卷风过境,瞬间都进了蓝苗的口袋。
那人万万不料对方来这招,他突然掀开了帐子。
这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的确是一位贵公子该有的手。
但如果仔细注目,就会发现这只手的奇特之处。
它的拇指、食指与中指,与别的指头不同。
这三根手指的皮肤,也很白很细,却泛着一种淡银的光彩。好似这只血肉组成的手上,突然长出了三根金属的指头。
蓝苗也立即看见了这三根指头!
他忽然托开烟杆,一口烟从帐幔的空隙吹了进去。
檀口吹烟,原本香艳异常。
但艳丽的花朵下,往往潜伏着最可怕的毒蛇!
那只手立刻又缩了回去!
蓝苗吃吃笑了起来,道:“自己的东西,你还怕它有毒?”
那只手似乎又想探出来。
他徐徐吐出最后一缕烟雾,笑道:“公子真的要裸奔吗?”
那人的语气如霜雪般冰凉,道:“你在耍我?”
蓝苗哈哈大笑,道:“你才发现么?”
他将钱袋打开,才发现里头钱其实非常多。之所以很轻,是因为里头装的都是银票,只有少量碎银。
他挑了一张面额最大的,又找出帐中人的私印,在上面盖了个戳。
但这张银票还不能提出白花花的银子。
这是张山西“和同号”的银票。“和同号”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钱庄,自然有自家的严格规矩。凡是千两以上的银票,取钱时,不仅要盖有自己的私印,还要有自己的亲笔花押。掌柜会与以往的笔迹进行核对。